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公欣然接了东西回去复命了。
相思又睡了半柱香的时间才醒,她没精打采地坐着,倏忽眼珠子一转,转到角落,只觉得晴天霹雳,她手指颤抖着指过去:“那里,那个……那里有个木盒,哪儿去了?”
念春挑眉:“送给陛下了呀!一大早陛下就来要回礼,奴婢怎么喊都喊不醒您。”
相思拿袖子遮住脸,浑身上下死一般的安详:“我不想活了。”
第九章
转瞬便是吉日。
大婚的前一晚,祝府却意外很安静,阖府明灯蜡烛,恍若白昼,檐角的红灯笼,映得窗纸都变成红色。
相思闭着眼,也睡不着。
念春和听夏到时候也是跟着三小姐一道进宫的,两个人今夜不当值,团在一张床上睡着。
念春也睡不着,扯着听夏道:“你说,陛下会待咱们小姐好吗?”
听夏敛着眉,迟疑道:“会罢!”
可戏文里都说,天子无情,伴君如伴虎。
“陛下从前,待三小姐还是很好的。”念春嘀咕着,也不知道是安慰听夏,还是安慰自己。
听夏“嗯”了声:“现在也很好。”
“可是往后……”念春总觉得,皇宫不适合三小姐。
听夏怕他乱说话,忙捂住她的嘴:“往后的事,自是往后再说。”
其实她也觉着,皇宫没甚好的,从前她们也是在宫里头待过几年的,仰仗着太子和太后,三小姐处处受人追捧庇护,连着她们两个婢女身份也水涨船高起来,宫里头的太监总管见了,都会唤一声妹妹,甚是殷切客气。
可她们也知道,不过是仗着三小姐罢了。
而三小姐,不过是仰仗着太子和太后。
人有所倚仗,自是好的。
可只能仰仗旁人,又是叫人难过的。
偌大的皇宫,那座上的天子,世人再如何权柄滔天,谁不仰仗那一个人。
如此做了陛下的妻,陛下便既是夫,也是君了。
三小姐那样纯善的性子,日后若被陛下欺负了,也只有忍着的份儿。
听夏说:“三小姐事事不喜与人计较,咱们日后要多替三小姐计较些,若遇上大事,左右还有大人和夫人,梁王府也不会不管,陛下便是天子,也不能恣意妄为。”
念春狠狠点头。
两个人怀着满腹心事入睡了。
相思却横竖睡不着,只好穿了衣服,出来院子里透透气。
这夜里明月真好看,缀了点点星光。
府里光亮得都有些刺眼了。晚上点了一些烟火,噼里啪啦好生热闹,夜深岑寂,倒更显宁静了。
静得都有些恍惚。
相思坐在亭子里,当值的下人过来问,她说闷,出来透透气,叫人沏壶茶过来。
灵武卫轮流当值,今夜里徐衍彻夜守着,怕出差错,这会儿瞧见三小姐独自出来,不由也过去询问:“三小姐怎么还不睡?”
相思仰头看了一眼徐衍,奂阳的时候,她就发觉,徐衍如今更为健壮沉稳了些。
从前还生动些,如今越发拘谨守礼了。
他和太子一般大,据说从小就养在身边的,那时候太子身边有十几个年纪差不多大的,一同习武念书,这些人需得双亲健全,家里大多穷困潦倒,兄弟姊妹众多,如此身家性命捏在手里,便不得不竭尽全力。
徐衍是里头最吃得下苦,也是身手最好的。
最后阿兄只留下他一个人。
徐衍家中有四个兄弟,三个姊妹,他行二,自小没得过什么宠爱,日子苦,常常饭都吃不饱,被挑去给太子做影卫的时候,没人觉得他是去吃苦,反而觉得他是去享福。
其实身家性命系在裤腰带上,随时都可能丢了命。
“睡不着,有些紧张,”相思笑了笑,“徐衍,坐下来,我有事问你。”
徐衍抱拳,迟疑片刻:“末将站着就好。”
“坐罢,我不想仰着头同你说话,你太高了。”相思打量了他一下,“你瞧着比阿兄还要高一些。”
徐衍忙摇头:“和陛下差不多的。”
相思笑了笑:“你为何这样紧张?”
