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郁宴答。
“你确确实实,是个该千刀万剐的乱臣贼子。”
“嗯。”郁宴点头。
“你后悔吗?”
“不。”郁宴答得很快,仿佛这个问题本就不需要思考。
“……好。”卢仆静静闭上眼。
他在黑暗之中,越过昼夜交替,跨过万水千山,在倒转的时空里,看到自己少年的模样。
卢仆自有记忆起,他就知道,自己是个暗卫。
他生在黑暗,为主人而死,便是他的毕生使命。
他七岁时,师父将他带进皇宫,他看到了泡在酒池肉林中的先皇。
卢仆怕先皇,宫中的奴仆都怕先皇,怕他喜怒不定的性子,怕他一挥手,便能夺去一条命。
卢仆便在见他的第一面时,险些丧了命。
他不小心将御前的酒盏泼出去一点,先皇大发雷霆,命人将他抓来,直接废去手脚。
一个暗卫,没了手脚,就等于丢了命。
七岁的卢仆很害怕,他缩成一团,嘴里不停说着求饶的话。
他想,他完了。
但没有。
他看到一个比他矮上一头,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上前规规矩矩的行礼,对先皇道:“父皇息怒,是儿臣不小心绊住这个小侍卫,他才会失手泼出御酒。”
先皇还是很生气,但不是对他了,而是对那个小男孩。
他破口大骂:“又是你这不成器的逆子,真当蠢与禽兽,谁让你来宴上的,给我滚回去!”
卢仆看到他黯然退下,他认得他,先皇的第二子,一个自云端跌落的孩子。
卢仆不懂他为何会救自己,于是他就去问他。
比他矮上一头的小皇子似乎刚挨了一顿打,他脸上青青紫紫,却笑着对卢仆说:“没什么缘由,想救就救了。”
他还说,“生而为人,就要遵循各自的命,我们改不了命,就做的再好些。”
卢仆记住了。他记了很久很久,记了一辈子。
所以他不懂,为何那个跟他说要‘认命’的人,会杀了皇帝,搅了乾坤,变成‘乱臣贼子’。
然后,他带着满心恨意,带着诛杀乱臣贼子的使命,踏上了前路。
他想要他已经死了,又期待他还活着,他想要亲自问一问那个人,他可否后悔过。
现在,他问了。
卢仆突然呼出一口长长的,跨越了十年之久的郁气,“这条命,就当是还你的。”
*
清晨,晋王府中一阵骚乱。
安也起不了身,只能趴在榻上听小桃说:“昨日那刺客死了!王爷为了这件事大发雷霆,正处治昨夜守牢的人呢。”
安也一怔,下意识想到郁宴。
是他……杀的吗?灭口?
她问:“怎么死的?”
“仵作来验过,是自尽的。”
不知为何,安也倒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想了想,又问:“郁宴呢?”
小桃往门前一指。
安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艳阳高照,一身黑衣的男人侧身站在门外。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将他纤长的睫毛都勾勒的一清二楚。
他垂着头,明明只是站在那里,安也却觉得,他身上原本已经降下来的疏离感又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如同一座沉默的,被风霜吹打过的破败石像。
安也情不自禁地,开口唤了他一声:“郁侍卫。”
石像轻动,转头看向她。
安也看到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那眼中不再是黑沉沉的深潭,而是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一向冷硬的木头被雨打湿,露出了最深处腐烂的苔草。
安也突然不想再去深究那刺客的事了,每个人都有秘密,郁宴有,她也有。
所以她勾起唇,轻轻笑了下,什么都没问,而是道:“郁侍卫,我想吃莲花酥。”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我们左右不了旁人,只有向前看,走好脚下的路。◎
荣晋之靠在太师椅前,一边逗弄着笼中鸟儿,一边看了一眼进门来的吴二。
见只有他一人,便问:“郁宴呢?不是让他把他带来么?”
“回王爷,郁侍卫今早便出府了。”
荣晋之逗雀的手一顿,直到之间被雀鸟啄了一口,他才轻‘嘶’一声,收回手问:“为何出府?”
“是夫人说想吃莲花酥,命郁侍卫出去买的。”吴二道。
听到安也,荣晋之紧绷的脸色缓和些许,又问:“他出府时,可有什么异常?”
吴二摇头,“郁侍卫走得快些,属下并未来得及看到正脸,只看到他的背影,应当是没什么异常的。”
“昨夜守在他院外的侍卫也未见过他出院吗?”
“未曾。”
荣晋之来回踱了几步,坐上太师椅,“夫人那边,如何了?”
吴二:“夫人醒来不久,精神还不大好,刚服下药,说了几句话后,便又睡下了。”
荣晋之:“什么话?”
