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砺扫了眼他惊诧的表情,闲闲道:“此事蹊跷,若真是童相公想要害太子,岂会主动将下了毒的自己的茶去给太子喝?这是生怕自己没有嫌疑么?”
童廉抬眸看他,脸上已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气定神闲,双颊肌肉微微抽动,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的额上便起了一层薄汗。
贺砺又是一副恍然的模样,道:“是了,太子的膳食茶水,东宫典膳局都有专人试毒,要把毒直接下在太子的茶杯中那是不可能的,只能下在自己的茶杯中,再调换给太子殿下。旁人一旦听说此事,第一反应定如我方才一般,怀疑此事的合理性。童相公博学强识才思敏捷,自然懂得如何利用常人的推理逻辑,反其道而行。唯一的疏漏便是,不曾想过太子殿下有胃疾,喝了两口茶,胃部受毒i药刺激疼痛起来,便没有将那一盏茶都喝了,如今才有命指证童相公。童相公,你说这算不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童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已经远远超出了童廉的预期,最关键的是,原本应当毫不知情的,年才十二的太子居然撒谎指证他,这说明什么?
“童相公,事到如今,你可有什么想交代的?”裴丁问他。
童廉摇头。
他唯一能交代的便是他的茶为何会被太子喝了,旁的他都应当不知情。
如今既然太子说那杯茶是他递给太子喝的,他便连辩说不是的资格都没有了。
难不成太子还能故意冤枉他?
裴丁命人将童廉押下去。这次可没有带上来时那般客气了,既然太子说是童廉主动要求与他换茶喝,那在此案中,童廉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
押走童廉后,裴丁再看向坐在房中优哉游哉的贺砺,心中又犯了难。
既然童廉在交换茶杯一事上撒了谎,那他交代的旁的事情可信度自然也大大降低。但太子中毒非同小可,任何线索都不能轻忽,这贺砺,到底是抓还是放?
抓,没有证据。放,他又是童廉这个与太子中毒案有涉之人指认的人。
贺砺见他看着自己一脸为难,主动站起身道:“既然童相公指认我与这桩案子有涉,事情又还未调查清楚,为免你们为难,我就在此呆两天等你们的调查结果吧。也不用特意找地方安置我,就与童相公一间牢房好了,我还想问问他为何要陷害我。”
裴丁叉手道:“多谢贺大将军体谅,但是与童相公一间牢房不合规矩,如大将军与童相公这等身份的,下狱都是单人牢房。”
“那就隔壁。”贺砺退而求其次。
夜深了,大理寺的监牢里灯火晦暗,隔墙多人一间的大牢房断断续续地传来各种声响。
打呼声,咳嗽声,时有时无的呻i吟声。
狱卒巡夜,到单人牢房这边看了一眼,发现贺砺双臂枕着头,架着一双长腿仰躺在石床的被褥上。
隔壁童廉坐在石床沿上,一动不动。
狱卒的脚步声远去后,童廉微微抬起头来,嗓音沙哑地开口:“原来晏阅只是障眼法,你与太子殿下真正想除掉的人,是我。”
凡是能在官场上混几十年的,谁没有点敏锐的嗅觉?今日太子一开口,童廉就知道自己入了彀中了。
“太子才十二岁,他不像你们,城府深沉,懂什么是将计就计。”贺砺淡淡道。
“呵。”童廉惨笑一声,道:“贺大将军,你装得可真像。”
贺砺:“彼此彼此。”
“既然一切尽在掌握,你想脱身应当不难,为何还留在牢中?”童廉问。
“等。”
“等什么?”
“等童相公想清楚,是要贬官外地,还是,抄家灭族。”贺砺道。
“就算太子殿下指认是我主动要求与他换着茶喝,在案情未明之前,我的罪名,似乎也够不上抄家灭族。”童廉冷着脸道。
“你想得没错,此事既然是你向秦衍告的密,秦衍为了除掉我使的将计就计,那他要达成目的,势必要先证明你无罪。然而世事无常,在尘埃落定之前,谁知道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你说是吧,童相公?”