“您是主子。”徐衍垂首。
相思:“陛下拿你当亲近之人,我自然也把你当兄长。”
徐衍这下吓得又站起来了,拱手拜道:“不敢。”
相思委实不解:“他那样的性子,竟能教出你这样敦厚木讷的性格,也是稀奇。”
徐衍:“陛下宅心仁厚。”
相思觉得,徐衍眼里,陛下怕就是神,她本来想问问他,那些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又觉得问徐衍还不如不问。
陛下总有陛下的道理。
陛下做什么都是对的。
这两句怕是刻在徐衍脑门上了。
相思叹口气:“明日我若出糗,可怎么办才好。”
徐衍道:“三小姐不必在意,陛下说,一切有他,您且放宽心就好。”
“他又不能把我绑在她身上,许多事总归是要我自己做的。”相思脑子里那根弦,绷得都快要断掉了。
“陛下说不需担心,就是不需担心的。”徐衍道。
相思突然有些羡慕徐衍,能这么盲目相信一个人,也算是一种幸福罢。
*
“害怕就闭上眼,阿兄在,不怕。”寒风烈烈,浓黑的夜,两个人只提着一盏油灯,被风吹得明明灭灭。
他抱着她上马,将她圈在怀里。
那大概是刚十几岁,春日围猎,相思马术精湛,射艺也不俗,在同辈的皇子皇女们面前,显得极为出挑,阿兄毫不遮掩地夸她,说瞧着柔柔弱弱,竟是把在座的全都比下去了。
平日里一道读书,弟弟妹妹们敬重太子哥哥,却对相思总有敌意,觉得她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妹妹,竟让太子比对亲妹妹还要亲。
只是太子护着,也没人敢明目张胆地给相思脸色看。
那日里太子的话,让几个弟弟妹妹更气愤,看相思便越发不顺眼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几个皇子跟公主凑一起骗相思林子尽头有紫貂,那紫貂机警灵活,极难猎,太子哥哥很喜欢,可惜抓不到。
问她要不要一块儿去。
那时候相思傻乎乎的,哪里知道猎场根本不可能有紫貂,满脑子都是阿兄想要,便骑了自己的小马跟着众人去了。
到了尽头才发现,那里是一片密林,四周长着完全相同的树,没有路,也没有任何参照物,她迷路了。
那些人为了抓弄她,把她带去后,就一群人悄无声地转了方向,等相思发现的时候只能看到一点影子了。
她在林子里鬼打墙一样转了一会儿,真的迷路了,她下马去做记号,那马被突然窜出来的小动物惊到,竟是掉头跑了。
相思觉得自己大抵真的倒霉透顶,靠着树坐下来,盼着巡场的士兵早点找到她。
然而天黑得那么快,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儿。
然后骤然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和阿兄的声音。
“祝相思——相思——”
她鼻子一酸,顿了片刻才想起来回应,带着哭腔:“阿兄,我在这儿。”
阿兄见了她,蹙着眉,拉着她上上下下看:“可有哪里受伤了?你的马呢?”
相思摇头:“没有受伤,马……马跑了。”
她垂着头,觉得自己竟然会上当,也是太过蠢了些。
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骗我。”她咬着唇,害怕挨骂,阿兄说过,这宫里头每个人都八百副心眼,旁人的话最多只能信三分,自个儿要动脑筋,别什么都信。
阿兄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好了,没事了,我都知道,回去收拾他们。阿兄替你出气。”
被关切了,相思才仰着头,悲痛地哭出声来。
她好怕的,她真的很害怕。
阿兄骑着马带她回去,到了王帐前,才勒马抱她下来,她已经哭得浑身虚脱了,腿也软,走一步险些跪下去,阿兄便蹲下身:“来,上来,我背你。”
那夜里,隔着好几个帐篷,相思都听到几个皇子的哭声,被阿兄揍了。
相思醒的时候,外头天还没亮,她愣了片刻才晃过神来,原来是做梦梦到了小时候。
现下已经过了许多年,她竟真是要同他成婚了。
梳妆的婢女正敲门:“三小姐,咱们该起了。”
念春和听夏在外头小声嘀咕着去给小姐弄点什么吃的。
徐衍吩咐灵武卫今日人多事杂,其余不必考虑,只盯紧三小姐即刻,若出丁点事,全都自裁谢罪吧!
嫂嫂也来了,在外头催:“叫不醒么?昨夜里定是没睡好。”
相思折起身,拢着被子,心里隐秘地高兴着,不知为何又泛起些酸涩。
五味杂陈,叫人哽咽难言。
念春直接推了门来亲自叫,看到小姐一副可怜的样子,顿时“哎呀”着跑过去:“三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相思摇摇头:“就是觉着,觉着还没从梦里醒过来。”
徐衍加强了一下府里的守卫,今日若出半点差池,他的小命大约也就到头了。
他再三强调,万般叮嘱,要他们务必仔细小心,如此才松了一口气,陛下的传信官过来,问三小姐情况如何。
徐衍便抓了个侍女来问:“三小姐可起了?今日身体可有不舒服,心情如何?”
武将身上总有一股杀气,况且徐衍这种跟在陛下身边的死侍,自有一股强烈的威压,侍女不敢隐瞒,哆哆嗦嗦道:“起了,三小姐今日心情不大好,刚还哭了,说……做了梦,大概是噩梦?”
