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姐倾身过来替她开灯。
钟意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独立包装的蒸汽眼罩递给空姐。
“你好,麻烦帮我把这个递给后面那排的先生。”
何仲薇短促笑了声,钟意低下头,公司她尚且管不到,反正在何仲薇这儿,她这个八卦绯闻是飞上天了。
飞机里没有信号,他们也不便于隔着人群喧哗交流。
钟意看了一会书缓缓闭上眼睛,她总感觉后背有一道目光在注视着她,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有一种被温情缠住的安全感。
她一闭上眼睛过往记忆就会浮现在她脑海里,这是遇见靳宴舟后的特有技能,只要看见他一眼,那些忘不掉的深情就会像摁下开关倾泻。
钟意想起了他们初见那回,她胆怯自卑,对满目疮痍的未来几乎要绝望。 那场雪给她带来了盛大的希望与未来,她在廊下初雪虔诚许愿——她要再见这个男人一面,要站到他身边去。
那么,她有站到靳宴舟身边去吗?
年岁渐长,阅历也长,她逐渐摒弃了少女时期的无畏,她清醒的认识到阶级上的财富是永远无法被轻易跨越的,然而靳宴舟没有下一个五年再等她,她也不该让靳宴舟再为她原地停驻五年。
飞机缓缓在停机坪停下。
钟意又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奔波是她这两年的常态,不同寻常的是这次有人与她同行。
下飞机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靳宴舟刚好走她身侧。
钟意看他一眼,没说话。
靳宴舟指尖捏着她送来的蒸汽眼罩,含笑说了句,“多谢你心疼我。”
说谢谢也能说出不正经的风流,钟意白他一眼,故意说,“谁心疼你了?”
靳宴舟偏头睨她:“不是心疼我昨晚出力吗?我可是为你熬到两三点才睡。”
何仲薇这时候从后面走过来,抽空瞥她一眼,面无表情说,“难怪你早晨上班眼下打了好重的遮瑕。”
钟意一时哑然。
她伸手摸摸自己眼下乌青,脑袋里却不由自主幻化出另一幅绯色缠.绵的画面。
她羞愤避开上司目光,低头落进靳宴舟挑起泛笑的一双眼。
他站在最下首的一块台阶上,昂首阔立,风衣衣领被风吹的扬起,他不羁的眉眼,未曾有一刻落俗,此刻微歪过头定定朝着她笑,那一霎那心动,犹如璀璨烟火,却是永恒。
钟意心跳缓了一下,她小步走到他身边轻声问,“你怎么也来这了。”
“巧合。”靳宴舟说,“我刚好也来这里出差,上飞机才看见你。”
奔涌向前的人流,时间恍若只在他们这一刻停止。
钟意却在这一秒几乎要落泪。
他们的生活终于不再是平直而行的轨道,他们终于有了交际。
下飞机后他们各奔前程,钟意跟着何仲薇提前去委托公司熟悉业务流程对接报表,他们在会议室里整理材料到了晚上,出来的时候外面刮风,还有点萧瑟。
何仲薇感慨了一声:“秋天到了。”
钟意搓了下手臂,不知道这个城市秋天的寿命是否和京市一样短暂,京市的秋天像昙花一现,指不定一觉起来气温降到零下,突如其来一场初雪。
江南少大雪,这几年下的雪总是夹着细雨,半夜悄悄落下,早晨起来就只剩满地化掉的水。
有遗憾吗?
其实也没太多的遗憾,这几年的日子都是她一个人慢慢过,看不看得见雪其实无所谓。
何仲薇约了几个本地朋友聚会,她问钟意要不要一起去聚聚,钟意拢了一下开衫外套,婉言拒绝。 她沿着上海路慢慢往前走,途经小资咖啡厅还能进去端一杯咖啡。
黑夜里的城市比白天更多了一份说不出来的美感,光影被完全掩盖,只剩下眼睛可以看见的单调轮廓。
路边的灯光明亮,墙面倒映树木阴影,影影绰绰交接,像情.人交颈相拥。
钟意走出来的时候,路边刚好有一盏灯灭了,也是这光影交错的一秒钟,她看见靳宴舟站在路灯底下。
满条街的灯火恢弘,他偏赶巧挑了坏的那盏站在底下,穿一件米兰新款黑色风衣身形绰约,有种男模的优越感。
她挑了下眉,几乎是熟稔地接过靳宴舟手上挎着的那件大衣,开口调笑道,“这回可不是碰巧遇见了吧?”
