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起先不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随后露出一抹温和的感激笑容,“多谢小公子。”她没客气,将银子接了过去。
荣华县她们待不了,她也想回去找自己的亲人,如今被赶了出来,身无分文半步难行。
所以并没有拒绝齐沅沅的好意,只是将这心意记在了心里。
事后反应过来想问齐沅沅姓名之时,却发现人已经走了,倒是小女儿好奇地问她,“阿娘,她怎么不带伞,反而背着一卷轴画呢?”
妇人抬眼望过去的时候,果然瞧见她背着一卷画轴,的确是十分奇怪。
齐沅沅又回到茶棚,位置却已经被别人给占了,一家九口,挤得满满当当的,也不点东西,小二的过来问了几次,都被赶开了。
小二就没再说什么。这与之前他过来驱赶那母女三的时候,刚好截然相反。
不过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欺软怕硬,好像才是生存之道。
又过了半住香的功夫,这个时候夕阳已经落在水中了,余晖铺满了整片河水,风一吹水波粼粼,仿若那金色的龙鳞翻腾一般,去往石峡镇方向的船也从中驶来了。
齐沅沅上了船,找了个空位坐下,心里正琢磨着回去后,如何说服爹让自己去江南的事情,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师叔,您别坐那里,坐在我这边,那里太阳会晒到你。”
齐沅沅抬首望过去,却见之前在岸上见过的那两人竟然也上船了,他们不是去了县里么?
盲眼的白衣男子果然扶着竹竿起身,与小姑娘调换了位置,这样一来他就与齐沅沅算是面对面了。
虽然是斜对面。
齐沅沅的目光也自然而然被他吸引了过去,头一次瞧见这么白的男人,这就是传说中的冷白皮么?像是会发光一样。
不过,她这样明目张胆地看,还是因为这船里大部份人都在看,所以丝毫不担心会被人家发现,觉得窘迫。
很快船只起锚了,摇摇晃晃中,等了小半天船的行人们也陷入了疲倦中,这会儿靠着身后的船壁就开始昏昏沉沉地睡。
船窗外的夕阳已经彻底没入山间水底了,金色的光芒变得浅薄起来,山水如今都被夜幕包裹笼罩,这个时候齐沅沅已经看不清楚远处的山水和河岸的村庄究竟有多少人家了,只瞧见那一片缥缈中,亮出几点星火。
所能看见的,也就是从窗外偶尔飞过的水鸟罢了。
外面是一片寂静,但是船舱里并不安静,路人们絮絮叨叨说话的声音,孩童饿了的哭声,以及客人们的打鼾声,交杂在一处,甚至让人都没法听清楚这船划水声。
船家来舱里挂了两盏灯笼,问有没有人要吃晚饭,大多人都摇着头。
这船上吃一顿贵得离谱,而且还难吃,所以客人们都会自带干粮。
齐沅沅也带了些点心,反正她半夜在石峡镇上下船。石峡镇虽非蜀地,但因靠得近的缘故,这里的生活习性与蜀地也十分相似,半夜街头还有这小油锅串串,或是冒着热气的馄钝,不怕饿着肚子。
“小师叔,咱们到了石峡镇后,直接去齐家庄么?”
齐沅沅吃过点心后,本来已经有些睡意了,却忽然听到那姑娘的话。
这两人不但和自己的目的地一样,更重要的是,他们去齐家庄做什么?她的瞌睡一下全无,马上就打起精神。
“我在镇子上等你,你去帮我问一问,她若是在便好。”陆远想了想,如今自己这样,并不比当时在她面前伪装不良于行好多少?更重要的是,如今的文安侯府再不复从前的辉煌,有的只有这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洗清去的污垢。
他只是想确认一下,她可还好?
