往常这种时候悸云应是站在门口等晏希起床的。只是这晏希一大早便没了踪影。房间的大门敞开着,悸云便坐在门外的院子里看琴谱、晒太阳。
弹琴她是不会的,悸云是个十足的音痴。但她喜欢看琴谱,那上面弯弯绕绕的线条看起来很有意思,倒像是些暗号似的。
晏希为此经常笑话她。明明不会弹琴,还整天捧着一本琴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悸云琴技有多高超呢。
不时有几个给晏希打扫房间的下人路过,全当悸云是股空气。
悸云本身不擅交际,平日里除了和晏希在一起时话稍微多些,其他时候都没有什么存在感。加上她在晏府里的身份特殊,多少有些让人瞧不起。
不过她倒是乐得自在,平日晏希不在的时候,她便能旁若无人的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
“悸云,老爷让你去前厅一趟。”
前厅是晏家待客的地方,一般的下人是没有机会去那里服侍的。悸云在晏家待了这么多年,也从来没有机会踏足过。
听说那里是接待皇亲国戚的地方,因此不能让这些没皮没脸的下人坏了场面。
悸云愣了一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前厅?”
“是的。”
前来递话的丫头小翠平日里与悸云的交情不深,在丫鬟堆里是最瞧不上悸云的人。只是这会儿老爷让悸云去前厅这事倒也让她收起了平日里的白眼。
连小翠屋里的掌事也只有家族祭典时才能拥有一次去前厅的机会。这悸云也不知是给小姐灌了什么迷魂汤,才得以得到老爷的钦点。
悸云没有再多问,简单收拾了一下鬓角的碎发,匆匆前往。
毕竟是年少稚子,再如何年少老成,毕竟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多少有些紧张。
悸云在前厅门外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进入。
令她意外的是,前厅里竟然只有一个人。
身姿傲然,头发简单地披在脑后,身上的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虽然是一袭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却隐隐散发出一股令人无法逼视的威严之气。
晏雄与晏希此刻不知所踪,府里的下人也尽数被遣了去。
似乎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白衣男子转过身来。
看模样是个而立之年的中年男子,一双星目不怒自威。他盯着悸云看了好一阵。
男子虽样貌较晏雄年轻许多,但身上的气势却分毫不差。
想来此人非富即贵。
“你就是悸云?”男子问道。他的手轻轻地背在身后,向前踱了几步。
悸云作揖。
“正是在下,不知前辈有何指教。”
“你一定很好奇我究竟是谁,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晏家的人又去了哪里吧?”白衣男子随手抓了件屋内摆放的古玩随意地把玩起来。
这屋子里的奇珍异宝,随手一件,便足够悸云在晏府当上十辈子的书童。
可对于白衣男子来说,却倒像是寻常物什。
悸云被人猜中了自己的心思,轻轻地点点头。
“即使如此,还请前辈解答晚辈心中的诸多困惑。”
“不着急。”
白衣男子说着,便将手中的古玩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悸云见状甚是困惑,白衣男子的举动也着实古怪了些。
这不大不小的动静倒是迅速地把人引了过来。
“主子,您没事吧?”
一个黑影在悸云面前一闪而过,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悸云自认自己的轻功并不差,可与此人相比竟有云泥之别。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悸云常年困在这小小晏府之中,与井底之蛙无异。但她毕竟尚且年幼,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功力,未来必定大有可期。
紧接着门口便出现了晏雄和晏希的身影。
晏希似乎并不知道悸云被召见,有些欣喜地小跑到悸云身旁,暗暗地揪了揪悸云的衣袖。
悸云并不做声,只是看了她一眼以示回应。
晏雄瞥了一眼地上被砸碎的古玩,意味深长地看了悸云一眼。
“你怎么在这里?”晏雄小声责怪。
悸云内心惊诧,却也不着急供出小翠的名字。小翠不是工于心计之人,只怕也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一时手抖打碎了晏老的宝物,晏老不会责怪吧?”
“太子殿下说这话可就有些折煞老夫了。”
竟是太子。
悸云连忙跪在地上:“见过太子殿下。”
“起来吧。”太子示意身前的黑影退下。“晏老,别人都是金屋藏娇,你这可是金屋藏孤啊,不厚道,真是不厚道。”太子说完,拍了拍晏雄的肩膀。
究竟用了几分力道,恐怕只有晏雄知道。
晏家虽是江南城最富庶的家族,但毕竟没有一官半职。按理说面对太子应该毕恭毕敬才是,可这晏雄却丝毫不畏惧太子似的。
悸云在学堂中略有耳闻,听说丰朝太子封元向来体弱多病不善朝政。但眼前这位白衣男子,怎么看也不似体弱多病的样子。
“太子这话言重了。不过是麟儿的一个小小书童,难登大雅之堂。”
“言不言重晏老心中有数。只是不知道若不是今日这一出,晏老还打算瞒我到几时呀?”
