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宴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后退半步。
“郁侍卫不必道歉。”安也停下,她昂着头,似乎有些失望,清瘦的身子柔弱如纸,故作坚强道:“既已说完,我便不打扰郁侍卫了。”
她转过身,不再看郁宴,将院门轻轻推开之后,抬脚跨了出去。
郁宴没说话,直愣愣看着她穿过门前昏黄灯影,缓缓没入黑暗。
片刻之后,他似是终于反应过来,悄声越上檐墙,静静注视着那道身影行过竹林,走入偏院之后,才默然回到院中,重新关紧了门。
*
安也回去的路,走的格外轻快。
她对自己今夜表现十分满意。不仅挽回了形象,还让那木头对她产生些许歉疚。
简直一箭双雕。
回到偏院时候,正见小桃蜷在门前,双手抱膝,似是抵挡不住睡意,小脑袋还一点一点的。
安也轻手轻脚上前,问道:“怎么还不去睡?”
小桃圆溜溜的眼睛猛地睁开,受惊一般抬脸,见是安也,才松了一口气,毕恭毕敬站起身道:“夫人,您回来了。”
安也点头,“以后困了,不必等我,先行去睡就好。”
“这怎么行?!”小桃愕然,“自是夫人睡下之后,奴婢才能睡。”
安也笑笑,“在我这里,不必死守这种规律。”
她说罢,又问:“我离开的这片刻,可有发生什么事?”
小桃连忙点头,“王爷身边那位吴二来过的。”
安也心下一紧,“他来做什么?”
“他先是问了夫人是否睡下,我按照您给的说辞与他说过之后,他便带着我去找了王爷。”
说到此处,小桃瞪大了眼,似有些后怕,“夫人神机妙算,王爷果真让我将你的一言一行逐一汇报过去。”
安也松了一口气,“你答应了?”
小桃点头。
头一次在王爷面前撒谎,方才荣晋之那副威严面目似乎还在眼前,她的小腿现下还有些发颤。
安也:“那便好,明日开始,我会在定昏之时与你对好说辞,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做。”
小桃不想再让安也看到她怯弱模样,鼓足了勇气再次用力点头,认真道:“夫人放心,小桃定会办妥。”
“嗯。”安也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我信你。”
小桃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安也:“明日晨时,郁宴会来院中,到时你便说我身体有恙,将他劝回去。”
小桃不太明白安也何意,只乖巧应‘是’。
交代完所有事情,安也才安然睡下。再次醒来之时,已然日上三竿。
许久不曾睡得这般满足,安也伸展了一下腰肢,见小桃进房,懒懒问:“郁侍卫来过了?”
小桃点头,“奴婢已经将他劝回去了。”
“他怎么说?”
“郁侍卫似乎……有些困惑,他没说话,只在门前站了一会,便回了。”
安也满意颔首。
昨夜的饵已经撒好,既要愿者上钩,一直穷追猛打反而会将鱼儿越逼越远。
欲擒故纵,才是良计。
只一个清晨的功夫,院中又落了不少枯叶,寒风一吹,沙沙作响。
饭后,小桃匆匆跑来,“夫人,王、王爷……”
她跑的太快,努力喘着粗气,话说的断断续续。
安也眉头一拧,原来尚好的心情瞬间回落,“荣晋之来了?”
一边问,她一边翻了个大白眼,迅速往脸上扑粉。
“不、不……”
小桃还未说完,屋外房门便被敲响。
“叩、叩、叩。”
不多不少,不轻不重,正好三声。
敲门声后,一个熟悉的男声透过木板,传入屋内。
“郡主。”
声音冷冷清清,不带半点波澜。
安也刚在床前坐好,虚弱姿势还未摆出,闻言却一顿。
……郁宴?
她转过头,疑惑的看向小桃。
小桃这下气息平复,终于完整将话说了出来
,“不是王爷,是郁侍卫。他带着王爷的赏赐过来了。”
安也:“……”
伪装出来的虚弱脊背复又挺直,安也松了口气,朝外道:“进来吧。”
房门应声而来,一个身着黑衣的挺拔人影迈步进屋,手中还端着一个宽大的托盘。
托盘上面,则盖了一层暗红绸布。
郁宴面上无甚表情,开口道:“王爷吩咐,将此物赠与郡主。”
说罢,木盘上的红布被纤长的手指掀开,一颗硕大珍珠自下露出,淡黄表面流光溢彩,似是浮着一层淡淡柔光。
安也微微一怔。
纵然安也不懂珍珠,但只看这瑰丽色泽便能知道,此物绝非凡品。
她疑惑问:“王爷为何赠我这个?”