自打醒来后,他就一直待在那谷中,外面的消息完全被隔绝,所以再得到出谷的机会后,他第一时间就是到这离得算近的石峡镇打听齐沅沅的消息。
七星司当时活下来的人有多少,又是否有叛变者,他并不清楚,所以眼下也不敢随便乱用七星司的信号。更不敢随便联系任何人。
所以对于如今外面的世界,他是一片陌生的。
“哦。”小姑娘应了一声,似有些不解,朝他发出疑问,“小师叔,你既然担心小师娘,为什么不亲自去?”说完后,好像自己又悟了,自言自语道:“不过你现在都看不见,只怕她还要白担心你。”
小姑娘后面说了什么,齐沅沅没听清楚,只是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可是她怎么看着白衣公子,都没有办法从他身上看出半点与陆远有关的影子。
更何况,陆远的腿不好,这人是眼睛看不见。
心想,应该是自己多疑了,可能是找齐家庄的谁呢?齐家庄又不止是她一个人住。
可即便如此,这心却是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船是丑时二刻到石峡镇的,远远地便看到了屹立在河边的小镇子灯光辉煌,渡口边的小摊铺子,也都还开着,客人们喝酒划拳的声音,在河面上就听得清楚。
船只靠岸,除了他们三之外,还有几个客人也在这里下船,自有客栈蹲点守客的小二们给介绍着去了自家的客栈落脚。
那两人也去了其中一家客栈。
齐沅沅在镇子上有落脚点,方便她以前出去的时候乔装打扮。
可是她收拾好,恢复了自己原来的样子,却没有去齐家庄,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好久,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天空已经翻了鱼肚白。
她的墙外就是一条小街道,去河边的工人们每天早上都会在后面那家卤味店吃早饭,所以这里早上比其他时候都要热闹。
她站起身来,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齐家那个小九姑娘又回来了。
只是出了门,她仍旧没有回家去,反而鬼使神差跑到了那两人落脚的客栈。因为那白衣公子眼盲,所以很好就打听到了,晓得他如今一个人在客栈里,齐沅沅竟然有些激动,觉得是个好机会。
一面又觉得自己脑子大概是出问题,想陆远想疯了,才会将这个与陆远毫无关联的人与陆远联系到这里。
可是她又觉得来都来了,试探一下又如何?毕竟自己那么狰狞的疤痕,两个月里都能恢复如初,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大胆一点,想着陆远的腿也有可能遇到什么高人给治好呢?
至于外貌?不是有易容术么?
反正她一边上楼,一边这样安慰着自己。
只是等到了客房门前,却踌躇着不敢敲门,于是她最后选择从窗户里进去。
这是一间套房,中间是厅,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厢房,位置也好,三间房都临街。
现在街上人已经很多了,她压根没机会从窗户进。
于是又绕回了楼道,深吸了几口气,终于鼓起勇气敲门。
里面很快就传来了那公子清冷的声音,“谁?”
齐沅沅却已经着手推门了,没反锁,她也懒得回答,直接就推门进去。
一眼就看到对方坐在小厅里的桌前,空洞的眼神正对着她,莫名就有些心虚起来。船上的时候偷偷试探了一下,那小姑娘武功不错,但是这公子像是个普通人。
于是很快她就冷静下来,却在这时候看到对方捧着茶盅的动作,莫名觉得眼熟,那一句陆远也就脱口而出了。
也不知道是她原本娇甜的声音,又或者是这一句陆远,使得白衣公子顿时失态,捧着茶盅的手一松,茶盅滑落到了地上,茶水也溅了一地。
齐沅沅喊出口后,其实是后悔的,觉得自己太过于冲动了一些,可是旋即对方的反应,无不再证明,他好像真的就是陆远。
如果不是,为何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然而惊喜总是短暂的,那白衣公子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一脸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色,“姑娘走错了吧?在下并非你要找的人。”
齐沅沅却不信,直接走过去就扯开他的衣领,她记得陆远脖子上有颗红痣。
对方先前是挣扎要躲的,可后来像是明白她要做什么后,就不动了,任由她扯开自己的衣领。
齐沅沅并没有发现那颗痣,但是一点都不意外,毕竟容貌都能变换,又何况只是一颗痣呢?所以她抽回手后,在陆远对面坐下来,人好像也冷静了不少,“陆七,我不知道你为何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可是你骗不了我的,脸可以变,痣可以祛,甚至你的双腿都能治好,可是一个人的心,是变不了的,你看你现在的呼吸如此急促,这不是因为愤怒激动,而是因为你在担心害怕。”
陆远并没有答她的话,房间里一片冷寂。
然就在这个时候,窗外的街上传来一个妇人凄厉的哭喊声,“把孩子还给我!救命啊,有人抢孩子了。”
齐沅沅想都没有想,直接就从窗户那里跳下去。
陆远虽然不知道他的阿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沣儿这个时候应该还没到齐家庄,但那声音却是骗不了人的,他几乎都要相信了眼前的人可能真的是阿沅的时候。
她居然直接跳窗走了……
自己是看不见,但也不是傻子,没有半点武功底子,怎么能可能有这样迅捷的速度?而且还是从楼上跳下去。
他几乎都认定了,指不定是七星司的叛徒,又或者是哪一方的势力用口技冒充阿沅时,又听到窗户那里传来了声音。
还有楼下妇人失而复得抱着孩子的害怕声。
齐沅沅已经回来了,拖拽着一个中年男子,封住了对方的穴道,她就坐在旁边,“你要是不承认,我就死在这里!”她说着这话的时候,已经拿出了匕首,然后往脚边那人贩子手臂上划了一刀。
刀切肉的声音很清晰,听得人头皮发麻。
紧随而来的是浓郁的血腥味,可怜那被封了动穴哑穴的人贩子,这会儿疼得直翻白眼,直接晕死了过去。
陆远果然是急了,这会儿又害怕真的是齐沅沅。
然而他纠结间,齐沅沅已经走到他面前,将自己随身带着的画轴打开,抓着他的手就往上面摸,“你看不见了,那你能总能感觉到你自己的画吧?”又牵起他的手,“我以前总这样拉着你,你也忘记了?”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情绪一下就上来了越说越生气越委屈。
画他能摸出来,齐沅沅牵着他的手也很熟悉,是假不了,可是……“我的齐九不会武功。”
齐沅沅听到这话,有些想笑又有些气,“我的陆七还不能走路!”她想过了,既然燕二是七星司的人,又总是和陆远形影不离,没准那个总是跟着燕二的七星司死猫,就是陆远也说不定。
当时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虽然马上被她给否定了,但这念头一旦升起,就跟冒了芽的牵牛藤,一日能长一大截。
她想,自己这个江湖上名声响亮的赏金猎人‘澜’都能伪装成小病秧子,陆远这个七星司的死猫,怎么就不能伪装成为不良于行的病弱公子呢?