童廉忍不住侧过头看向隔壁那个年轻人,他服饰上的金银绣花在暗淡的光线下粼粼如水面的波纹。
都以为他受苦多年一朝翻身,年轻气盛复仇心切,必然有恃无恐骄傲自大。从他回长安之后做的几件事来看,也确实如此。
都被他骗了。
能如此坦然地躺在大牢中肮脏潮湿的被褥上的人,又怎会是一个轻易被情绪所支配的人?
次日上午,绥安伯府。
孟老太太坐在上首,下面右边坐着绥安伯孟扶林夫妇和孟雅欣,左边坐着孟扶楹夫妇和孟允棠。
周氏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孟老太太想做什么,面色难免有点不佳。
果然,孟老太太一开口就道:“今日把你们两家人叫过来,主要是想调和一下你们两家的关系,毕竟是亲兄弟,血浓于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哪有为了丁点嫌隙就形同陌路不相往来的?础清础明还起不来床,十娘,你代替你两位兄长,去向七娘道个歉,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是。”孟雅欣答应着,从坐床上下来,缓步来到孟允棠跟前,楚楚可怜道:“七堂姐,当初都怪兄长与我,一时糊涂办错了事。三婶婶已经教训过我,我也知道错了,七堂姐你就原谅我吧。”
看她们祖孙两个一个说得理所当然,一个道歉毫无诚意,周氏气得捏紧了拳头。
孟允棠看着孟雅欣道:“我们不过是小辈,纵关系不好,也影响不了长辈来往。你不必向我道歉,我也不会原谅你。”
她语气坚定,这话一说出来,在场的长辈或多或少都感到惊讶,因为孟允棠自幼在他们心中就是个性格软和温吞的姑娘,谁也想不到她居然会当着祖母和伯父伯母的面公然拒绝原谅孟雅欣。
回过神来,孟老太太还没说话,孟雅欣的阿娘吴氏便道:“七娘,这件事十娘是有错,但她险些被郑家休了,也受足教训了。你别因为有贺家做靠山便拿堂姐妹不当人,靠山山倒,那贺砺都下大狱了,你们一家与他们姐弟关系那般好,会不会受牵连且不一定呢!”
孟允棠震惊地瞪大双眼。
孟扶楹听吴氏说话难听,下意识地想驳上两句,可一抬眼看到老娘和兄长,到口的话却又说不出来了,只闷闷地喝了一杯茶。
“贺砺昨天刚下狱,大嫂今日便撺掇婆母为你我两家调和关系,这倒让我不由得怀疑,大伯大嫂究竟是真的想与我家摒弃前嫌重修旧好,还是只是因为贺砺下狱一事想锉一矬我们的锐气?”
周氏话音方落,那边孟允棠便下了坐床,趿着鞋跑了出去。
“彤娘!”周氏一时间顾不上其它,忙跟着追出去。
孟老夫人气得大骂:“女儿没规矩,当娘的也没规矩!”骂完不解气,又斥责孟扶楹:“这都是你治家不严的缘故!”
孟扶楹忍无可忍,道:“我治家再不严,彤娘再没规矩,也没去害家里人!”
一句话说得堂中几人都没脸,孟扶楹心中烦闷,也不觉痛快。
周氏在外院追上孟允棠,一把拉住她道:“你这是要去何处?”