“王爷口信,说这是柳贵妃赏赐下来的。若不是郡主昨日提醒,王爷怕是已经与贵妃结怨。如今柳家找回了人,贵妃大悦,这颗珍珠,就当是王爷赠给郡主的谢礼。”
安也挑眉。
她还从未见过郁宴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很是新奇。
她对珍珠兴致不大,除新奇外,又对柳言安的身份有些讶然。
她本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昨日说的那些身世,虽说是在赌,但其实自以为胜算不大。
她为他拖延时间,只要当时不被杀,就有活命的希望。等他被放回去,连夜收拾包袱跑路,说不定真能捡会一条命。
但听荣晋之这般说,倒还真是让她给蒙对了?
柳言安……还真是柳家的人,书中那位状元郎男配?
书里将他写的聪慧非常,风光霁月。却没想到,没中状元之前,竟是个心怀热血,却不知变通的呆头鹅。
收起思绪,她抬手,让小桃接过木盘。
“荣晋之呢?”她又问。
“王爷还在宫中,与陛下商讨国事。”
安也“哦”了一声。
这是人没到,快递到了。
手中之物被拿走,郁宴沉默的站在原地,并没有动。
他薄唇轻抿,喉/结稍稍滚动,似乎在斟酌些什么。
不等他开口,安也突然抬头,惊讶道:“东西既已送到,郁侍卫还不离开么?”
第17章 第十七章
◎灰衣、覆面以及一双包裹着杀意的眼。◎
章遂刚下了值,便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到了郁宴院中。
真是奇了,先前喝酒都是他拉着郁宴,郁宴何时主动过?
怎得这回不仅主动相约,还自己备好了酒?
莫不是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踏进院门,还未见人,先嗅其香,“哟”了一声,大大咧咧道:“郁宴,你这院里的桂花香,真是越发浓郁了。”
郁宴闻声打开房门,点了点头,对他道:“进来吧。”
“酒可温好了?”章遂边问边进屋,鼻尖一动,满脸激动问:“可是上好的杜康?”
郁宴又点头,盘腿坐在席上,将酒盏递给对坐的章遂,“尝尝。”
章遂小心翼翼接过酒盏,不舍得喝,只浅浅用小口抿了一下,随后双眼瞪得溜圆,“好喝,好喝!”
章遂这些做底层侍卫的,月俸虽不少,但大多都用来买伤药,两下一抵,能攥在手里的,其实并不算多。
除去吃穿用度,能拿来买酒的,就更少了。
这杜康酒乃是上等,价格自然也高,章遂能喝到的,大抵都是过年时候荣晋之赏赐的那些残羹。
原以为那些便是极品,没想到这下一比,便觉逊色。
他咂了咂嘴,问道:“这酒,你从哪儿得来的?”
“自是出府买的。”郁宴又给他倒满,淡淡道。
“可是不便宜呐?”
郁宴不置可否。
章遂也不甚在意,他很早便知郁宴在府中待遇与他们不同,刚才也只是随口问问。
他又抿了一口,享受尝过之后,突然反应过来,警惕道:“你突然找我喝酒,又拿出杜康,该不会是有事相托吧?”
郁宴一顿,也不绕弯子,点头道:“是想问你些事。”
章遂将酒盏藏在背后,“先说好,若是你所托之事我办不成,这酒我也不会还给你了。”
郁宴淡笑一声,“不是什么大事。”
他也拿起酒盏抿了一口,斟酌片刻,才问道:“我…似乎误解了一个人。”
“谁呐?”
郁宴没说话。
章遂福灵心至,不确定的问:“莫不是个女人?”
郁宴点头。
章遂只是玩笑一般的问问,见他真的点头后,倒是一怔。
郁宴想了想,又说:“我误解了她的意思,还对她说了不好的话…那些话实在不堪,我觉得不妥,却又不知如何解释,便想来问问你。”
“只是这样?”章遂松了口气,将酒盏重新自背后拿出。
郁宴沉吟片刻,又说:“她似乎有些伤心,不想看见我。”
章遂沉默。
他看看自己手中的酒,又看了看郁宴,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在府上也有几年,对郁宴不说十分了解,但熟悉还是有的。郁宴这人,平日里无趣的很,不是摆弄花草就是抱着他那柄从不离手的剑默默发呆。
郁宴长得好,职位又高,想要和他相好的女人不是没有,但他实在不开窍,还不等人家开口,就冷着脸将人吓退了。
而他刚才,居然听到郁宴为了一个女人不见他而苦恼??!
他突然伸出手,照自己脸上来了一巴掌,那力道真是一点也没留,疼的他呲牙咧嘴。
既然会疼,那就不是做梦。
“嗐。”他努力稳住心神,颤颤巍巍摆摆手,安慰道:“谁没说错过话呐?只要你不说些羞辱女子勾-引你之类的话,气很快就会消了。”
郁宴沉默下来。
见他这样,章遂一口酒哽在喉间,险些呛到,“……你不会真说了那种话吧?”
