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身体僵硬,慢一拍在木案另一侧坐下。
他保持着不能更标准的正襟危坐姿势,一时间却不敢直视对面的人。
曾经,他从不畏惧始皇帝。敢于散尽家财,抱着死也无妨的想法,千里迢迢去搞刺杀。
如今,相对而坐。
明明对方没有喊打喊杀,那些侍卫的佩剑也都在剑鞘之中,但莫名的惶恐涌上心头。
张良清楚自己是后悔了。
不是因为逃亡被抓会命不久矣,而是发现此生走到尽头时一事无成。
他承认了大秦统一六国的合理性,承认了嬴政有着远超韩王的能力,就是否定了过去自己的理想与坚持。
人生目标出了错,刺杀变得非常可笑。
大罪已犯,他才发现比起让嬴政死,更希望是能参与到建设伟大的王朝之中。
气氛异常古怪。
一条木案,划出两个世界。
嬴政神色平静,还有几分闲适听窗外鸟鸣。
张良目光越垂越低,强忍着不让沮丧情绪外泄。
沉默弥漫了许久,久到让一个人觉得窒息。
嬴政忽然开口:“听说过赵高吗?他曾经犯下死罪,朕特赦于他活命且继续做中书令。谋逆是死罪,但非绝无一线生机。大秦广纳各方贤能,若有匡扶天下的不世之才,又能大彻大悟地忠于大秦,朕未尝不可法外容情。”
张良倏然抬头,此言仿如仙音,甚至比博浪沙当日听到的仙谕更加震慑人心。
此刻再看嬴政,其形貌不怒自威,目光深不可测。韩国王族与之相比,就是萤火与太阳争辉。
其实,嬴政对待六国遗民足够宽容了。
公诸天下的文书所言是真,始皇帝没有没收六国贵族的所有家财,希望是六国归心共建大秦。偏偏,叛乱之人以此做了祸乱天下的本钱。
嬴政:“当下只余一问。张良,你可有让朕法外开恩的本领?”
没有本事的话,也不必刀下留人,就是这么现实。
张良下意识地摸向袖子,其中藏着他写的帛书。
自从刺杀失败开始大逃亡,他在途中断断续续写下了一卷治国策。
说官吏架构,说军功利弊,说开疆拓土与休养生息的同时进展,也说不可再分封六国旧人。
祖上五代为相,他自幼耳濡目染习得一二,但也知未曾躬体力行,见识终是不足。
此卷帛书为谁而作?又希望谁能批判地接纳它?
其实,有的答案早在心底。
故而在前途迷茫时就落笔成书,而且还一直随身携带着,亦是明白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鄙人偶有所得,愿请陛下一观。”
张良没将帛书直接放于木案上,而是侧身抬手,向侍卫方向呈递出去。
荆轲刺秦,图穷匕见,此事传遍天下。
张良作为同样有刺杀前科的罪犯,在细节之处谨慎行事,主动请侍卫检查帛书没有暗藏危险。
嬴政瞧着这一幕,满意之余却不会多给几分信任。
可信与否要时间去验证。在获知赵高与李斯在历史上的所作所为之后,他不会疑神疑鬼,但能给出的信任越发少了。
接过侍卫递来的帛书,翻阅起来。
表面不动声色,心中暗道不错,张良是有些谋略在脑子里的。不愧在咕咕的叙述中有谋圣之称,这人不是浪得虚名。
待嬴政看完此卷文字,不见喜怒地抬头。
“朕惜才,但你要记住了,机会只有一次。几年前,朕特赦赵高免于死罪,他却不知珍惜地欺君罔上,落得挫骨扬灰的下场。前车之鉴,愿君牢记。今日起,你先随蒙毅做事。”
张良听到这些话,无法克制地喜形于色。
不只是命保住了,更重要的是始皇帝认可了他的谏言。
他向嬴政深深一拜,“今日之后,鄙人必以国士报秦。”
嬴政微微颔首。启用张良除了看重他的才华,亦有另一层深意。
大秦并非严酷治国,真心归秦者,旧罪可免。待改良的律法审核通过后,更多人能感受到这种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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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文渊阁
朱元璋在立了朱棣为太子后,又下发了准备迁都北京的诏书。
这个选址不能说出人意料,毕竟它是燕王封地,却彻底舍弃了先太子朱标去巡查的洛阳与长安。
迁都一事不在一朝一夕,前前后后少说要十几年之久。
随即又一道圣旨下发,准备开始疏浚连通南北的大运河。洪武帝在旨意中明说,水路通畅便于粮草调运赈灾,也便于商贸发展。
谁人不知朱元璋抑制商贸发展。
近日接连数道圣旨,无不表明皇上变了。
回头再看这种改变不是无迹可查,年初藩王们的古怪变化在前,必是受到朱元璋的影响。
无人不好奇刺激源头是什么,但早学会了在洪武朝压制好奇心,那会害死人的。
五月下旬的傍晚。
晚饭时候,五位皇子与七位朝臣被临时传召去往上书房。
上书房,墙头的水镜保持静止画面。
今天,朱元璋再见水镜浮现,此次开头显出一行提示。
