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她不需要我的奖杯。”
没有追光灯,他仍定定注视着那个身影,漆眸深深,一字一顿笃定道,“我说过她是预言家,她说明年她会坐到第一排,那她肯定可以。我相信明年她能自己拿到叶鼎奖――”
微顿,他深吸一口气,与台下的目光交汇:“简总加油。”
几息沉寂后,现场掌声雷动,他亦转身稳步走下台。
简以眼眶微红,心口巨大的酸涩感被另一种情绪覆盖,她竭力调整呼吸,对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微微启唇,无声应答。
好。
她一定会的。
颁奖典礼结束,两人坐上商务车。简以从红木盒中拿出奖杯,轻轻摩挲着,眸光微动。
傅听岘问:“在想什么?”
简以笑了下,“想我外公。”
傅听岘喉咙微哽,良久才说:“刚才在台上说的话,我是认真的。”
“嗯。”
简以把奖杯放回盒子里,盖上盖子还给他,“我知道。”
车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
半晌,傅听岘轻咳一声,别别扭扭地问:“要不要去吃宵夜?”
简以目光闪烁,指端轻捏裙摆,“行啊。”
“王叔,调头。”
坐在驾驶位上的王叔一脸恨铁不成钢,觉得后排两个成年人还不如自家早熟的孙子,他清清嗓子,应声打方向盘。
-
打仗一般的第一季度过去,许多企业慢下脚步、调整战略,而简以不敢松懈,一来是工作狂的性格难改,二是因为简怀年用尽关系网,终于让简立凯从戒毒所出来。
不过简立凯毒瘾深重,出来后一直呆在家里,暂时没有要回公司的迹象。只不过自他出来后,简怀年又开始蠢蠢欲动。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的人,总认为把资产和公司给女儿的话,相当于送给外人。
总归儿子才是根。
原本步入正轨的简氏,因为简怀年接连给简以使绊子,业绩又开始滑落。而她好不容易谈下来的项目,因简怀年迟迟不批复文件而不得不耽搁,没办法,他借故避着她,采取拖延政策,简以只好拿着文件回简家堵人。
时值周五,傅听岘来接她下班一起吃饭。近来太忙,两人没什么闲暇时间,便约定了每周五一起吃晚餐,于是一同往简家去,先去找简怀年。
“需要帮忙吗?”
“不用,他也没什么大动作,就是拖呗。等见面,他就没办法了。”
傅听岘嗯了声,在红灯时偏头看她。气温回升,她在去年冬天养回来的一丁点儿肉又没了,眼底一片红血丝,周身泛着疲倦。
“哎,绿灯了。”
傅听岘回神,松开刹车,“哦。”
迈巴赫缓缓在简家别墅门口停下,两人一起下车,缓步走向大门,没等简以刷脸解锁,院子里传来简立凯和秦舒吵吵闹闹的声音。
秦舒难道加重语气:“立凯,您能不能听点话!?”
简立凯依旧是混不吝的态度,轻狂道,“我怎么了?你跟爸非要把我关在家里,是不是想把我关一辈子,关到死为止啊!”
“我跟你爸是为了你好,你爸花了多大功夫把你弄出来。你又要去找你那堆狐朋狗友是不是?立凯,那东西不能再碰你知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烦死了!”
秦舒重重叹气:“你给妈妈争点气,简以现在占着公司,你得快点恢复精神,才能把她赶走。”
“全都怪那臭丫头,从她回来就没好事!”
简立凯咬牙,面目狰狞恨声道,“她怎么不跟她外公那老不死的一样,赶紧去死!!!”
闻言,秦舒心口一跳,忙扯他手腕,“你轻一点,别被你爸爸听到了。”
“我爸?呵,我爸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天是他带我们回家的,被老不死的撞见,气得心脏病发翘辫子,他难道心里没数?不就是装呗,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行了!”
秦舒火冒三丈,嗓音尖利,“给我闭嘴!这件事以后再不许提!”
当时孟崇山撞见她和简怀年厮混,还看见立凯,当下气得一命呜呼......虽然这事没人知道,但经不住死小子嘴里没把门,迟早惹祸。
面对发火的秦舒,简立凯到底犯怵,于是嘟囔着进屋回房去了。
简以站在门外,落日余晖照在身上,身上的血液凝固,如坠冰窖。
外公撞见他们才心脏病发的。
外公本该活着的。
外公本该活着的。
她双眼空洞,全身力气被抽干,整个人往后栽去。傅听岘眼睛血红,扶住她的身体,屏息把人横抱起,步伐沉重地走回车边。
解锁开门,系安全带,启动车子。
不过两三分钟,迈巴赫驶离,快得仿佛从未来过一样。简以瘫在副驾驶座上,面无表情,耳畔和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简立凯和秦舒的话。
大二时,她接到外公出事的电话,连夜搭飞机回国,在飞机上她止不住地哭,乞求上天再让她见外公最后一面。
明明她飞在空中,离天最近的距离,天却充耳不闻,听不见她的乞求。
她没能见到外公最后一面。
明明高三时外公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手术很成功,去医院定期复查各项指标也很正常。
怎么会那么突然?
