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落在他肩上,似是跳跃的光影,为他冷白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色柔光。
她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愣愣看着他的眼。
那眼中含着浩荡般的温柔,温柔背后,又有隐隐暗色翻涌。
郁宴并不想让她回答, 那近在咫尺的男人后退一步,对她温声道:“郡主要选一套, 先换上吗?”
安也愣愣的回答, “哦,好。”
她像是幽魂一样随意捞过一套抱在怀里, 跟在郁宴身后, 随他一同回到客栈。
此时正是午时, 客栈中人声鼎沸, 安也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些什么,也无意去听, 她只感觉郁宴身上的那股好闻的花香似是一直在她鼻尖萦绕, 勾的她有些渴。
于是她出声, “小二, 给我上壶茶。”
“好嘞!”小二是认识她的, 他一甩身上的毛巾, 上前问:“可需要小人给您送去客房?”
安也点头。
小二转头又问郁宴,“这位客官也要吗?”
“不必。”郁宴摇头。
安也吩咐完,她心不在焉的走上楼梯,似是感觉有人在叫她。
“郡主、郡主?”因为周遭人多,郁宴的声音放得很轻,又怕她听不见,便凑近了些。
安也骤然回神,仓皇后退一步,应了一声,“怎么?”
“你不舒服吗?”郁宴声音带着些担忧。
“没、没有。”安也有些庆幸自己回来时戴上了帷帽,郁宴看不到她通红的脸。
等关上房门,回到独属于她的一块小天地时,她才深呼一口气,将脸埋在怀中抱着的衣裳里。
等再将脸露出时,脸色却是要比方才要红上不少。她恍惚着走了几步,软倒在床上,又滚了几圈。
似是迟到的感官终于上线,她刚才突然觉得,郁宴真是好看。
她脑中不受控制开始播放起自己看到过的郁宴的所有模样。
他沉默时,他受伤时,他难过时,他羞赧时。
那些画面铺天盖地的朝她涌来,像是安静的蓄水池一般,池中蓄水中察觉不出变化,但一旦漫出,才让她惊觉——原来她和郁宴之间,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了。
她抱住被子,又滚了几圈。
几圈过后,她这才想起来怀里还抱着郁宴送她的衣裳,连忙站起身,重新将揉乱的布料重新展开。
她将裙子仔细看过,这才发现这是一件藕色衣裙,上面绣了几朵桔梗花。
安也换下身上的粗布麻衣,穿上那裙子,站在昏黄的镜前。
确实要比粗布麻衣要好看些,布料也不扎人,挺好。
这时,门前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安也一僵,骤然起身,问:“是谁?”
“客官,小人来给您送水了。”
“来了。”不知是失望还是别的,安也将门开过一条缝隙,接过水壶后,又重新关上。
她拿过桌上放着的茶盏,将水倒满后猛灌一口。
……还是渴。
她又喝了几杯,感觉稍微有点饱意,这才作罢。
房间中很安静,只有衣料的摩擦声响起,安也在房中踌躇片刻,终于推开门,在郁宴门口站定。
不等她敲门,房门便被自内打开,郁宴的面容自门口露出,他站的笔直,温和问:“郡主?”
他这样突然出现,安也一怔,刚想好的话瞬间忘了大半,她感觉各种词汇在她脑中快速划过,最后只是道:“我有点无聊,你在做什么?”
……她真是鬼迷心窍了,居然想来给郁宴看看她的新衣服。
郁宴摇头,“属下没有事做。”
他的生活无聊的很,安也不在时,他便会静坐。
“那……我们说说话?”
“好。”郁宴没有意见,他侧过身,让开些距离,“郡主要进来吗?”
客栈中的房间构造大多都相同,安也踏进房门,只见房中干干净净,没有什么男人身上的汗味,只有淡淡花香飘散。
她寻了桌前的木凳坐下,又示意郁宴坐在她对面。
郁宴的目光落在安也身上,心中似是涌上些暖流。
郡主穿着他送的衣裳。
这个认知一出现,竟是让他如吞了蜜一般高兴。
安也察觉到他的目光,稍稍有些不自在,掩饰一般清清嗓子,问道:“我穿这一身,可好看?”
“很好看。”郁宴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答。
“比起先前那些呢?”
“都好看。”
他回答的太快,让安也忍不住狐疑,“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郁宴一怔,“属下没有。”
“只要是郡主穿上,便都好看。”他认认真真的回答。
他的神色太过专注,让安也脸上又涌上些热意。
这男人!他之前那个木头模样怕不是装的吧?怎么这么会?
