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坐着的人,正穿着一身淡粉色的水荷衣,衣角处绣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清荷花。
悸云判断,此人应是个妙龄少女。她鼓起勇气,卷起了马车的帘子。
果然如她所料。
里面坐着的,是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豆蔻少女,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悸云。
少女梳着齐整的双丫髻,系上了由淡粉色和淡绿色丝线,交加编织而成的细丝带。她的两耳边还各坠有一颗银色的小铃铛。
从样貌上看,像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
少女年纪虽小,脸上所展露出来的表情却十分老成。一双眼睛,更是透着精明和算计。
这样的心智,总让悸云有一种自己正在面对一个同龄人的错觉。
看样子,少女对马车外所发现的一切了然于胸,却依旧十分地气定神闲。
她知道有人要杀她,却一点也不害怕。
“怎么了?怎么僵在这里?”赶上前来的封临,打破了此时的僵局,“呀,怎么是个女娃娃。”看见马车内坐着的竟是一个少女,封临也不免吃惊。
“出来吧,来杀你的人都已经走了。”悸云淡淡道。
此女身上强烈的气场令悸云无法对她产生丝毫的亲近之感,反而徒生了许多警惕。
她实在是不像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该有的模样。
“放心,他们杀不了我。”少女自信地勾起嘴角,从马车中钻了出来。
悸云谨慎地拉着封临后退了一步。
这树林中,竟然还藏有人……
只是这群人的武功较先前出手的黑衣人们,还要高上好几个级别,而且藏匿得更加隐蔽。
“是你的人?”悸云将封临挡在身后。
“姐姐好聪明。”少女竟鼓起掌来。清脆的掌声在静谧的暗夜中响起,显得格外的渗人。
“你究竟是谁,那群人为什么要杀你?”
少女虽不会武功,却有一群愿替她卖命的绝顶高手,想必此女的心计和城府绝对不容小觑。若论智计,悸云恐怕很难与她匹敌。
“我叫赢衣。是大名鼎鼎的中原不败战神——赢战将军的小女儿。我认识你们,你是悸云。而你……”赢衣的手指指向封临,却没有丝毫的谦卑之意,“是大丰‘薨逝’的七皇子封临。”
悸云没想到,赢衣对二人的身份竟是了若指掌。可他们二人对于赢衣,却是一无所知。
甚至连久居朝堂的封临,亦不知道还有赢衣这号人物。
“赢将军的家中向来只听说有一儿一女,长子赢礼,次女赢乐。可却从未听说过你的名字,怕不是你胆大包天,冒充的吧?”封临紧蹙眉头,质疑大过信任。
“呵,又是我那名声在外的哥姐。”赢衣的声音很是不屑,甚是带有些许的嫌恶,显然是并不把自己的两位兄姐放在眼里。
又或者,兄妹三人,实在已经积怨太深,明明是骨肉至亲,关系却连陌生人都不如。
赢衣的这番话,却反而让悸云相信了她是赢家小女儿的事实。只是恐怕赢衣这身份,不似其他二人那般上得了台面。若她没猜错的话,赢衣应是赢家的庶女。
见她对赢礼和赢乐一副不屑一顾的嫌弃模样,想必在赢家,赢衣必然是受了不少的忽视和委屈。
“也罢,我一个庶女,有什么名分好争的。投胎的时候,就比别人矮了一截。就连现在,大难当头了,还要替这两个人送死。”赢衣轻笑一声,眼中尽是嘲讽。
“送死?”话语间,悸云竟有些心疼起眼前这个看似浑身上下长满刺,像个刺猬一般的小女孩。
或许她的心肠并不坏,只是她必须将自己武装得足够强大,才能保证自己在腥风血雨的大家族中,能够生存下来。
大家族中的庶女,不但得不到生父的疼爱和眷顾,还得不到嫡出子女们十分之一的资源。庶出们只能委曲求全,步步为营,汲取着那从夹缝中求取而来的养分,才能活着。
是的,仅仅是活着,就已经很难了。
可赢衣,却凭着自己的本事,成长和强大到能指使如此多武林高手的地步。
悸云不禁既心疼,又敬佩。
“那马车里坐着的,原本应是我享尽荣华富贵的哥姐。只不过我那慈爱的嫡母,用了一招巧妙的狸猫换太子之计,将我换进了马车之中,替哥姐们送死。不过她大概预料不到,这半路上,竟会有两个绝世高手相助于我。赢衣在此谢过二位了。”赢衣语气平静,似乎早已习惯了赢家人不把她的性命当做一回事的事实。连言语间的嘲讽,都显得如此得漫不经心。
悸云二人相助赢衣,纯属巧合。即便他们不出现,以赢衣的本事,那群黑衣人也不能拿她怎么样,更别说是要取她性命。
“那赢礼赢乐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封临显然是与赢家的嫡子嫡女们有些交情,此时不禁担忧起他们二人的安危来。
“七皇子放心。他们是我的骨肉同胞,哪有亲妹妹残害自己兄长姊妹的道理。我已经暗中将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了。”赢衣语气平淡,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与不耐。
果然,世人永远只知道赢礼赢乐,他们二人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大丰最为耀眼的存在。
唯独她赢衣,无人问津。
凭什么?
