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尽宠爱,却没多大用处,她只需要乖巧地团着,没事蹭蹭他讨他欢心就好了,旁的什么也不用想,稍微忤逆他,他又会不开心,好似她不乖巧就是罪过似的。
朝澜殿的大门锁了几个月后,重新大开了。
皇帝草拟了召令,不日告示天下,尊封皇后孙氏为皇太后。
孙若安站在殿前的石阶下,露出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宫女连容扶着她的手:“佛祖保佑,主子苦尽甘来,日后定是富贵连天。”
孙若安眯着眼睛:“人生事无常,命运也无常,万事靠天,不若求己。”
她着一身素衣,带了连容去看望自己的儿媳。
“主子这不妥吧!您是太后,是长辈,合该她去拜您。”
孙若安抬手示意她闭嘴:“什么该不该的,若是人人都规规矩矩,便也没有那么多事端了。那也太无聊了些。”
连容闭了嘴,跟着太后移驾凤仪宫。
免了人通传,隔着二门便听得陛下发着怒:“祝相思!”
皇后倏忽跪地:“是臣妾失言了。”
又跪,李文翾觉得郁结:“左右孤说的话你是一句不听,倒来怪罪起孤了,你是觉得孤不能拿你怎么样是不是?”
相思垂着头,跪拜:“陛下恕罪。”
太后张了张嘴,挑起半边眉毛,转头对连容说:“瞧,这不就有乐子看了。”
她站着听了片刻,又不想进去了,笑着领着连容回宫去,揉着鬓角,对连容说:“哀家不太舒服,久居宫里也寂寞,叫哀家两个侄女来宫里陪陪哀家吧!”
“二老爷家里那对儿双生花?”
“嗯。”
“那姐妹两个向来跟皇后不对付,恐生事端啊!”
孙若安扬了扬眉。
连容了然道:“是。”
第十六章
太后来了又走,下人们自然是要通报的。
屋子里正僵持,小太监颤颤巍巍道了句:“刚太后来了,在门前打了一晃,又回了。”
八成是听见里头正吵架。
其实也算不上吵架,不过是他明着生气,她暗着生气。
从小就是他管着她,端着兄长架子,如今成婚了,他还是把她当孩童,什么也不告诉她。
被人宠着护着,自然是没什么不好的,可明明他处境并不大好。
相思离开京城去奂阳的时候,他便是腹背受敌,若非实在是艰难,她又怎么会狠得心下离开他的庇佑,独自回奂阳。
她想着,奂阳总归是祝家的地界,便是如今门庭寥落,也不至于让她置于险地,也好让他不必再被她绑缚手脚。
她并非愚钝鲁莽的人。
可他遇到了麻烦事,却连讲都不想同她讲。
也不知逞什么能。
李文翾烦得不行,叫了徐德万进来,让他传他口谕,说太后喜欢清净,各宫无事不必叨扰,告诉太后,皇后日后也不必请安。
相思道:“我不去找她,她自然也会来找我的,今日是阿兄在,不然她已经来了。”
“不必给她留脸面,闭门谢客即可,留着她尚且有一点用处,但孤不想你被牵扯,给孤一点时间,一定不会再让她碍你的眼。”李文翾敛着眉,仓促起事,留下诸多隐患,却着急把她弄回来,他如今自是愧悔难当。
相思冷冷淡淡地“嗯”了声:“臣妾明白,陛下自有陛下的道理。”
她学着徐衍说话。
然徐衍真心实意,她却多少有点阴阳怪气。
李文翾心里不是滋味,把她拉过身边,捏她的下巴,冷脸道:“你非要这么同孤说话?”
