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宴舟送他们进站。
要到刷身份证验证的时候,钟意忽然回头看了下。
她看见人海茫茫,靳宴舟就站在那儿。
喧闹的红尘攘攘,他是独一份的清冷,是怎样的红尘俗世叫他流连叩首,眉目深情。
她忽然折返回去,仰起头,乌黑清澈的瞳孔发亮,却只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今年京市会下雪吗?”
靳宴舟楞了一下,他笑意在唇边弥漫,轻狂又张扬。
“只要你来,就一定下。”
第65章
回姑苏第一件事, 就是面试。
为了这场面试,钟意特地去商场买了一身职业正装。
她面试的这家是国内首屈一指的会计师事务所,入场先要求一段英文介绍, 等中午出第一轮结果的时候,钟意才知道入选的人下午还有一场和par的一对一面试。
这种大公司,说不紧张是假的。
下午走进会议室的时候,钟意手心都在出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步迈进去, 这间会议室的格局完全在她面前展现,冷灰的色调, 桌椅都是一片白色, 正中央坐着一位女性, 三十大几岁的样子, 脸上带着点笑容, 但显得还是有点严厉。
这位面试官姓何。
交谈的过程中何小姐问了她一个很老生常谈的问题。
“为什么会选择我们公司?”
这个问题钟意在准备面试的时候就事先预想好了答案,但是当她真正坐到这儿的时候,她发现那些逃机取巧的答案都在脑子里凭空消失,她的视线里完全就是自然而然浮现出一幅画面——
那回是她和温怀若去上海做项目。
晚上温怀若带着她去外滩走了一圈,她看见了嵌入云端的东方明珠, 像一座恢弘的灯塔成为这个城市显著的地标。
她沿着外滩走到陆家嘴, 每一扇窗户里都有明亮的光,好像是用金钱织造出的一场繁华梦。哪怕她这一生见过太多辉煌场面,也忍不住仰头看向灯火通明的写字楼。
在那一刻,钟意听见了自己的心声。
她渴望踏入这片土地,渴望成为里面顶尖的一员, 去跨越原生阶层,去打破所有世俗枷锁。
要走向世界, 要世界为她改变。
而不是被动地接受世界的一切法则。
面试到最后,何小姐收好她的履历让她回去等消息。
钟意长长舒了一口气,走出去接到温怀若电话,后者问她面试情况怎么样。
她心里没底,只好如实说,“让我回去等结果,不过我看希望不大。”
温怀若嘲笑她是个典型的悲观主义者。
钟意对此不以为然:“把事情想到最糟,等结果出来的时候怎么样都不会太难受。” 午饭她在楼下的便利店随便对付了一顿,因为工作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钟意也不太急着找房子。
吃饭的时候她接到一个快递电话,老房子很久都没有人住了,快递员来了两三次,说是有份私人文件需要她本人签收。
寄送人是一位姓程的先生。
钟意咬着筷子想了下,让快递员原路退回去。
她想了想又觉得折腾来折腾去麻烦,还是对电话里说,“我给你个新地址,你寄到我学校来吧。”
电话挂掉时候钟意无声息叹了一口气,也许是妥协,总之她这颗摇摆的心,现在连自己都难以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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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末骄阳似火,湖堤两岸一排倒垂杨柳似汀州,满山翠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绿意却不能消掉一点儿暑热。
今天是靳老爷子大寿,凑了一桌人在这儿玩,几个小辈挨不过,都跑出来打露天台球。 靳宴舟靠坐在最里面长廊座椅上,他穿一件样式休闲的卫衣,鼻梁上架一副黑色墨镜,两指夹着一根烟,松松垮垮抽着。
外面攒聚的都是玩了不少年的兄弟朋友,见他懒洋洋地窝在里面,都进来喊他出去。
靳宴舟摆摆手,示意自己没兴趣。
周方泽在外面笑了声:“宴舟这几年和我们愈发生疏了,什么聚会都不肯来玩。”
“是不是兄弟们这几年都成了婚,就你一个孤家寡人,你不好意思来?”周方泽促狭道,“你今年三十有几了吧,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认识不少好医生。”
靳宴舟一个打火机扔过去,周方泽笑嘻嘻收住话题,他们另外一个朋友接着搭话说,“你懂什么,无爱一身轻,谁不看看宴舟这两年生意做多大。”
“前两天我爸提到你还夸,听说你爸公司开姑苏那去了?怎么,那有发展前景?”