“你呢?有没有受伤?”悸云放下了心中的戒备,上前走了几步,关切地问道。
赢衣略有些动容,亦向后退了几步。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会过问她。
无论是因天寒地冻而瑟瑟发抖的夜晚,还是高烧不退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时刻,又或是行路不慎时磕破了头的正午,都从来没有人,哪怕问候关心过她一次。
赢衣已经习惯了,在跌跌撞撞中长大。如今,她的羽翼已经足够丰满强大,再也没有人,能伤害到她。
那些多余的关心,她也不再需要了。既然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得到,如今更加不会稀罕。
“悸云姑娘,我劝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赢衣冷冷地注视着悸云的伤口,目光停顿了一会儿。
而后,从袖口中掏出一枚药包,扔了过去。
悸云想也没想,顺手用没受伤的手接住了。
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家伙。这赢衣的性子,在某种程度上,竟与晏希颇有几分相似。
不知这大户人家出身的女子,是否多少都有些嘴硬心软。
“多谢。”悸云抱拳道。
“就当是还你一个人情。”赢衣别过脸去,似乎是在掩饰自己的神情,“杀我的人,你们应该都认识吧。堂堂晏家大小姐,竟成为了太子的爪牙,帮他暗杀朝中大臣及其官眷。倒也是个震惊内外的笑料。若是传出去,还不知道北边的襄夷人,要如何笑话我们。”
“你说什么?”悸云紧攥着药瓶,对赢衣所言之事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她最信任的挚友,竟成为了仇人的羽翼。
怎么会这样?
“一个月前,太子以谋逆之罪将晏雄羁押。而彼时,晏家的长女晏希仍然昏迷不醒。太子便设法将父女二人押解至京中。先是将晏雄羁押至天牢之内,而后,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晏希唤醒了。”赢衣明面上虽只是个小小庶女,但她遍布大丰的眼线却强大的可怕。丰朝的任何风吹草动,仿佛都掌握在她的股掌之间。
悸云回忆起方才与晏希厮杀的场面,心如刀绞:“她,好像不记得我了……”
“我知道云南有一种巫蛊之术。是将马蜂的巢穴混合银环蛇的剧毒,研磨成极细的粉末,装在一枚小小的巫戒之中。那巫戒上藏有一根毒针,凡是被毒针刺中的人,便会中下诅咒,长睡不醒。而解咒的办法,便是再次用毒针扎入心脏。然而,此种解法会令人完全丧失记忆,宛若新生。”赢衣背着一只手,娓娓道来。
悸云闻言,回忆起晏希沉睡前后所发生的一应大小事件,发现的确是在太子走后,晏希才突然发病。
这一切,竟然都是太子封元的诡计!
“不过就算没有中下这种诅咒,晏希也活不长了。她体内只有三分之一的玄觞,最多只能像她的娘亲一样,活到二十岁。”说到此处,赢衣的眼中划过一丝惆怅。毕竟晏希与她年纪相仿,难免共情。
“你竟然知道玄觞?你还知道什么?”一石激起千层浪,悸云诧异地看向眼前这个小人儿。
赢衣强大的信息脉络,令她万万不可小觑。
用不了多久,等赢衣再成长一些,必定会成为令整个丰朝都为之震动的人物。
“我还知道你真实的身份,是云家的独女,是传奇宝物玄觞的第十五代守护人,云玦。不过你放心,我对那玩意儿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有不够强大的人,才会寻求捷径。而我赢衣,不需要。”
“报——”一名江湖打扮的高手从树林中钻了出来,向赢衣行礼道,“阁主。”
“什么事?”赢衣淡淡地看了她的属下一眼。
“弟兄们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手。”
“好。”赢衣的嘴角微微勾起,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转而对向悸云二人说道,“我要干一件大事,二位有兴趣一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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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中原榕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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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悸云显得十分谨慎,不敢贸然答应。
“劫囚。”
“劫囚?”悸云和封临异口同声。
“七皇子,我想你一定很好奇。你的母后,究竟被太子关押在了何处。”赢衣背着手,气定神闲地踱了几步。
封临一副被扼住了要害的模样,急促向前走了两步:“你知道母后的行踪?”