相思看了阿兄一眼,英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目,刀削斧刻般的面庞,那张脸其实就不大让人亲近,小时候一同进学,旁的兄弟姊妹都怕她,官宦家的小姐公子见了他也都战战兢兢,他也确实并非温善之辈,可相思如今敢这么同他说话,无非是仗着他从来不会同她计较。
她哪里是气他,分明是气自己,不能为他分担分毫。
相思在心底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计较什么,没人教过她夫妻相处之道,嫂嫂早先担心她和阿兄嫡亲的长辈都不在了,若是起了矛盾无人从中斡旋,她还想着,左右阿兄是天子,她只能听之顺之,可如今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若是父母还在就好了,若是他母亲还活着也该多好。
纵是不能替他们斡旋一二,想来总能让阿兄有些微的依靠。
从始至终,他这太子当得都不大容易,他从来只能靠自己,因而恨不得把所有担子都一个人挑起来。
有太监来传,说兵部尚书杜荣求见,在议事殿候着了。
李文翾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皱了下眉,同相思说:“晚饭不陪你吃了。”
相思“嗯”了声,往常都会叮嘱几句,今日却什么也没说。
陛下走了,凤仪宫外头守着的人也顿时跟着陛下走了,殿内外空了一半。
念春提着裙摆轻手轻脚进去,垮着一张脸:“主子您可吓死我了。”
她从前也是宫里头长大的,可跟着三小姐住在东宫,旁人全都哄着捧着,那时候年纪小,便也觉得这皇宫不过如此。
如今三小姐成了皇后,各宫各殿都奉承着,她却谨小慎微起来,因着见识到了这权柄中心的可怕之处。从前殿下逗三小姐,她还能出来分说一二,殿下还夸她伶牙俐齿,可如今陛下和娘娘吵架,她竟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也为主子捏了一把汗。
相思这时也才回过神来,笑了声:“无妨,阿兄疼我,不会真的生我气的。我只是……只是觉得他活得太累了。”
主子方才跪了会儿,念春蹲下来,给主子捶捶腿,她探头看了看殿外有没有人,小声道:“宫里的老人说,孙家虽没攀上赵家,却和巫阳王结了姻亲,孙太后的亲侄女孙芷薇去给巫阳王做了妾室,深得宠爱,去岁刚扶了正。妾室扶正,罕闻。”
相思指尖点了下她的唇,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后宫议政向来是个忌讳,便是阿兄再护着她,知道了怕是也不舒心。
巫阳地处南方边界,是个三面环山的洼地,历来易守难攻,相思还在京城的时候,刚刚收回来,那巫阳王家里内斗,才被朝廷钻了空子招安了,封了王,派了节度使接管,但先帝胆怯,疑心病又重,总觉得对方还有后手,怕被反扑,秉着先安抚的心态,没彻底削了对方的军权。
恐怕是埋下了隐患。
孙太后的兄长孙越,是个将才,天下勉强一统后,被召回京城休养,整个朝廷也在休养生息当中。
若按照阿兄的设想,穷兵黩武不亚于自掘坟墓,休养生息才是正道。
先帝虽晚年无能,可早年积威犹在方能震慑住局面,可皇权骤然更迭,又似乎逼宫得来的地位,阿兄便是再英明神武,恐一时也难压得住悠悠众口。
若各地起骚乱,那这仗,便是不得不打了。
目前大周的兵力不弱,可各地常年征伐,赋税连年增加,国库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又要压榨地方,迟早是更大的祸事。
相思只是浅薄地想一想,都觉得头大,阿兄恐怕要顾忌的更多。
前几日的欢愉,仿佛是偷来的时光。
夜深了,陛下头回宿在别处。
徐德万来通传,顺便拎了一桶荔枝来,见了皇后,笑吟吟道:“娘娘可用了晚膳了?”
这凤仪宫除了念春听夏和两个姑姑是完全听相思的,其余全是阿兄派来的,一日三餐,恨不得连她发了几次呆都要去汇报一下,徐德万当真是有些没话找话说了。
相思倚靠在榻上,头也没抬:“吃过了,陛下还忙着?”
徐德万听到娘娘关心陛下,顿时激动得不行,笑得越发谄媚了:“可不嘛!前几日积压的奏折,都摞成山了,萧氏还在作乱,兵部下了令,急诏周峻就近平乱,然而周峻不顶用,又荐了孙将军,然而孙将军病在半道,今日传回来消息,说无事了,真是万幸。”
孙越年纪大了,身体跟不上,早该告老还乡的,偏偏朝中武将青黄不接。
相思心道,哪里是病在半道,恐是孙家为了拿捏新帝的手段罢了。
但旁的就算了,明目张胆威胁皇帝,孙家是真的有些有恃无恐了。
太后谋逆并无确切实证,当时若立刻就地处决,便也罢了,错过良机,再谈谋逆,也不过是落个构陷尊长的骂名,孙家怕是吃准了这一点。
但一个和皇帝离心的太后,能对孙家有多少助力?
相思实在想不通。
她皱了皱眉,对着徐德万说:“好好照顾陛下。”
徐德万欲言又止了片刻,“哎”了声。
回了紫宸殿,陛下正在书房批奏折,一脸的不得劲。
他抬手捞了一下茶盏,发现是空的,烦躁地扔回去。
徐德万“哎哟”了声,骂近旁的小太监:“你这眼是瞎的不成?怎么伺候的。”
小太监惶惶跪地,陛下不让近旁有人,他远远站在外间,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
徐德万见了陛下,眼珠子转了几转,只答了一句:“奴婢已经带了话给娘娘,说陛下今晚不过去了。”
李文翾“嗯”了声,批阅奏折的速度都缓了,然后等了许久,徐德万也没说第二句。
他不由抬头,皱起眉毛:“她就没说什么?”
徐德万笑了笑:“娘娘关心陛下可用过膳了,奴婢说用了。”
李文翾挑了下眉,哼道:“算她还有点良心。”
徐德万笑笑不答话。
“没旁的了?”