简以无法接受,却不得不强撑着安慰更崩溃的母亲。后来简怀年带秦舒和简立凯进门,骗走母亲手里的股份,简以不是没怀疑过外公去世是否不是意外,但无凭无据,没有任何办法。
原来。
原来真的并非意外,是他们害死了外公。
简怀年、秦舒、简立凯,他们是杀人犯。
车子在江景别墅外停下,傅听岘把简以抱出来,浑身的神经扯得生疼,可他不能在这时候倒下。
进门后,简以忽然挣脱他的怀抱,跌跌撞撞双脚触地。
“简以......”傅听岘嗓音沙哑。
简以表情木然,没流一滴眼泪,她听不见任何声音,踉跄着上楼回房,把门关上。
她没有开灯,安静地摸索到床上,什么自觉都没有。
月光透过玻璃,淡淡地铺洒床被,她摁下遥控,把窗帘合上。黑暗中,她睁着眼,眼前一帧帧闪现的是外公陪她长大的画面。
从孩童学步、咿呀学语,到高中毕业,画面定格在高考后的那个暑假。将近二十年,外公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想拿回简氏,不甘心是一回事,主要是不想外公的心血被糟蹋。
可是外公是被害死的。
她什么都不能做吗?
报警?
不会有用。
干涸的眼睛似要滴血,万亿细胞中的暴戾因子集合一处,她死死攥拳,所有理智在顷刻间被湮灭。
当她回神开窗帘时,晨曦微光显露,她抿了下干燥的唇,漠然下床往外走。
啪嗒――
房门开启。
眼帘里出现熟悉的身影。
傅听岘无声站在房门外,眼底亦是血红一片,憔悴不堪。简以没有多余的情绪分给他,怔然转身,却被握住手腕。
“简以,”
他的声音沉哑,“听我说几句话。”
简以转头,目光很冷:“说什么?让我冷静?别冲动?”
“我――”
“傅听岘,他不是你外公。”
所以你能冷静面对而我不能,因为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没法当成什么也没听见,继续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
简以用力甩开他的手,身体也随之轻晃。
她知道自己说的话挺没良心的,但她控制不了,她像一只竖满刺的刺猬,无论谁靠近,都免不了被她狠狠扎到。
简以慢悠悠地下楼,傅听岘没再说话,只是跟着她。她没有绝食,相反,她认真吃饭,比平日里吃得更多些,因为她要保存体力。
整整一个周末,除了吃饭,她始终吧自己关在房间里,而傅听岘在外面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直到周日晚餐过后,简以上楼,机械地转动门把手,推开房门,却忽然顿住,转身面向身后的男人。
她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淡声说:“你拦不住我的。”
他不是无所事事的人,他有傅氏要管,最多再一两天,他肯定要出门去公司。所以她不反抗,因为她迟早能出去。
傅听岘唇线紧绷,闻言上前一步,将人拢进怀里。
“简以,”
他的掌心缓慢抚过她的后脑,“好好睡一觉......”
简以呼吸滞住,她抬手轻轻推开他,转身进了房门。寂静的空间中,她合眼浅眠一会儿。
再睁眼时,她起身打开房门,外头的人已经消失无踪。走到另一侧卧房,房门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他......终于被她气走了么?
这样也好,简以重新走回房间,从笔记本里随意撕下一张纸,想要写点什么,提笔却是无言。
对他,她词穷了很多年。最后,她只写下一句话。
「对不起,你要好好的。」
要好好生活,好好搞事业,最好再找一个真正喜欢的人,好好过日子。
简以把纸放在他的书桌上,用钢笔压住。然后从衣帽间拿了只容量较大的手袋,下楼从厨房拿了一把小刀放进去。
随后出门。
没有立即去找人,简以先去了趟墓园,总要跟外公说一声。来到孟崇山的墓碑前,一束新鲜的话安静地摆在台面。
她心脏一紧,莫名地感知到什么,正好守墓人经过,与她打招呼。
墓园有简氏的投资,守墓人自然对简以不陌生。简以问:“李叔,今天是不是有人来看过外公?”
“对啊,人刚走一小时不到吧。”
孟崇山资助过不少青年,所以常来墓园探望的人不算少,可此时此刻,应该不会这么巧。
简以掏出手机,守墓人看照片,她和傅听岘没什么合照,这张照片还是在爱尔兰拍的。
“是,就是这个小伙子。”
李叔对傅听岘印象很深,“简小姐,您前几年在国外,这个小伙子每年会过来看孟老先生几次......”