【增加播放新功能:观众可以声控主动暂停播放,每集暂停次数不限,叠加暂停总时长不能超过半个时辰。超时,立即终止播放。】
上集咕咕在末尾预告,这回要讲十七世纪的大明与全球小冰河期状况。
储存与重播视频的次数有限要省着用,而很快要成立应对小冰河研究所,有必要放出一些消息。刚好多了暂停功能,有时间抓一批人来一起看首播。
五位皇子都见过水镜给的世面。
七个朝臣却是乍见此物,难免愣在当场。
“放轻松,都坐好。纸笔给你们预备好,想记录就记录。记不过来时,就喊朕暂停影像。”
朱元璋没多给前情提要,直接喊了开始播放。
都说做人要学会分享。朕以前不懂,但活到老学到老,现在学会了。果断找来十二人陪着,其中有七人是第一次看到水镜,奇景共欣赏的感觉真不错。
朱棣深呼吸。
他没有不祥的预感,没有预感因为确定今天水镜说不出好话必成事实。那就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作者有话说:
谢谢各位的支持,我会努力的(づ ̄3 ̄)づ
——
【小剧场】
朱八八:为什么我的活动评分居然只有48分?不及格啊!朕不及格!系统,你偏心眼过分了!
系统:瞧,我公正的小眼神,绝无黑幕。活动根据上传书籍版本的稀有程度来打分。给你48是给多了,还加了友情卷面分。
朱八八:不早说是这种评分标准!
系统:老子曰过,知者不言。
朱八八:每日胸闷get√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
水镜:【咕咕闲谈, 又一次准时更新,鼓掌!话接上回,今天我们说说十七世纪小冰河时期到来后大明与全球危机。】
本次的主讲人简笔画形象, 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地球。
上面的七大洲, 像是乞丐衣服上的旧补丁, 显而易见的破烂, 一看就是惨遭虐待。
这是啥玩意?!
七位朝臣被吓了一大跳,有人下意识后仰退避,让椅脚发出了刺耳的“滋啦”移位声。
朱元璋瞧着众人的失态, 对比起自己初见水镜时看到丑小人时的场景。不愧是他,当时表现堪称冷静。
有对比有愉悦,眼下他异常的宽容与大度。
“慌什么!跟着朕的口令, 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把胆子放大些, 这就是会动的图画, 有什么好怕的。”
卓敬等七位臣子只能苦笑着深呼吸。
此前的猜测果然没有错。皇上与藩王们的反常必有根源,万万不可去好奇其中真相, 好奇心必会害死人。今天没有丝毫防备被突然传召来上书房, 可不就是被吓得心脏怦怦狂跳。
不幸中的万幸, 在场的臣子承受力都很强, 是日常被洪武帝给吓习惯了。
惊吓只是一瞬。很快,调整好心情看着墙头水镜。
吓归吓, 却也没错漏“十七世纪”、“小冰河”、“大明”、“全球危机”等关键词。其中有大明又有冰河, 是要说天冷后遇到了危险吗?十七世纪又是什么时候?
水镜:【之前看过气候脉动的曲线图, 元朝后期已经步入了小冰河期的开端。因初期降温与升温年份交替出现, 人们没意识到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全球变冷。
时至十七世纪, 降温幅度到了最严酷的时候, 又以十七世纪中叶跌到了气温最低点,随后再缓慢爬升。
对应到中国,即万历年间开始降温,而在崇祯朝到了谷底。明亡清兴,气温开始上升,而这种上升仍处于冰期之中。】
啥?大明亡了吗?
臣子们正迷茫,却见皇上非但不愤怒而且平静得很,难道是被刺激到习惯了?
水镜:【十七世纪究竟有多冷?一百年的数据,说也说不完,我会贴出可查询的参考文献,感兴趣的朋友自行查看。
这里举几个例子。全球降温的幅度与时间存在差异,因此极端气候出现的时间也有差异。
我们都知道如今广州很少下雪,但在十七世纪的文献中广州冬天时不时主打一个“雪”字。
比如郭裴的《广东通志》记载: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后,广东连年大雪,足见整个中国的气温有多寒冷了。①
长江与黄河流域温度也跌到了两千年以来之最低点。
明末清初,谈迁的《北游录》记载了他从杭州去京城的见闻。其中记录了运河冰封不可通行的时间,有百余天之久。对比现代的五十几天,时长是翻了一倍。
严寒同样出现在西方。1628年,欧洲经历“无夏之年”,顾名思义那年温度低到根本没能入夏。
博斯普鲁斯海峡,即被土耳其戏称为一手抓着亚洲一手抓住欧洲的欧亚咽喉。在1620年冰封三个月,海面冰冻得非常结实,能让人们在上面来回运输货物。
这些反常现象显示出全球进入小冰期,伴随降温会发生什么?