“回陛下,没了。”徐德万一拱手。
李文翾又不爽了:“孤到底哪里惹到她了,一整日怪里怪气的。太后的事,确切是孤的不对,可孤已经道过歉了,也保证了不会碍她眼,孤做得还是不够?”他脸色沉下来,“她是不是当真觉得进了宫,还不如待在奂阳自在。后悔了”
徐德万沉默片刻:“陛下不若和娘娘仔细说一说,夫妻哪有隔夜仇,说开了就好了。”
李文翾寒着脸:“孤没说吗?她一句好话都没有,就知道拿话来噎孤。”
徐德万哭笑不得:“陛下是天子,您板着脸说,娘娘哪敢同您说心里话。”
“她还说得少,恨不得孤说一句,她噎一句。”李文翾烦躁道,“她说孤拿她当宠物当摆件,你瞧她说的什么混账话。”
徐德万低着头,不敢答话。
李文翾叫徐衍进来给他磨墨,徐衍从前读书的时候常常做,如今早就不干这事了,可陛下总有陛下的道理。
陛下让他干什么他干什么。
李文翾又批了几张折子,看得头疼脑昏,把折子一扣,问徐衍:“孤做错了吗?”
徐衍张了张嘴,笃定道:“陛下不会错。”
李文翾哼了声:“你若入朝为官,定是天下之不幸,媚上之徒。”
徐衍委屈地扁扁嘴:“陛下觉得错了,就去和娘娘道个歉吧!娘娘她定会原谅陛下的。”
李文翾烦躁:“孤没错!”
徐衍看了看徐公公,又看了看陛下,再低头看看手里的墨,嗯……好吧,陛下总有陛下的道理。
又过了会儿,天色更晚了,马上就是子时了,徐德万催促:“陛下早些歇息吧!”
说完,看陛下不为所动,又道:“凤仪宫来报,娘娘早早就歇了,也嘱您早点歇息呢!”
李文翾听完堵心得慌:“她早早就歇了?”
她竟然早早就歇了?
徐德万“哎”了声:“早就歇了。”
李文翾倏忽起身,也不让人伺候更衣,回了寝殿脱了靴,躺下就睡。
徐德万还没措辞好如何让陛下至少宽了衣再躺下。
陛下已经折起了身,不满道:“这床为何这么硬,被子多久没晒过了,孤认床,睡不下。”
徐衍守在外头,忽然抬头看了看天空,月过中天,陛下竟还是这么有精神头。
那床是陛下睡了许久的床,那被子宫人每日都拿去晒。
陛下也不知道闹哪样。
李文翾不情不愿道:“孤去皇后殿里凑合一晚。”
徐衍心下恍然:原来陛下认的是娘娘的床。
第十七章
相思睡得也不安稳,总觉得阿兄还会来,一边想他若来了,要告诉她自己真的很生气,她不需要他把她当眼珠子捧在手心里,她希望他更顾惜些自己,不要再说那些早知道放她在奂阳潇洒自在的浑话了。
简直在伤她的心。
若她真的怕被卷入争端,徐衍去抓她的时候,她便不会回京城了。她既来了,自然也不是肖想后宫的荣华富贵,她只是想要陪在他身边罢了。
无论是福还是祸。
她是他的妻子,朝堂之事她无能为力,若叫她去应付太后一二,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世上哪有万全的事,他自己都不可以恣意妄为,却妄图她能事事顺心如意不被沾染分毫。
那萧党余孽不知是否真的成气候,先帝在时,阿兄虽则一直被打压,可在朝中耕耘多年,若非手段了得,也不能从宫变里全身而退顺利登基吧?那些大臣的小打小闹,应当威胁不了根本。
相思倏忽遗憾从前没多念几本书,连局势的轮廓都看不大明白。
可知道又如何,东宫从前多少能人异士,如今也分处各要职,能为阿兄出谋划策的不知几何,若是如此还是不能妥善解决,必然是很复杂很难处置。
想着想着,便觉得自己合该跟他道个歉,朝局不大稳,他想来也焦头烂额,她当真不该再给他添堵。
没事气他做什么。
她本来也只是想让他更好过一些。
相思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才迷迷糊糊睡实了。
梦到自己走在荒原,倏忽刮来一阵妖风,那风从她身体穿透,无形的力量捆住她腰身,她挣脱不得。
猝然惊醒,阿兄正把她挤进床里,侧身而卧,揽着她的腰睡下了。
相思没想好自己该如何面对他,只好装睡,装了会儿,睁开眼的时候,发觉他似乎睡着了。
他睡着了眉目也无法舒展,眉心微蹙,显得很严肃。
两年前她走的时候也这样端详过他的睡颜,那时候他便已是如此,如今似乎眉目敛得更深重了些。
她抬手,轻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他闭着眼,竟是睡熟了,毫无察觉。
年少时候她坐在几案前,似乎也曾端详过,那时候她歪着头问:“阿兄,你瞧起来不大开心。”
阿兄冷傲一张脸,瞧着她:“为何要开心?若遇到欣喜之事自然欣喜,无事为何欣喜。”
相思想了想:“可阿兄总是不开心。”
“你每日里很开心吗?”
相思点点头,绽开笑颜:“相思很开心,每日陪着阿兄和太后娘娘,就觉得很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