晏雄意味深长地看了悸云一眼。
“太子殿下诸事繁忙,老夫自然不敢因为一个小书童扰了殿下的清净。”
“我看你是胆子过于大了。”太子殿下冷笑一声,转问悸云。“惊天悸云。那么宏大的愿望,想来你父母对你的期望必定很高吧?”
“回太子殿下,小人自幼无父无母,多亏晏家收留才得以苟活。不敢谈什么理想,只求能为晏家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呵,呵呵。有意思。”封元大笑两声,走出门外。“晏老,你府上这书童我看甚有翻云覆雨之势,你心里那点算盘可得算计清楚了,可别得不偿失啊。”
说罢扬袖而去。
“这笔账,我会好好跟你结算的。”
“太子慢走。”
晏雄竟不送客。
待太子走远了,他击出一阵掌风直直地打在悸云膝上。
“孽障。”
悸云承受不住掌风的力道,顿时跪下。
“爹,你干什么?”晏希连忙过去搀扶悸云。
悸云见晏雄的脸色不对,不敢起身。
只怕今日是真的动怒了。
晏希见悸云不愿起身,便同她一同跪着。若是换做往常,晏雄必定早已心软,但今日竟像没看见似的,并不理会晏希。
晏希从小到大也没经历过眼前这般境况,不免也有些发怵。她隐约觉得晏雄的眼睛里似乎有股杀气。
“谁让你来的?”晏雄的声音不怒自威。
“小翠说您让我来前殿一趟,我就过来了。”
“小翠……”晏雄似在思考小翠究竟是谁。毕竟晏家家大业大,他也必定不能记住所有下人的姓名。
“爹爹,小翠是我屋里的下人,平日里她就不喜欢悸云,没准是她故意耍恶作剧捉弄悸云。爹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悸云吧。”
晏雄的面色却没有丝毫的缓和。那凌厉的神色,晏希自打出世以来都没有见过,说话的音量也不免越来越小。
“我倒觉得,未必是小翠……”
晏希见悸云如此实诚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立马斜着眼睛瞪了她一眼,伸出手扯了扯悸云的衣袖,示意她住嘴。
晏希此刻,觉得悸云真是这世上最不会看人脸色说话的家伙。可也正是悸云这有话直说,不会转弯的性子,让晏希愿意掏心掏肺的和她相处。晏希虽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但她心里比谁都清楚,究竟谁是真的对她好,谁是忌惮她晏家大小姐的身份而已。
三人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
晏雄眼中的杀气却分毫不减。
晏希从未如此害怕过,即便是小时候贪玩险些从阁楼上摔下来险些丢了性命时,也未如此怕过。她不敢想象,若今天晏雄真的处决了悸云,她又将何去何从。
只听咻的一声,晏雄从袖子里射出了一只极细微的冷箭,却不知被什么击中了而转了方向,生生地割碎了晏希鬓旁的一缕头发。而后,击中了晏希与悸云身后的一个青花瓷。花瓶分崩瓦解的清脆声,扎在了晏希和悸云的心里。
两人俱是一惊。
晏希是没想到晏雄对悸云的杀心如此决绝。
悸云则是担忧晏希的安危。
那只冷箭距离晏希的双眸是如此的近,甚至擦过了晏希的脸颊,渗出些许猩红的血丝。索性伤口极浅,尚不至于毁了容貌。
“晏老竟如此急着杀人灭口么?”
竟是太子的黑影救了悸云一命。
“你怎么回来了?”晏雄对封元都不甚客气,对黑影自然更是没什么好脸色。
“我家主人命我回来传个话。看这样子,我要是晚来一步这话岂不是传不成了?”