风声呼呼刮过,简以无力坐在墓碑旁,心脏发堵,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半晌,她苦笑一声。
终究,没能跟他好好告别。
可能是注定的。
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好好告别过。
不多时,她起身,深深凝望孟崇山的照片,目光坚决:“外公,我马上就来陪你――”
希望到时候,你不要骂我。
她转过身,包里的手机响起,她打开,拿出小刀边上的手机,是祝夏的电话。思考半息,她按下接听键。
电话那头风声更急,祝夏语气凝重:“以以,你跟傅听岘在一起吗?”
简以心脏猛然一跳:“没有,怎么了?”
“那就是真的了。”
祝夏大声:“徐知越的朋友跟他说好像看到傅听岘抓了简立凯去城南棒球场,我跟徐知越现在正飞车赶过去,你人在哪里......”
啪――
手机坠落在地。
耳畔嗡鸣隔绝风声,眼前和脑海里仅有一片白光。
第46章
傅听岘第一次见孟崇山, 是高一上半学期的某个周五。
那时汪瑜基本将傅家当成旅馆,偶尔回一次,也不怎么管他, 但碰面的时候仍会故意刺他一下。因为傅听岘的五官越长越像傅远,更是遗传了傅远的绘画天赋。这便触了汪瑜的逆鳞,让她越看儿子越不顺眼。
十六七岁的年纪,正值叛逆期,加上对家里乌糟事心烦得很, 于是这天放学, 傅听岘避开学校正门口来接他车,从侧门溜出去, 到附近的超市买了包烟。
当时学校里偷偷抽烟的男生不少, 考试没考好来一根,没追到女生来一根,仿佛香烟能够解千愁。
傅听岘见过同学抽,家里的父亲烟瘾更是大, 好奇加心烦, 让他忍不住想试试。拿着烟随意拐进一条巷子,他靠着墙, 撕开包装取一跟叼在嘴里, 淡淡的尼古丁味道令他皱眉,当他掏出打火机欲点燃时, 一记低笑声冷不丁响起――
他叼着烟偏头看过去,穿着中山装的儒雅老头慢悠悠地缓步走过来,瞧着年纪和他爷爷差不多。
看衣着打扮和身上不言而喻的贵气, 便知不是普通老头,而且这个点出现在柏晟附近, 一看就是过来接孙辈的老人。
老头一脸和善,笑眯眯地开口:“小伙子,借根烟?”
傅听岘:“......”
原来是犯烟瘾的老头子,傅听岘大方地将剩下烟和打火机递过去,孟崇山接过,顺便把他嘴里叼着的那根也拿走。
“?”
“嘿!没收了。”
傅听岘满头黑线,很无语,转身迈步欲走,却又被拉住。
“急什么?喏,还你还你。”
不过还的不是烟,而是一把水果糖。傅听岘撇撇嘴,一脸嫌弃:“小孩才吃糖,我不要。”
“你这年纪不跟小孩儿差不多?抽什么烟,吃糖吃糖。”
香烟没了,还碰上个奇奇怪怪的老头,可傅听岘又不想太早回家,于是剥开糖纸丢一颗进嘴里。
是柚子糖。
酸酸甜甜的,不腻。
孟崇山问:“好吃吧?我外孙女最喜欢的糖。”
傅听岘:“还行吧。”
“怎么偷偷摸摸买烟抽,考试没考好?”
“当然不是。”
“哦,那就是追不到姑娘。”
“......”
傅听岘服了。
好一个八卦老头。
在傅家那种家庭氛围长大的人,几乎从来没有跟长辈有过如此轻松的交谈,聊了几句后,傅听岘不再神经紧绷,说话也没了顾忌。这个年龄段的高中生,多少有点臭屁在身上,他语气欠欠:“我这张脸,需要追女生?”
孟崇山轻啧,瞄他一眼,认真道,“帅是挺帅,不过比我年轻的时候要差点。”
“......”
“我外孙女不一定能看得上你。”
“?”
傅听岘脱口而出:“我也看不上您外孙女啊。”
话音刚落,脑门就挨了一记爆栗,痛得他嗷嗷两声。孟崇山理直气壮地说:“这世界上就没有人会不喜欢我外孙女。”
“......行吧。”傅听岘学乖了,不跟亲外公眼的老头逆着来,免得又被打,反正他心里的女生才是世界第一。
聊了一会儿,孟崇山接到司机电话,于是同傅听岘道别:“走了,我接外孙女去了。”
原先积压在心里的郁闷散去大半,傅听岘别别扭扭地开口:“谢谢您......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