“这回是特意来接你。”靳宴舟捏过衣角替她穿好,他指了下外头天色,散漫道,“这不是要下雨了,来接你回家。”
-下雨也不要害怕,我会接你回家。
原来他还记得这句承诺,钟意心神一恍忽,那大衣就像厚被子一样压她肩头。
然温情还不过三秒,过一会又听靳宴舟伏她肩头低语,“程绪宁没定到房,今晚我和你睡一间?”
他就这样堂而皇之说着假话,手顺着大衣边缘缝线搂住她,明晃晃的下流,笑起来又勾人心魄。
钟意最难招架。
她忍无可忍唤他一声:“靳宴舟!”
“嗯……”后者缠缠绵绵应下来,慢条斯理掀眸看向她,“怎么,床上还没叫够?”
第71章
回洲际酒店, 程绪宁正踯躅在酒店大堂。
靳宴舟甫一收伞进来,他就迎上去递了张房卡过来。
钟意看见毫不客气笑出来,她指尖戳着靳宴舟胸膛, “不是说程特助办事不力订不到房吗,这不现成的房?”
靳宴舟挑了下眉,没有被拆穿的窘迫,他懒懒散散接过房卡,意味不明笑了声。
“是我说错了, 程特助办事很好。”
程绪宁站在原地默了一会,然后飞快抽过靳宴舟手中房卡, 面不改色道, “不好意思靳总, 这是我的房卡。”
“嗯?”
靳宴舟摊开手, 他面上涌出一点不作假的无奈, “这可怎么办,意意。”
这点把戏瞒不过钟意眼睛。
她走到前台问房源,一把抓过靳宴舟的手,从他风衣口袋里掏出钱包,登记、订房一气呵成。
靳宴舟自始至终由着她, 他视线低垂落在他们相握的双手, 勾唇轻笑一声,这会儿钟意叫他做什么,他都乖乖照做。
他拿身份证登记的片刻,钟意去门口收伞,恰逢程绪宁要走, 她看了眼天色把伞递给他,“带着吧, 今晚我们应该用不着了。”
程绪宁看她一眼,说了句“谢谢。”
他走出去忽然又折返回来,慢吞吞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
有点类似于相册簿一样的收纳夹,沉甸甸的一本,钟意视线探过去,有点好奇,她觉得程绪宁这种人不像是有什么收集癖的性格。
“钟小姐,听说你毕业了,这个送给你当毕业礼物好了。”程绪宁递过来,忽然小声说,“不能给靳总看见。”
他这么说神秘感就已经十足,钟意抽空瞥了眼靳宴舟,他正执笔在前台写入住资料。
她微微侧过身体,打开那本像集邮册一样的相册。
密密麻麻的车票,一映入视线里,她就完全呆在原地。
从京市到姑苏,几乎涵盖每一程车次,每一个时刻。钟意指尖从有些字迹消失的车票凭证上抚过,她眼前彷佛出现一个人,长身挺立,面容如玉,在乍暖还春的清晨时分,裹一身清寒席来。
也许无数个难眠的夜晚,他都在这座难挨的城市里陪伴她。
钟意眼眶微微湿润,不是一天两天的车票,是整整五年,是446张。
“钟小姐。”程绪宁非常诚恳的建议:“您把靳总收了吧。”
“头等舱不肯坐,天天让我卡点抢高铁票。有一回赶上过节没抢到票,他自个开车找你高速堵了八个小时。”
“八个小时,心心念念只在楼下看你一眼,连往前走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钟意睫毛颤了下,她勉强稳住声音问,“他为什么不敢找我?”
“因为他说,如果爱不能给一个女孩子应有的名分和责任,那爱就是一种打扰。”程绪宁抿了下唇继续说,“人到一定年纪就会明白很多身不由己。其实男人和少年的爱并不一样,校园里轰轰烈烈谈一场恋爱可以不计较后果,但是三十岁的靳宴舟,其实还挺想给你一场结果的。”
钟意指尖蜷了下,要说先前她尚且还能有理智与镇静,这会程绪宁的话就像最后一把大火,她心燎原。
靳宴舟在这时候办好入住手续,她回头缓缓看了他一眼,看他逆过行进方向朝门外走来,她的心从没有这么坚定过。
于是钟意轻声说:“会有结果的。”
“就算没有,我给他个结果。”
风刮过一阵,原来是靳宴舟过来牵住她手腕。
他手里捏一张铂金房卡,房号6781,刚好是她对门那间。
纵然一言未说,他那双含笑的眼睛已经说完一切——怎么样,还满意吗?