这话,让陆远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随后拉着她的手到处摸,“真伤自己了?”
“我又不傻。”干嘛自残,刀子当然是落在人贩子身上。“你现在怎么样,武功呢?”齐沅沅还是担心他,尤其是一路上听那小姑娘说陆远的身体状况。
“没事,养一养就好了,你怎么会找到这里?”陆远还是好奇。
齐沅沅这才与他说起自己在荣华县养伤的事情,在渡口边等船的时候就遇着他们了,“不过我起先没多想,直至在船上听到你和你那师侄女说去齐家庄,我才起疑的。”
然陆远却只关心她受伤一事,这一细问,自是说起了京中往事。
只是她都是简单一句带过,说起燕二的时候,“他好像没能去江南给瑜贵妃带话,被他母亲给困在眉山了,我遇到过徐长卿来荣华县办事好几次。”据说还找自己未来岳父打了一条大粗链子,把人给锁着,就是不想他去江南。
一面也忍不住问陆远,“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的?”
方听陆远说,那日七星司忽然被围杀,大火中他来不及逃,就困在火里了。说到这里的时候,满是感激:“幸亏我师父没放弃,他将我从尸体中找出来,带着我离京,重新将我救了回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手朝着桌上那画轴摸过去,“你当时,是不是在大觉寺?”
他这双眼睛,听师父说,是因为在大觉寺的时候,自己忽然挣扎,非得去看什么,然后才伤了。
他记得那时候,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画,但背着画的人,好像不阿沅。
但现在晓得阿沅是‘澜’,也不是没有可能,当时他们俩就这样错过了。
齐沅沅叫他这样一说,也想起了当时那疯老头拖着一具烧焦的尸体,惊得张大了嘴巴,“那个是你?”
于是陆远回了一句,“果然是你。”又有些惋惜,“没想到当时就这样错过了。”
齐沅沅当时错过的,何止是陆远,还有姐姐们,想到这里,心里又开始自责后悔。本来想问起公婆和其他兄嫂的事情,可是想着陆远当时都被烧成碳人了,哪里清楚?而且指不定已经不在了,于是就没敢同他多提。
更没去说什么他是祸星,公公手中有遗诏之事。
没想到等她把那人贩子拖出去交给小二,叫他送衙门去回来后,陆远却一脸认真的与她说道:“阿沅,我本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现在也放心不下,所以他下定了决心,“文安侯府发生了很多事情,你应该也听到外面的传闻了,我就是一个祸星,文安侯府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
齐沅沅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疯了,外面那些闲言碎语你也放在心上?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王权更换,像是文安侯府这样的多了去,你何必在意。”心想陆远读了那么多书?怎么反而把自己困住了,一点也不豁达。
然这时候陆远却一把反握住她的手,“母亲死了,父亲也死了,其他亲人下落不明,生死未知,这一切都因我而起。只是阿沅我不甘心,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争什么,也一直听从他们的安排,可为什么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这话,让齐沅沅有些懵了。
“听谁的安排?”她担心地看着陆远,被谁控制了?还有争什么?
却听陆远问,“你知道洛妃么?”
齐沅沅点了点头,“知道。”这是大夏建朝以来,唯一一位被冠上了祸国妖姬的绝代美人。而且她离世也就是二十年左右的时光罢了。
现在民间还流传着她和两位帝王的个版本话本子呢。
有的话本子里还把她塑造成洛神,到人间来不过是历练这人间烟火罢了。
而为了她折腰的,除了不少英雄豪杰之外,最出名的莫过于先帝,以及先帝之前在位的惠帝。
惠帝是先帝的兄长,据说两兄弟本来最是亲密无间,先帝年轻时也是一方赫赫有名的战神,两兄弟一个主武一个主文,本来好好的。
可因为同时爱上了洛妃,方有了惠帝病逝,传位先帝之事。
也有民间禁书,说惠帝其实是被先帝毒死的。
洛妃在惠帝死后不过半年,就忽然没了消息,就仿佛这个人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在官方的记录中,根本没有她的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