吴二:“夫人那边说,那刺客挟持她时,一直喊您的名字,让她带路去找您的书房,想来应当是夏国忌惮您的威名,遂找人刺杀的。”
他说罢,又压低了声音,试探道:“这刺客不似和郁侍卫有什么关系,王爷,咱们这般戒备,是不是……过了?”
荣晋之摸着自己微红的手指,不说话。
他沉默的时间越长,吴二脸上的汗珠便淌的越多。
他说这话,其一是真的觉得这件事和郁宴没什么关系,其二嘛……主子对郁宴和他们始终不同,他这次帮郁宴说话,也算卖他一个面子,主子多疑,若是以后被怀疑的是他,便是郁宴还他这个人情的时候。
但荣晋之向来喜怒不常,他这话刚说出口便后悔了。
他刚想跪下认错,便听荣晋之道:“再观察些日子……别靠太近,他武功高,察觉暗处之人最容易不过。”
吴二悄声松了口气,连声称是。
他刚想出门,便听到荣晋之又道:“等等。”
荣晋之指指那座金丝铸成的鸟笼,淡淡道:“将这雀儿处理了吧,咬人的雀儿,不要也罢。”
“是。”
“还有,问一问夫人想吃的是哪家铺子,无论花多少银两,都招进府中,以后专门做给夫人吃。”
“是。”
*
小桃将苹果削过皮,切成小块,又依次插上牙签后,递给安也。
而后她搬了个木凳,就坐在安也身侧,托腮问道:“夫人,你若是想吃莲花酥,奴婢便可以做的。为何还要让郁侍卫出去买,还得是城南那家?那家铺子离王府离了大半个京城,就算是郁侍卫的脚力,怕也是要两个时辰才能回呢。”
安也将枕头垫在自己颏下,拿出牙签,将苹果放入口中,状似无意答道:“之前便听说那家铺子的莲花酥最是好吃,今日正好想尝上一尝。”
充沛果香自口中迸发,安也满足咽下,又瞥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外。
她虽没有问郁宴始末,但看他那副模样,也能猜出一二。
能让夏国刺客千里迢迢来找的,恐怕郁宴的身份并不简单。
那刺客身上,应该带着些郁宴不愿提及的过往。他的死,也多少于郁宴有些关系。
如今那刺客蹊跷死去,郁宴这般状态,不被荣晋之怀疑上才是怪事。
她将郁宴支出门,便能避开荣晋之查验,也能给他留出反应的机会,出去一趟,再回来时满身疲惫,也能找出些路上所遇的借口。
台阶她已经递上了,若是聪明人,就该知晓如何应对。
小桃的注意力全被‘好吃’二字吸引,“真的很好吃吗?比夫人做的还要好吃?”
安也笑了一声,装作头疼的思考了一会,玩笑一般逗她:“城南那家铺子做的糕点确实好吃,不过比起你夫人我来嘛...应当还差那么一点点。”
小桃‘噗嗤’一声笑出声,却是认认真真点头,骄傲道:“小桃也觉得夫人做的糕点是天底下最最好吃!”
“也就只有你这么觉得啦。”安也看着小桃变得圆嘟嘟的脸,觉得她实在可爱,忍不住伸手捏了捏。
“才不是!”小桃鼓起脸,“昨日夫人出事后,我偷偷去那条小路看过,正巧看到郁侍卫将掉在地上的糕点小心捡起呢。”
安也一怔,“郁侍卫……捡糕点?”
小桃点头,“郁侍卫不仅将糕点捡了回去,还小心将摔碎的食盒拼起来了。”
“他……为何要这般做?”安也有些茫然。
小桃笑起来,“奴婢觉得郁侍卫也喜欢夫人做的糕点,只是不好意思说。”
安也觉得实在神奇。
她给那木头送过两次糕点,次次都没送到他手上,那木头连味道都未尝过,更何况是喜欢。
难不成,他还负责晋王府的卫生工作?
不等安也深想,小桃声音又低下来,“都怪那个杀千刀的刺客,夫人这幅样子,也不知何时才能养好伤,怕是连重阳宴都不能参加了。”
安也拿签子的手一顿。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竟已快到重阳了。
作为古早虐文,每逢佳节,自然就是女主受虐的重灾区。
原文中,重阳之时,女主实在思念爹娘,刚出了禁闭,一见荣晋之便歇斯底里冲去,想再次尝试和他同归于尽。
结果自然是没有杀成,还被荣晋之掐住脖子欺辱一番,完事过后,荣晋之将一套锦衣扔给原主,强行让下人将衣服套在她身上,便带着她进了宫。
昭仪公主记恨原主抢她男人,一早便同当今皇后告状,皇后为了给自己爱女出气,更是在重阳宴将女主又狠狠羞辱一番。
安也木着脸呼出一口气。
她当初是为何要看这种狗血虐文的?!