周方泽跟着说:“要有什么赚钱路子,带着哥们一起啊。”
靳宴舟低笑一声,他摘下墨镜扔到一边,慢条斯理拿了根球杆,走到周方泽身边的时候像想起什么似的,淡淡问,“听说你过两天去姑苏上任?”
周方泽说了句“是”。
他幽幽叹了口气,结了婚,要有份正经差事,家里老爷子亲自送他过去的,想拒绝都没机会。
靳宴舟心说真巧了。
他偏头靠过去说:“跟你提个人——多照顾点。”
周方泽听了那名,瞳孔赫然瞪大,摆摆手道,“不成不成,我刚结婚……”
靳宴舟转了下球杆,不轻不重在他小臂上磕了下,睨他一眼嗤笑道,“想什么呢,那是我女人。”
周方泽一下愣在原地。
然而令他更震惊的场景还在后面。
用饭的时候大家都坐在一桌,这一年催婚的浪潮好似过去,他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成家立业,余下的两个没成婚的,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
邵禹丞带了邵一航过来,小孩子嘴巴甜会讨人喜欢,话题一下就从他结婚的事情转到了邵一航以后上什么学校。
靳长鸣坐在主桌止不住叹气。
邵家这个虽然浑了点,但好歹家里有两个孩子,香火断不掉。
再看看自家的,端的是一副清冷矜贵的好好公子模样,实际上做事比邵家这位还要浑。你要同他说教,他只答好,姿态懒散随意,一看就没把话放心上。
靳长鸣忍不住沉声问:“宴舟,你到底怎么想的?”
“这些年辛苦挣来的,难道你甘心家业就这么在你手上断掉吗?”
“要不我捐给福利院,就当给你积点善德?”
“你!”靳长鸣被他气的说不出来话,碍于外人在场,他端一杯茶重重喝下去,开始同他讲道理。
“我知道你还怨恨从前的事情,那我这回索性和你说明白。你我是父子,其实本质上是一样的人。”
靳宴舟撩起眼皮看过去。
“你猜我这些年为什么放心让你在外头胡作非为?你和那女孩子分手,其实不过也是做了和我当年一样的选择罢了。”
靳长鸣说:“我也有显赫家世,不过一朝破产流落香港。当年我公司面临窘境,你母亲娘家不肯为我周转。当时形势于我只有两条路,要么身败名裂变成老赖,要么另攀高枝飞黄腾达。你是我儿子,看局势比我还要冷静清晰。当初我只是略施惩戒,你就立马能明白形势不利。” “你要和她厮守终身,我不会动你,但想要叫个姑娘在这儿混不下去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枝意对你紧咬不放,公司的权力你手里揽着但并不上心,你根本没资历抗衡,所以你毫不犹豫舍弃掉她,于你于她,这个选择都是最有利的选项。”
说到最后,靳长鸣已经被自己这套理论折服。
他又添了一杯茶,好似宽宏大量道,“只要你娶个正经太太在家里压住,你和她的事,往后我不再管。靳家这几年树大招风,根基又不稳,需要一张保驾护航的底牌。”
话说到这个地步,算是都说敞亮了。
靳宴舟兀自冷笑一声,他情绪内敛没叫手边的人察觉,坐他身侧的靳长鸣却清楚看见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冷色。
“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人,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不是要你同时辜负两个女人。不要把自私自利说的如此清新脱俗。而且我最近明白了一个道理……”
“太冷静太理智,是无法得到爱的。”
靳宴舟面色无波,说完这句话就走。
几位叔伯拦住他,轮流要给他做思想工作。
靳宴舟嗤笑一声,他睥睨往下看,姿态高傲。
“前两年你们就定不下我的婚事,现在你们觉得自己能左右的了我吗?”