她不自觉伸直了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好看些,而后伸出手,掩饰一般拿起茶壶,想给自己倒杯水。
茶壶刚一端起,却被郁宴止住。
他微凉的手掌与她温热的手背相触,自然将茶壶接过,“属下去要壶水。”
安也手掌轻轻一抖,这才反应过来,她在楼下时只要了一壶水,送到了她房中,郁宴并没有要茶水。
那壶中,是没有水的。
房门轻响,是郁宴出了房门。
安也勉强维持的脊背猛地一塌,她抬起手,盖在自己脸上,摸到一手滚烫。
怎么办,她好像有点不对劲。
自从郁宴说出那句话,她就变得不对劲。
蓄水池漫出的水铺天盖地,几乎要将她淹没进去。
和郁宴相处这样久,安也若说自己对于郁宴没有好感,那是假的。
只是,她一直不确定,她心中的那些好感,到底是对于郁宴的感激,还是真的喜欢他。
一份连自己都不确定的感情,她不敢轻易去表露。
只是……她按了按自己胸口,感觉到胸膛下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跳。
——她现在,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比较卡,更新不大稳定,实在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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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你是独一无二的郁宴,你很好,比所有人都要好。◎
郁宴回房时, 安也托着脸,似是在想些什么。
他开门的动静不大,安也想的专注, 也并未察觉, 等郁宴站在桌前, 轻声唤“郡主”时, 她才猛地回神,有些手忙脚乱的将双手放下,僵硬收在身侧。
郁宴自然拿过茶盏, 倒好水后,放在安也身前。
他的手掌骨节分明,指尖有些偏细, 因为白的缘故,还能隐隐看到手背上的青色血管。
安也越看越觉得好看。
她开始不受控制回想这双手的触感。
“郡主在想什么?”
“没有!”安也一惊, 下意识反驳, “我什么都没想!”
郁宴对于她这样剧烈的反应有些错愕,随即沉声道:“郡主, 到底出了何事?你不必自己担着, 属下会保护你。”
“真的没什么事。”安也垂下头, 声音有点低。
她双耳通红, 不知道如何去说。
她能怎么说?
直接告诉他,她好像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喜欢他?
可是郁宴说过, 他以后不会娶妻, 这样说出来, 对他们都很尴尬吧?
她轻咬下唇, 又道:“郁宴, 你坐下。”
以为郡主出了什么事, 郁宴面上有些发冷,但还是顺从的坐到她对面。
安也举起茶盏,将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随
即深呼一口气,直接开口:“郁宴,你先前说的不会娶妻,是为何?”
郁宴还以为安也是说些什么大事,他原本提着心绪听着,却不料安也突然这般问,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道:“……属下戴罪之身,居无定所,怕误了旁人。”
“那若是有姑娘不嫌弃呢?”安也又问。
这个理由在她这里不太成立,她一样居无定所,还是个穿越人士。
郁宴看着安也的模样,心中渐渐发冷。
郡主为何要这样问?
他先前表露的那句话,吓到她了吗?
以为安也是要给他张罗婚事,郁宴垂下眼,纤长的睫毛盖住眼中的情绪,低声道:“属下不要什么姑娘。”
安也瞪大眼,“你不喜欢姑娘?”
她难道感觉错了?郁宴不喜欢她?他喜欢男的?!
“不喜欢姑娘,那你喜欢什么?”
“属下……”郁宴沉默下来。
他不想离开郡主,除了郡主,他也不会再喜欢旁的人。
郡主厌弃他了吗?是想要打发他走?
郁宴眼中露出些悲伤,脑中分出两个声音,一个让他听从命令,一个则让他顺应本心。
指尖被他攥起白痕,他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属下想做郡主的侍卫,属下不需要姑娘。”
所以,别赶他走。
安也纷乱的思绪突然顿住。
她愕然看着郁宴。
就算他们如今到了这般地步,她不再顶着公主头衔,这个血缘是皇子的男人,所求的,竟还是做她的侍卫?