徐衍眉头紧皱,转头吩咐众人:“找个人盯好三小姐,若有异常立马来报。”
他转头给传信官说:“跟陛下说,三小姐可能是有些成婚忧郁,叫他见了人,务必安抚一二。”
第十章
这日里,天光大好,暮春好时节,整个京城都沐浴在喜庆当中。
鸿胪寺一早就在准备一应事宜,宫里头自先帝驾崩后,已死气沉沉许久了,后宫更是冷冷清清,现下陡然热闹起来,一个个甚至都有些期待中宫娘娘的到来了。
相思不过别宫两年,宫里的人已换了大半,这些新的宫人,许多都不认得她了,只私下提及,说是从前养在东宫皇太后跟前儿的,陛下潜邸时就护在手心的人。
据说从小就定了亲的。
两年前走的时候,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发了好大的火。
也不知中宫娘娘性情如何。
持着册宝的礼官已前去迎亲了,李文翾不耐烦地在殿内坐着,时不时问一句:“什么时辰了?”
徐德万笑吟吟道:“陛下莫急,娘娘出阁得好大一会儿呢!”
问得多了,徐公公已然学会了提前禀告,瞧着陛下一抬头,便一拱手:“这会儿恐是能出阁了。”
相思听了封,受了皇后册宝,身边宫人提醒她:“拜。”
她表情木然,身边人都以为她吓傻了,可她自个儿却知道,自己清醒得很,昨日里睡不着还在头疼,唯恐今天出了差错,闹了笑话,日后可是要记在史册了。
背了不知多少遍的流程,以为自己记不住,到头来发现已然烂熟于心了。
照着礼制,李文翾自是不能亲自来迎的,他几次试图要来,被礼官跪拦了。
于是他派了自己的亲弟弟来,以示隆重。
李文澈,七皇子,新帝登基后封了他宁王。
宁王殿下今年比相思还要小一岁,从前跟在哥哥后头做个跟屁虫,反应总是慢半拍,旁人都说七殿下怕是脑筋不好,因此先帝也不大喜欢他,唯独太子哥哥不嫌弃他,他便事事想着太子哥哥,对自己未来嫂嫂也十分热心,那时候相思和七殿下关系还算不错,因着两个人年岁相近,相处更融洽些,阿兄吃了好大一顿飞醋。
未料七殿下到最后竟是几个皇子里,除了陛下,过得最好的一个。
李文澈见了相思,笑得眉眼弯弯,行了个揖礼:“嫂嫂。”
相思甚是意外,忍不住道:“你怎么来了?”
方才有人告知了,可大约她神游天外,没听到。
李文澈眨了下眼:“自是皇兄叫我来迎亲。”
礼官提醒说这样不合礼,制止了两个人的交谈。
周遭全是人,相思穿着厚重的婚服,顶着沉重的发冠,只觉得才一会儿,脖子已经要断掉了。
不过见了李文澈,她的心却没来由一定,知道阿兄是想给她一个完满隆重的大婚。
迎亲的路那么漫长。
到了正门承天门,相思换了舆辇,文武百官列迎左右,礼官高唱着赞礼,相思挺直了背,明明隔着重叠的殿宇,她仿佛已看到丹陛下迎她的阿兄了。
李文翾早等得不耐烦,只觉得这礼节甚是繁琐冗余。
徐内官安抚道:“陛下莫急,急也没用啊,咱们历来都是如此,若少了些礼数,对娘娘也不好,日后说出去,是叫人看低了的。”
李文翾蹙眉:“孤在,谁敢?”
徐内官张了张嘴,倏忽笑道:“是是是,陛下着紧娘娘,娘娘日后定是福寿延绵,日日顺心如意。”
李文翾略仰着下巴,道:“自然。”
远远地,终于看到了那一抹正红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得板正端庄,李文翾立着,眼角眉梢都忍不住漾开笑意,侧头问徐内官:“看看孤的冠正不正。”
徐内官笑得见牙不见眼:“正着呢,陛下丰神俊朗,自是俊美无俦,与娘娘十分般配,实乃天作之合。”
李文翾哼笑:“你倒是会说话,结束了孤好好赏你。”
礼官的声音层叠着卷向天际,那唱声可真是嗓门洪亮。
说了些什么,李文翾全没听,只是看着祝相思,揣摩她这会儿怕是累极了。
可竟也似模似样地端着架子,倒颇有中宫风范了。
她从小就懒怠,读书读一会儿就犯瞌睡,不爱走路,稍远些就要传轿子,身上没二两肉,瞧着风一吹就能倒似的,其实既会骑马又会射箭,上了马,又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了。
这个人陪了他小半生,一路走过来,身边总有她的影子,会轻声唤他阿兄,被逗闹了眼睛瞪得溜圆,有时候还要上手,只是没甚力气,打人也像撒娇。
会在他失意的时候想法子哄他开心,得了好吃的好玩的,总是先想起他。
那最艰难的时候,便是父皇也在想他死,她却为了他,宁愿远赴奂阳,那时何止只是请辞那么简单,朝中多少人盯着他,便有多少人主意打在她身上,定北侯和女侯唯一的女儿,一门两侯,祝家的荣耀承载于她一身,早先是要封公主的,因着日后要做太子妃才没封,她活着,许多人都不大痛快,离开他的庇佑,她随时可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