靳长鸣气的一个茶杯摔过去,上好的青花瓷,掷地声音清脆。
在场宾客纷纷侧目,靳宴舟面不改色跨过去,径直走向门外。
靳宴舟开车驶上了京苏高速,这个月走这段路太勤,这条线路几乎要比他回家的路线还要让他印象深刻。
他把车停在了钟意家的那条街上。
这条街是老街,入了夜就是僻静,过往的车辆稀少,路两旁的路灯笔直打下来,连空气中微小的浮沉都能看清楚。
钟家门廊下还挂着白布灯笼,远远望过去凄清一片,靳宴舟摇下半盏车窗看过去,彷佛看见一个小小的人走出来,穿一件浅绿色的碎花裙,她的眼睛里满是倔强和不服输的劲,就算是哭,也要扬起细长的脖颈看向他。
靳宴舟想起他们第一回 见面的情景了。
那是他人生至暗时刻,他身上压着两条血淋淋的人命。那一天他回到了母亲的故乡,抱着赎罪的想法来资助她上学。
他要她走向世界,是因为他生来没有自由,囿于权力的病态牢笼难以挣扎。
但他没想到,这个女孩最后会将世界带到他面前。
无言的深夜里,靳宴舟低低笑了一声,他打算用一支雪茄消解长夜漫漫,车内点烟器被摁下的那一瞬间,靳宴舟彷佛看见眼前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他下意识抬头,在一片微薄的火光里渐渐看清来人的脸。
钟意来找他了。
这一生里走马观花,他为许多人织过一场浮金迷幻的繁华梦,然而在此刻,在钟意缓缓朝他走过来的这一刻,靳宴舟好似坠入自己的浮金梦。
他笑起来有让人心跳顿挫的感觉。
“意意,你来了。”
第66章
这片空气要比京市好很多, 路两边栽着栀子花,花期已经到了最末,香味却还很沁人。
靳宴舟夹着烟的手顿了下。
很快听见耳边一道嗔怒:“靳宴舟, 你又抽烟。”
那些熟悉的记忆又重新席卷心头,靳宴舟伸手掐灭了烟,温和道,“好,以后都不抽了。”
“我哪管的住你以后?”钟意睨他一眼, 她穿一身轻薄的碎花裙,长发已到肩膀, 站在枝繁叶茂的栀子花前美得惊心动魄。
“我只是怕你熏了我的花。”
靳宴舟只纵容地笑着, 钟意时常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他的一双眼睛。
他像一首隐晦的诗, 具象的含义无法表述, 只好宽泛地说像一场海。
这场海有风雨渐止的温柔浮浪, 而她是朝他靠近的唯一孤岛。
靳宴舟低头看了眼时间,凌晨一点,他轻声问,“怎么下来了,是睡不着吗?”
钟意目光淡淡看向他, 却是说, “你公司的文件寄到我家里了。”
靳宴舟恍然大悟:“一定是程绪宁会错意。”
程绪宁会错什么意了呢?
一周的行程他往这儿跑了五天,到最后亲信秘书找不到人,只要央程绪宁打电话过来问钟意。
钟意在家里接完程绪宁电话,她从老旧的藤椅起身,往楼下略微一望, 就看见靳宴舟的车停在下面,车前大灯亮着, 他的面孔隐在半壁窗户的晦暗里,抽烟的动作娴熟慵懒。
那一刻,无论再如何竭力,她都难抑心潮澎湃。
“程绪宁说你明早十点要开会,京市到这儿开车两个半小时车程,你明早七点就要起床。”
靳宴舟淡淡嗯了一声,他抬起眸,掺杂着星星点点笑意问,“你这是要收留我一晚吗?”
“礼尚往来,不用太客气。”
钟意有意将距离划分清楚,她轻声开口,“纵然没了相爱的情分,但你在我心里始终有很重的份量。我很感谢你资助我上学,领着我一路向前走,我始终是对你心存感激,而不是怨恨不甘。一段感情要走到最后总是有点命运的造化在,我明白你的身不由己。”
“所以你要是来,我会欢迎你。”
钟意说到最后声音已经逐渐低了下去,她微微蹲下身,和车里的靳宴舟视线齐平。
语气稍显无奈:“不要总守在我家楼下了。”
“意意,你这算的可就太分明了。”
靳宴舟懒散笑一下,他推开车门走下来,盛夏的蝉鸣声嘈杂,他置身于这一片夏夜里却是独一份的温凉。
“不是睡不着么?”
“兴许你哪天出来了就能看见——”靳宴舟拍了一下车头,声音又低又哑,“我这儿为你亮着灯呢,意意。”
钟意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儿,她静静地问,“亮着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