她若不看,说不定就不会穿书。若不穿书,也不会要面对这种糟心剧情。
恨自己管不住这双眼!
“要去的。”她叹气道。
别说她受了伤,就算是瘫在床上,怕是也要被皇后传召拉进宫里。
更何况...能做虐文女主的,身体多少都有些天赋异禀,大夫说要养上半个月的伤,安也倒是觉得,才一天的功夫,她的腰伤便恢复的差不多了。
虽是如此,装病还是要装的。
如今情形和原文大有不同,昭仪公主既已被禁足,不知皇后会使什么招数对她,只能随机应变,见招拆招了。
安也又吃了一口苹果,道:“小桃,今日定昏,你去向荣晋之汇报时,向他提一提我房中衣食不周,多跟他要些银子,咱们买零嘴吃。”
重阳宴的事到时再说,眼下现成的羊毛,不薅白不薅。
……
郁宴回府之时,已接近晌午。
深秋时节,此去接近两个时辰,小桃接过莲花酥时,竟还能感受到糕点刚出锅时所残留的热意。
郁宴面上颓然已然消失,虽眼中还带着些许血丝,但已看不出不妥之处。
他不肯进房门,只规矩站在门口,留一个挺拔背影。
莲花酥,便是由白色酥皮包裹住莲子做成的馅,再用鲜花制成的汁液自表面画上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
安也自油纸中拿出一个,掰成两半,一半放入口中,一半则给了小桃。
两人吃的心满意足,她又拿出一个,指着郁宴说:“给郁侍卫也尝尝。”
不等小桃接过,便听郁宴淡声道:“不必。”
他的眼神很冷,小桃被他瞥过一眼,竟吓得不敢动。
安也安抚一般摸摸小桃的脑袋,又道:“别怕,他不吃,你便自己吃。”
小桃心有余悸看了看郁宴,见后者无甚反应,这才安心接下。
天色渐暗,晋王府中忙碌人影渐渐歇下。
小桃每日需得去主院汇报安也言行,她走后,院中便只剩一房之隔的两人。
玄窗处点起烛火,将郁宴身影隐隐勾勒在窗纸之上。
安也托腮望着那道暗影,突然开口:“郁侍卫。”
过了片刻,窗外传来一句低低“嗯”声。
周围声音停了,万籁俱寂,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一个郁宴。
这情形,倒是和她第一次见这木头时有些相似。
安也想起白日里小桃说的,便问:“昨日散落的糕点,是你打扫的?”
那头沉默良久,又是“嗯”了一声。
他的嗓音穿过玄窗,落进安也耳中,带了几分藏不住的疲。
“为何?”安也又问。
窗外一片寂静,郁宴垂眸,并未答话。
鬼使神差吧。他想。
鬼使神差一般,他想去看看那个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做出的食盒,盛上了何种糕点,又摔成了什么样子。
他的脑中闪过那底部断裂的食盒上。
但似乎,那并不是他送去的那个。
见他许久不答,安也也并未追问,沉默片刻之后,忽然问道:“郁侍卫,你与那个刺客,原是旧识,对吗?”
烛光幽微,郁宴目光忽的一转,似要透过薄薄窗纸,进攻一般落在榻上人的脸颊上。
他并未答话,眼中已然平静的湖水再度翻涌起来,握剑的手因用力而捏出白痕。
“我并不是想威胁你什么。”安也道,“你的过往,我也无意知晓。”
“我说这句话,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月色寒凉,微光自房中透出,给黑暗中的男人撒上昏黄弧度。
他沉默的听着房中的女人道:“人这一辈子,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有的人善,有的人恶,形形色色,不过过客。往事不可追,我们左右不了旁人,只有向前看,走好脚下的路。”
女子声音柔和,那些语句像是揉进了清风,一股脑灌入他耳畔。
什么善恶,什么旁人,他这样的人,根本就是无路可走。
他觉得自己应该学荣晋之那般嗤笑一声,却笑不出来。
似有柔韧野草扎自无尽焦土中生出嫩芽,又似浓黑之中突然出现一抹光亮。
郁宴垂下头,心中莫名有些酸涩。
于是,他轻轻地,自鼻腔中又发出一声“嗯。”
作者有话说:
郁侍卫,你完啦,你——(填空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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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那双藕色绣鞋与黑靴站在一侧,合该是一对相配的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