郁宴抬眼,眼神中带了些无措。
“没有那么严重……”
但是那个意思。
章遂又问:“那是良家女子,不是花楼姑娘?”
郁宴点头。
“若只是言语上,那多道几次歉,说不定就好了。”
郁宴再次沉默。
他想起不久前,院中散落成一地的食盒。
章遂瞪大了眼,“你还动手了?!”
他“砰”一下放下酒盏,已然脑补出一场恶男欺娇女的大戏,“你这人平日里不说几句话,怎么独独对一个女子这般刻薄?”
郁宴被他说的一怔,回想着自己与安也见面时的种种作为。
也没有……刻薄吧?
他默默想。
他抿唇,将脑中女子音容驱出脑内,只是问道:“可有什么致歉之法?”
章遂将酒一饮而尽,嗓音粗犷,“还能怎么办!便挑些礼物,好好与人家姑娘道个歉!”
*
翌日,安也依旧没见郁宴。
似乎是上次教训了李婆子的缘故,这两日,大厨房那边送来的明显提高了一个档次,先前清汤寡水,如今倒是鸡鸭鱼肉变着法子的做。
今日是水晶虾饺。
安也用筷子夹起一个,咬了一口。
一时间,汁水四溅,极尽鲜甜。
她满足的发出一声轻叹,几口吞下之后,又一连吃了几个。
穿越之后,也就这点最好。她前世为了上镜维持身材,成日都是水煮白菜,实属生无可恋。
吃到一半,小桃风风火火自院中跑来,手中还拿着一个宽大的木质食盒。
安也停下筷子,疑惑问:“厨房那边又来新的菜式了?”
小桃摇头,“这是奴婢在院门前发现的,里面已经看过了,没有东西,也不知是谁放的。”
她将食盒往前递了递,又道:“夫人看看,这食盒看着干净轻盈,似乎还是个新的呢。”
安也依言接过。
食盒确实只是普通的食盒。要论起和府中其他食盒的不同,大抵是外表看着更华丽些。
“莫不是王爷差人送来的?”小桃在身旁道。
安也摇头,“以荣晋之那性子,若是要送东西,早大正旗鼓的差人来了,哪会这样悄无声息。”
无论听了多少次,小桃还是在听到安也直呼晋王殿下姓名时忍不住心惊。
自家主子也太大胆了些,虽是郡主,但身份上和王爷终究差了一截,若是被有人之人听了去,怕是会被按个以下犯上的罪名。
她连忙四周看看,见并无旁人之后,才松了口气。
安也将食盒左右看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门道,正准备放在桌上让小桃收起来,突然自盒中嗅到一股不一样的味道。
她一怔,随后凑近一闻。香气虽淡,但却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是……桂花香。
这偌大的晋王府,院中种了桂花的,只有一人。
安也愣了片刻,而后缓缓笑出了声,目光落在食盒上,久久没能收回。
这木头,是在为前日那件事,与她道歉?
不过是她随意演出来的委屈……却被人细心记下了吗?
安也伸出手指,在桌角轻点,随后道:“将它收起来吧。”
小桃应了一声,“我瞧着咱们院中没有食盒,这下正巧可以放在厨房。”
安也却摇头,她嘴角挂着笑意,声音中带着似有似无的勾人之意,“就放在我的榻前。”
今后日子长的很,那根木头若是肯进她房内,她要他第一眼就看得到。
*
即已收到食盒,安也便不再继续躲着郁宴,她吩咐小桃备上食材,两人一起又做了一锅豆沙糕。
她没用那食盒装,而是将小桃去了一趟大厨房拿了一个新的,将豆沙糕装好之后,便独自出了门。
她没去郁宴院子,还是拐了个弯,往校场走去。
郁宴的生活很规律,这时候,应当是在校场巡逻。
安也走的悠闲,挑的也都是些平日里奴仆们不常走的小路,是以一路而来并未碰到几个人。
虽现下荣晋之不再府上,但难保这里有多少盯着她的眼线,若是让荣晋之知道,又要平添麻烦。
小路两侧种的大多都是樟树,这树树叶茂密,秋日也不落叶,郁郁葱葱的树冠将头顶的阳光都遮的严严实实,更显阴凉。安也紧了紧衣袖,只低头一瞬,再抬头时,却在树荫里隐隐看到一抹不易察觉的灰。
安也疑惑一瞬,还以为眼花,眨眨眼再看之时,那抹灰似乎察觉出了她的目光,稍稍动了动,露出一双阴戾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