“我……我去找义姐。”孟允棠道。
“昨日午后我已去找过她了,贺六郎下狱,她都帮不上忙,我们就更帮不上了。如今她心中着急,我们既帮不上忙,就别去给人添乱了。”周氏道。
“那她可曾说,贺六郎是因何下狱?”孟允棠问。
“前日太子在东宫中了毒,贺六郎便是因此下狱。”
“难不成是怀疑贺六郎毒害太子?这没道理,他这样做,对他来说有何好处?”孟允棠焦急道。
“他身份在那儿,太后圣上都不会坐视他被冤枉的,放心。”周氏揽着她的肩道:“走,回家吧。”
孟允棠犹豫了片刻,发现自己确实做不了什么,忧心忡忡地跟着周氏回了家。
午后,辅国公府,秦思莞的父亲秦元志急匆匆从外头回来,直入秦衍的书房,屏退下人,开口就道:“阿爷,不好了,这回咱们着了道了。”
秦衍正在批复公文,闻言笔下不停,道:“慌什么?墨不多了,替我磨一些。”
秦元志在他书案旁边跪坐下来,往砚台中加了点水,拿起墨锭慢慢地磨起来。
过了片刻,秦衍瞧着他冷静下来了,方才搁下笔道:“童廉的夫人突然揭发检举童廉,这确实是出乎意料之事。”
“不仅如此,童廉之前向我们报告的那什么碧玉佩,奉茶内侍,也全都无法与贺砺扯上关系。东宫的千牛备身皆已证明,靳子恒那枚玉佩是一直挂在身上的,昨日不过正好轮到他在思勤楼当值而已。而那个奉茶内侍,太子一开口,他自然也就没了嫌疑。上午晏阅也因为之前的事受牵连下了大理寺大牢。”秦元志思虑重重,“贺砺明明可以出狱,却偏要留在狱中,定是为了策反童廉攀咬我们。今日狱卒去送饭时,他竟让狱卒将晏阅与童廉的饭食调换一下,想要灭童廉的口,也没那么容易了。”
“无妨,童廉的要害捏在我们手里,他虽不算聪明,但也不太笨,事无转圜的情况下,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保全更多。”秦衍沉着道,“当务之急,是查清楚,那杯茶,到底是内侍放错的,还是童廉要求调换的。”
秦元志明白他的意思,按照计划,确实应该童廉要求调换,但若是内侍放错的,而太子却还说是童廉要求调换的,那就证明太子也有参与这件事。
“好了,别耷拉个脸了,折进去一个童廉让我们看清两个对手,这笔交易,不亏。日子还长得很,目光也要放长远些。”秦衍重新摊开一本公文。
秦元志颔首,正要说话,却猛然警觉。
他悄然起身,蹑足来到书房窗前,猛的推开窗户。
外头秦思莞正俯身捡纸鸢,闻声惊得抬头瞠目,嗔怪道:“阿爷,你吓我一跳。”
秦元志见是她,稍稍松了口气,问道:“你在此做甚?”
秦思莞向他挥挥手中的纸鸢,道:“方才女儿在后院放纸鸢,线断了,纸鸢飘到外院来了。”
秦元志点一点头,道:“回去吧,以后不要擅自靠近祖父的书房。”
秦思莞娇俏笑道:“知道啦,正因为是祖父的书房,我才没让下人来捡,亲自来捡了。”
秦元志见她走了,关上窗户回到秦衍的书案旁。
秦衍道:“莞儿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给她寻个正经婆家,收一收性子了。”
秦元志道:“莞儿一向懂事,阿爷觉着她还需要收一收性子么?”
“你是没听到外面那些传言?”秦衍抬眸看他。
秦元志一脸不解。
秦衍却没再多说,秦元志只得暂且记下,准备待会儿回去问一问秦思莞她阿娘。
秦思莞拎着风筝走在回后院的路上,小脸紧绷,几乎要克制不住内心的兴奋。
阿娘总爱说女子不掺和他们男子的事,凭什么不能掺和?除了性别不一样,论智慧手段,女子比男子差在哪儿了?
瞧着吧,该是她秦思莞施展手段的时候了!