以中国的地理位置,先会联想到严重干旱,粮食歉收,人因吃不饱而动乱。
有多吃不饱?
翻开崇祯年间的史料,写满了“饥”字。
随手拿一本《明史》就能列出一堆:
“九年,南阳大饥,有母烹其女者。江西亦饥。”
“十年,浙江大饥,父子、兄弟、夫妻相食。”
“十二年,两畿、山东、山西、江西饥。河南大饥,人相食”
……
一行行的饥字,就是一部部血泪史。
人饥易子食。这种惨状在明末不是偶尔发生,而是连年多地一直发生。试问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不造反?】
水镜前,十三人俱是面无血色。
第一次观影的朝臣们已然没了对水镜出现的惊愕,全部精力都被眼前的可怕数据给震慑到。
这却只是开头。
朱元璋作为农民出身,很清楚大旱不只让粮食歉收,接下来就是“旱极而蝗”。
果不其然,水镜里传出了蝗灾大爆发的叙述。
【粮食收成不好,人吃不饱,蝗虫又来雪上加霜。万历与崇祯年间,前后接连发生过持续五年之久的蝗灾。
蝗虫不是随便挑地方产卵,最适宜产卵地点需要植被稀疏、温度适宜、土壤含水量在百分之十到二十左右。大旱之后,河流干涸,大片的河床暴露了出来。此处少有植物,湿度适宜,最适合蝗虫繁衍。
大批蝗虫出现后,将难得幸存的农作物啃食殆尽,使得闹饥荒的面积再一步扩大。别以为灾难到此为止。还有呢!】
水镜前,众人瞪大眼睛,还有什么灾难会来?
【明朝末年,不只旱灾与蝗灾,还有非常严重的鼠疫出现。干旱荒年,吃不饱的不只是人类,也有动物。
当大批流民四处流窜,当老鼠涌入人类聚集区,人与鼠接触率上升,共患病率也就随即飙升。
可能有人问,人与鼠怎么接触的?
在明朝,鼠疫主要通过跳蚤叮咬传播。
如今,尤其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绝大部分都与跳蚤绝缘。古代流民却截然相反,谁身上能没几只跳蚤,被咬一口之际鼠疫病菌就被传入了体内。
另外,饿到极点的饥民连孩子都吃了,不可能放过老鼠。抓病鼠吃的危险性,根本不是他们会考虑的事。
由此大规模疫病出现。
这种时候,本该由官府去赈灾控制瘟疫,但政府职能在吏治败坏与疲于应对多地叛乱中失效。没有及时扑灭鼠疫病源,导致瘟疫越传越广。
崇祯六年,鼠疫最初暴发于山西。随着起义军四起、后金军南侵,明军与之对抗不休,同时大批流民涌向各地。
八年中,鼠疫传遍华北。北京作为京师所在地也没有幸免。时至崇祯十六年,仅仅是京城的死亡数据,二十余万人在疫病丧命。】
惨!
何止一个大写的「惨」字了得。
朱棣即便早有心理准备,水镜今天会带来残酷的影像,但明末历史给他的冲击远高于预期。
“咔嚓”,就听一声脆响。他没能控制住心底悲愤,紧握的笔杆被折断了。
立刻换一支笔,这些数据都需要被记录下来,哪里旱情严重引发了连锁性崩溃式灾害。
十七世纪虽然距今还有两百年,却也只有两百年了。
如果说朱祁镇之乱是人祸,不让他坐上帝位就能避免,但要应对小冰期造成的天灾必须提前许久布局。
就以一件小事来说,推广某种耐旱植物,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水镜持续播放着:
【此前提过,小冰期持续几百年,期间不是一直低温。气候呈现出波动性变化,有过几段时间的温暖。
温暖时段,人们活得还不错,彼时的明朝有过一段时间的盛世之治。
然而,我们把它放到长时段的历史视角去观察,会发现这种盛世美好之下实则暗藏杀机。】
这要怎么说?
在座的观影者都不傻,很快想到四个字——人口危机!
【哪种杀机?就是人多地少。温暖时段,随着种植技术的不断提高,粮食产量上升。有的吃,能供应得起更多人的口粮,某一时段生孩子多了。
万历年间,明朝人口数量约有两亿。
人变多了,可耕地面积不变,分到的口粮少了就会寻找其他赚钱方式。
以江南地区为例,改变田间的农作物品种。从以往只种水稻,改为种经济类作物棉花或桑树。卖出这些作物换得银钱,以此购买其他地方的粮食,看起来是良性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