他到底是如何自卑,才能只奢望如此。
她抬起头,认认真真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的睫毛纤长,在眼皮上微微颤动,似是有些不安。
于是她开口,“郁宴,你看着我。”
郁宴睫毛强烈的颤动一瞬,抬起眼,望向她。
“你是独一无二的郁宴,你很好,比所有人都要好。”
郁宴的眸子骤然一缩,愣愣的听着。
“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你有空古绝今的武学天赋,谁都比不上。”
她的声音很轻,却震耳欲聋,像是巨石一般砸在他心上,并不疼,反而温热的如同暖阳。
“你不要自卑,也不要自厌,郁宴,你就是自己,你有被爱的权利。”
郁宴的喉咙干涩,他听着那些话,甚至在怀疑郡主口中的那个人,是不是他自己。
他张了张嘴,才低声说:“我……弑父杀君,我是个罪人……”
这个困了他十年之久的罪名,终于被他亲口说了出来。
他自暴自弃一般,将自己的经年未愈的伤疤亮给郡主去看。
看啊,他是多么糟糕的一个人。
这样糟糕的人,连他自己都厌弃……郡主也觉得他好吗?
安也早就知道这件事,她摇摇头,“你这样做,肯定有你的理由。”
她记得小桃说过,夏国的先皇,原本是个暴君,郁宴杀了他,说不定还是为民除害。
她不知其中具体缘由,却相信郁宴不会毫无理由的杀死一个人。
郁宴说完那句话,便情不自禁的攥起手掌。
他预想到了安也的各种反应,她会厌恶他吗?会和旁人一样想要抓住他吗?她是不是……再也不会对她笑了?
可是他唯独没有想到,安也会这样说。
她相信他。
她是站在他这边的。
他悬起的心,在这十年里,第一次放回他的胸膛。
像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徒,在等待着行刑之日到来的那些光阴里,突然有个人来告诉他,他很好,他没有罪。
这句话太过美好,美好到郁宴几乎要落下泪来。
安也的话给了郁宴无上勇气,他轻声开口,朝她问:“郡主想要知道属下为何要杀那个人吗?”
安也明白他口中的那个人是夏国先皇,她点点头,“想。”
她想要了解他。
于是,这个夏国皇室寻求十年都未了解的理由,就这样被郁宴轻巧的说了出来。
“我的母亲,是个不受夏国皇帝喜爱的妃子。”
他的声音很轻,面上表情也淡淡的,像是陷入回忆,“先皇的女人很多,他总是肆无忌惮的临幸女人,再把她们像是猪狗一样放在一个屋子里养着,我的母亲,便是其中之一。”
郁宴年少时,曾经去过那间屋子。
他在里面看到了许多面容各异的女人,她们有的麻木,有的疯狂,她们厮打在一起,口中还是念着‘皇上’,总是各种女人被源源不断的送入其中,又有许多尸体悄无声息的运出来。
“我的出生并不愉快,司天监说,我命格不好,刑克父母,我降生的那一刻,没有名字,连带着她一起,被赶去冷宫。”
“我的童年,都是在冷宫中度过的。等到我五岁时,显露出出色的武学天赋,才第一次走出冷宫。冷宫中只有冷硬的馒头和馊掉的饭菜,我第一次出宫时,是在一场宫宴。在那里,我第一次吃到了温热的饭。我想要让母亲也尝一尝那样的饭菜,我将那些饭菜都倒在自己衣裳里,可是那些汤水都在布料中撒了出来。
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他怪我败坏皇家颜面,打了我十个板子。”
郁宴的声音很稳,似是在诉说一个豪不关己的故事,安也却顺着他的话语,茫茫之间,似是看到那个坎坷的少年一点点艰难长大。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母亲口中时时挂着的皇上,原来是长得那副模样。
他不是长成神龙的模样,也不是三头六臂,他和旁人没有什么不一样。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告诉我,要讨好皇上,只要我能让皇上喜欢我,我们就不必再住在冷宫。所以我拼命努力,想要让那个人看到我。
我的武学天赋确实很好,十岁那年,我超越了那个人身边的所有暗卫,在一场刺杀中,救下了他。
我终于得到机会,成为了他身边的护卫。”
他勾起唇,自嘲一般,“我生来就没有名字,宫里也没人拿我当二皇子,他们叫我,从来都是叫‘喂’。”
“起初我以为,他只是在考验我,他虽然一直打我,却允许我离他越来越近。我开始想,或许快了,或许过不了多久,母亲就可以在冷宫中搬出来,不必再受那样的苦楚。”
他顿了顿,双眼闭起,“我生辰的那天,那个男人将他吃剩的晚膳赏给了我。我很高兴,我向一个好心的宫人要了食盒,将那些饭菜带回冷宫去。”
郁宴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
冷宫中没有炭火,寒风吹在身上,几乎将将人生生冻僵。
他将盖在衣服底下,抱在怀中,生怕还未送到母亲面前,饭菜便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