钟意哼笑一声,也学他骄矜姿态不说话,她伸出手臂,踮起脚搭靠在他肩头。
而靳宴舟显然对她突如其来的亲昵受用,他微低下头,一只手自然而然搭靠在她腰间。
钟意在他唇上轻轻映下一个吻。
这下靳宴舟真要惊奇,这姑娘皮薄,加之他们关系不明朗,她从不在人前同他撒娇亲昵。
“怎么?”
“奖励。”钟意眼睛弯弯,举起手里的车票夹使劲炫耀,“程绪宁送我的毕业礼物,我很喜欢。”
靳宴舟眯着眼睛打量半响,他这位特助做事真是妥帖,一张张车票安置妥帖,连他自个都没耐心一张张整理。
他笑了下,略有点无奈地说,“这下在你面前真是一点秘密都没有了。”
钟意说:“坦诚相见不好吗?”
“坦诚相见……”靳宴舟笑了下,视线在她身上一扫而过,“挺好的。”
钟意下意识捂住胸口,风吹起她的裙角,高开叉的款式,裙摆一扬起就能看见她的腿。靳宴舟的目光落下来,带着点暧.昧不明的意味逡巡,他字句咬的含糊,好像在缠.绵。
那些被塑料薄膜包裹住的机票贴上她的心口,四百多张一张张压下来,她几乎要被这份深情的负担压的喘不过来气。
靳宴舟在这时候伸出手指,他抽出这份厚实的相册集,不以为然道,“别当负担,纯属是我靳宴舟自愿行为。”
钟意无声望向他,世事沉浮,她曾以为这个男人薄情寡淡,似一座永不会哗然的神山,却不想也有翩跹动心之态。
她在此刻明白——他的爱从不宣之于口,他是沉默的海岸,日复一日用浪涛传达无声的思念。
这家酒店的客人很多,电梯下来的时候一窝蜂涌进去,空气里都是汗水的味道。
靳宴舟低头看了眼房卡,护着她肩膀远离人群。
他随手指了下楼梯:“就六楼,我们爬上去?”
钟意小声说了句好。
她始终慢靳宴舟一步,像很多年前一样,她总是习惯仰慕他、跟随他的脚步。
爬到第二楼的时候,钟意停了下来,她轻轻握住靳宴舟的手,声音轻的几乎要听不见。
她问:“靳宴舟,这些年你后悔吗?”
“为我,和你父亲对抗,自立门户白手起家,从高位走下来又重新爬上去很辛苦吧?”
靳宴舟脚步慢下来,楼梯转角的一小块空地,他就这么转身回拥住她,目光温煦从和。
“没什么辛苦的。”
“为爱,不丢人。何况,是为了我们的明天。”
他目光是千帆越过的一派从容。
钟意仰头看向这双眼睛,这是她钟爱之人的眼睛,她看一眼就要沉溺,从此不管不顾就要跟随。
走到三楼的时候,靳宴舟忽然开口,“我这几年开辟新产业,家里的大权也在握,能说上话也能做得了主。你等我,等我堂堂正正娶你进门。”
钟意心跳完全停摆。
此刻他们已经快要走到四楼,一口气爬到这里已经有点气喘吁吁,她撑着栏杆想要喘口气,仰头对上男人温柔溺毙的目光,又感觉甜蜜的难以喘息。
她没有给一个答复,而是咽下喉咙里涌上的干涩,撑着一口气继续向上走。
这次她走到了靳宴舟的前面,纤瘦坚韧的背影留给他,她在前面缓缓地走,落下的声音坚定又从容。
“靳宴舟,我前两年回家和我爸妈闹了一场,签了一份断绝关系声明书。这东西法律上虽然不承认,但态度摆明在这儿。”
“我的意思是,我如今孤零零一个人,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左右我才二十五岁,为你往前冲一把也没什么,流言蜚语,阴谋轨迹,我都认了。”
山水又一程,她这一生也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靳宴舟心神猛地一震,为她这话的份量。他胸膛里溢出沉沉的一声笑,这是再多的财富都无法平添的愉悦。
六楼的高台,出去就剩咫尺一步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