“我当然知道。这大丰境内,极少会有我不知道的事。”赢衣唇角微勾,对自己的能力很是自信。
所谓年少锋芒,不过如此吧。
“快说,母后究竟在何处?”封临着急问道。
“七皇子,这可不是求人该有的态度。低三下四卑躬屈膝那一套,我在赢家做戏已经做够了,在外面我可懒得演。”赢衣神色微愠。
也对,当着属下的面前,赢衣多少要树立起一些自己的威信。若是她身为阁主,此时却对一个废弃的皇子点头哈腰,那要她日后如何服众。
“还请赢阁主告知,皇后如今究竟身在何处?”悸云见封临关心则乱,扯了扯封临的衣袖,并客客气气地向赢衣问道。
“还是悸云姑娘懂得为人处世之道。”赢衣满意一笑,“皇后如今就在中原行宫之内。”
“中原行宫?大丰的行宫统共三处,一处在江东,一处在江南,剩下的那一处,则远在云南。从未听说过中原有什么行宫。”封临紧蹙眉头。
这行宫的数目他最为清楚不过,心想眼前这小丫头恐怕不是在讹人。
“此言差矣。”赢衣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七皇子可记得,先皇有一宠妃,谥号榕贵妃。榕贵妃死后,先皇对她思念至极,便在她的家乡中原城,修建了一座榕陵,并将她安葬于此。”
“幼时的确曾听皇祖母说起过。”封临点点头,“可那榕贵妃之父后来生了反叛之心,勾结外族襄夷国,遂被罢官贬职。父皇也因此对榕贵妃心灰意冷,再也没有到榕陵探望过。”
“没错。久而久之,榕陵便日渐荒废,逐渐不为人所知。直到十年前,宫中大兴节俭之风,要求文官统计丰朝大大小小荒废的宫殿并加以修缮,重新投入使用。榕陵便是其中之一。”
“你是说,母后此时正在榕陵之中?”封临睁大了眼睛。
“正是。太子这招暗度陈仓之法实在妙哉。有谁会想到,当朝的皇后竟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湮没无音的榕陵中来。即便能猜到皇后应在行宫之中,也只能想到那三大行宫罢了。其实,这榕陵的规模一点也不比其余那三处要小。用来安置皇后的贵体,最为合适不过了。”赢衣虽不认同太子的为人,但对他的智计却颇有几分钦佩。
得知皇后安然无恙,封临心中的大石头总算放了下来。好在太子尚未泯灭良知,皇后虽只是太子的养母,太子还算善待于她。
可救不救皇后这事,封临却犹豫了。
他如今没了皇子的身份,只是一介布衣草民。即便冒死将皇后救出,也只能让皇后与他一同浪迹天涯,过平民百姓的辛苦日子。
倒不如就让皇后在榕陵之内安享晚年。
“怎么,不想救?”赢衣看出了封临眼中的犹疑。
封临沉默不言,他此时心中愧疚,深感自己愧为人子。
“并非不想救,只是怕救出来反而苦了皇后。”一旁的悸云察觉了封临的苦楚,一只手慢慢抚上了封临的背部。
“天下即将大乱,尔等还在想着如何安享荣华富贵,先想想如何保住性命吧。”赢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这丰朝在赢衣的眼中,早已烂透了!
权贵相轻各自为政,皇族内斗手足相残,满朝的贪腐与无能,最终苦的只是丰朝的百姓。
“你说什么?天下将要如何大乱?”悸云见赢衣的神情,不像是在夸大其词。
况且赢衣手眼通天,恐怕不光知晓丰朝之事,连外族境地亦有她的眼线密布。既然赢衣如此说法,那必定确有其事。
“襄夷国民风淳朴,上下团结,正不断地向外扩张着自己的版图,实力早已不容小觑。只有鼠目寸光之人,才会以为襄夷国还是百年前那个不堪一击的刁蛮小国。如今襄夷早已对丰朝虎视眈眈,近些年费尽心机不断地拉拢了不少朝中重臣。更何况,丰朝如今内斗不断、风雨飘摇,正是襄夷喜闻乐见之事。他们此时不发起战乱,更待何时?”赢衣谈及此事,心中不禁扬起了满腔的积愤。
她虽只是将军府中一个小小庶女,却比朝中那些见风使舵的大臣们,更加懂得体恤民情。
可惜她那位高权重的亲爹赢战,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顽固。一心只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只对丰朝的皇位愚忠,对丰朝的内斗全然置身事外,任由皇子和权臣们争个你死我活,徒然损耗大国元气。
若非如此,赢衣也不至于韬光养晦,暗立门户。
“不好!赢将军可知此事?”封临闻言,亦知事态紧急。
他久经朝事,亦知大丰内部的确存在不少弊端。可他势单力薄,难以一人之力,扭转整个丰朝的颓势。
对于北边的襄夷国,他亦早已有所警觉,曾多次在朝中发表对襄夷的忌惮之言,可朝中大臣们心高气傲目空一切,根本不把襄夷之国放在眼里。
久而久之,丰朝皇帝亦被这种风气所侵染,将丰朝视为□□之国。封临的谏言,自然也就屡屡受挫。
“这才算是有几分为人臣子的模样。若丰朝能多几个向你这样的权贵,恐怕还有些希望,不至于沦落到被外邻欺侮。”赢衣积压在胸口的愤懑,总算平息了一些。
“若是由赢将军出马,兴许能平息襄夷的进攻。”封临低垂眼眸,一番思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