第48章
酉时初, 两名狱卒架着受过一遍刑的童廉回来,将人血迹斑斑地往牢里的稻草堆上一扔,锁上牢门走了。
他趴在那儿喘了一会儿, 挣扎着坐起来,侧着身子靠在牢柱上, 看着隔壁牢房里的贺砺。
贺砺坐在石床上,手里捏着两根稻草,百无聊赖地编织着蝈蝈。
“祸不及家人,你这样做,坏了规矩。”童廉道。
贺砺眉眼不抬,道:“坏规矩的是你。当年你若不愿被人榜下捉婿, 大可拒绝,然后回乡娶了你那青梅。你不敢拿自己的前程冒险,从了人家, 一边贪恋岳家于仕途上给你的助力, 一边又放不下自己的私欲, 趁外放之机悄悄纳了青梅做外室,与她生儿育女。岳家败落后, 你夫人跟着你吃苦受罪全你两袖清风的美名,你的青梅和外室子却拿着你暗地里收受的贿赂过得富足滋润逍遥自在。这天下哪有捅不破的窗户纸, 单看有没有人愿意去捅罢了,童相公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童廉默然,随即又惨笑一声,道:“你既然知道我那个外室, 便当明白我为何会站在秦衍那边。此举, 不过是毁了一个我,对你来说, 又有何意义呢?”
“让太子身边少一条秦衍的眼线,怎么没有意义?”贺砺编好了蝈蝈,走到童廉身边,在牢柱这边蹲下来,将蝈蝈放到他衣摆上,道:“你一旦死了,你那外室一家对秦衍来说就失去了作用。听闻你那外室子去年冬才刚给你添了个大孙子,你就不想活着看他长大?”
童廉看着那只草编蝈蝈,不语。
这时外头一阵脚步杂沓,似是又有新犯人被押了进来,就关在贺砺隔壁。
贺砺扭头一看,眉头深深皱起。
孟府,孟础润踏着街鼓声回到家中,一脸兴奋地来到内堂。
自那日孟允棠被贺砺扣了之后,他也跟着消沉了好几日,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周氏觉着奇怪,问道:“什么事这般高兴,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孟础润道:“阿娘,方才我与朋友回来时路过西市,看到伯府那边的下人慌慌张张。大伯母看到我与朋友一道,还特意把我拦下来问东问西,你猜怎么着?孟雅欣不见了!”
周氏一愣,一旁的孟允棠也抬眸看来。
“什么叫孟雅欣不见了?”周氏回过神来,问道。
“具体内情不知,反正打听下来,就是大伯母和孟雅欣在西市逛铺子,不知怎么的,一眨眼的功夫,那孟雅欣就不见了,凭空消失一般,随行的丫鬟小厮谁也没看着她是怎么不见的。大伯母急红了眼,又不敢声张,我回来时她们还在西市找着呢。”孟础润幸灾乐祸。
孟允棠忽然问道:“真不是你和你朋友做下的?”
孟础润忙澄清道:“当然不是,我和我朋友可没这本事让她嗖的一声就不见。”
“行了,这一天天的都做什么去了?竟日一身臭汗地回来,快回去擦洗擦洗,待你阿爷回来就开饭。”周氏撵他。
孟础润心情甚好地出去了。
周氏在孟允棠身边坐下来,道:“不是你弟弟做的就好,你别多想了。”
“阿娘,不知道为何,听说她被绑,我心里并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反而,还有些为她难过。”孟允棠说着,又想起了贺临锋,若是他听到这话,怕不是又要嘲讽她是坐庙的菩萨了。
也不知他现在在牢中情况如何?
周氏抚着她的肩道:“咱们都是女子,听闻这般可怕的事,自然比他们男子更难接受。可叹你大伯母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才让郑家没有休掉孟雅欣,经此一遭,怕是神仙难保了。”
这时雪兰进来急切道:“夫人,阿郎身边的秦桑回来了,说有急事禀报。”
周氏道:“让他进来。”
雪兰刚一传话,那小厮便连滚带爬地进来,满脸尘汗地跪地禀道:“不好了夫人,阿郎让大理寺的官差给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