“封元又要做什么?”晏雄竟在黑影面前直呼太子的名讳。
“主人觉得这个女娃娃很有意思,说是让晏老替他把悸云的小命看好了,可别因为什么天灾人祸的夭了。他得空还得经常来晏府探望一番。”
晏雄心中一口恶气无处释放,哼了一声摔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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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李记遇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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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前殿一事,晏希安静了几日,但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她白日里常常独自一人闷在房中,足不出户,一改往日常态。
悸云倒是没受什么影响。她的命是晏家给的,若什么时候晏雄想要收回去了,她倒也没有什么怨言。
只是晏希这几日茶饭不思闷闷不乐的样子,多少让悸云有些担心。过几日学堂便要复学了,晏希继续这样下去怕是会出问题。别的不说,就她现在的状态,先生的话怕是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自从那黑影给晏雄传话后,他倒是没有再找过悸云的麻烦。只是小翠这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在晏府里出现过。
悸云心中疑惑,但她到底不是喜欢四处打探的性子,心想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小翠便被人打发离开晏府了吧。
“悸云,我饿了!”晏希在屋内大声喊道。
悸云停下翻阅琴谱的动作,站起来问:“你想吃什么?我让炊事房给你做,或者给你出去买。”
悸云和晏希关系甚好,因此没有他人在旁时,悸云便以平语和晏希交流,何况晏希也不允许悸云对她说敬语。
晏希今天难得主动想吃东西,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进来!”晏希喊道。
悸云推门而入。
晏希正托腮坐在案几旁,桌上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盆小金鱼,晏希便百无聊赖地盯着金鱼发呆。
“说吧,想是什么?是红烧牛肉还是麻婆豆腐。江大厨最新研制的蚂蚁上树也不错,要不要尝尝?你看看你,脸颊都饿瘦了。”
“想吃什么都行吗?”晏希叹了一口气。
“什么都行,只要晏大小姐你开心。”悸云见晏希堵嘴的模样甚是可爱,忍不住笑了。
“那我要北渊深海的鲛人眼,麒麟山上的龙脊肉,你也给我弄来吗?”
“你真想要,我就去找。”悸云宠溺地笑着。“不管有多难,我都替你办到。”
可越是这样,晏希心里反而越发不是滋味,甚至有些恼怒地盯着悸云。
“你怎么了?如你所愿怎么还不高兴了?”悸云无奈地摊手。
“悸云你是不是个傻子?”晏希抓了一只桌上的茶杯便往悸云身上扔。
悸云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只是飞溅出来的茶渍还是不免沾湿了衣裳。
“你对我那么好做什么?我爹可是要杀你的人,你有点志气好不好?我让你去死你去不去?”晏希气急,一时之下口不择言。
“去。”
悸云敛起了笑意,神色认真,但却毫不犹豫。
“如若当年不是受于你们家的恩情,接纳了我,我早已是一个死过一百次的人。”
晏希虽生气,但她也多少知道悸云小时候受过的苦。那是她万万不能想象的。所以她从小就暗暗下定决心,绝不再让任何人欺负悸云。即便悸云只是她身边的一个小书童。
因为悸云对她实在是太好太好了。
她永远记得,每一个发烧的夜晚,是悸云一直不眠不休地陪着她。夏夜蚊子多,悸云一只只地给她抓。每次晏希无缘无故发脾气,悸云总是二话不说就原谅她。
记得那次险些从阁楼上摔下来,是悸云死死地用小小的身体护住晏希。结果晏希没有大碍,反而是悸云自己身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有些疤痕,直到现在都还清晰可见。
在学堂里,也有不长眼的世家纨绔子弟,见晏希是个漂亮的女娃娃,便盘算着如何欺负她吓唬她。有一回,学堂里的几个顽劣的男娃娃,把晏希骗到学堂一个位于边角处的院子里关了起来,还把自家养的恶犬拴在门外狂吠,好吓唬晏希。也是悸云第一时间发现,把吓得不知所措嚎啕大哭的晏希救了出来。
悸云为了晏希,什么都愿意做。
悸云是一个不常动怒的人,可这些男学童对晏希的所作所为却是彻底激怒了她。气得她把门外那些恶犬的牙齿一颗颗地拔了下来,在翌日上学时,尽数平铺在始作俑者桌上。
从那以后,学堂里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晏希。
晏希水汪汪地眼睛突然噙满了眼泪。
“你怎么了?你别哭呀。”悸云手忙脚乱地给晏希拭泪。
晏希平日不是个爱哭的人,但她的眼泪是悸云的死穴。
悸云最见不得她哭了。
她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东西给晏希,又怎么会舍得她落泪呢。
“对不起悸云。对不起对不起。”晏希却越哭越凶,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
“不哭不哭。”悸云轻拍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晏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悸云上一次见她这样哭,还是晏希十岁时因贪玩逃学被晏雄打了好几巴掌的屁股蛋子。
当然,那次逃学悸云可是直接挨了好几大板子,人都差点废了。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了。以后,我也会挡在你的前面,不让你受半点伤害。你相信我。”
晏希的眼睛,清澈地像刚下过雨的清晨里出来觅食的第一只小鹿。
“我相信你。”
晏希简单地吃了几口东西便睡下了,似乎晏雄要杀悸云的事的确对她打击不小,晏希的眼圈都是红的。
悸云特地嘱咐下人们千万不要扰了晏希休息。下人们对悸云虽多有不服,但事情的轻重还是心里有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