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崇山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兜里放点糖,别抽烟,大多女孩子不喜欢闻烟味,吃糖的男孩子更讨人喜欢。”
傅听岘挠挠头,“知道了。”
自此,他对香烟的好奇尽数覆灭,后来步入社会,也不曾抽过一根。
第二次见面,是高一下学期期中考试后,他的优秀成绩在家庭聚餐时被汪瑜拿出来大肆夸赞,目的在于给大伯和傅凌予难堪。
一餐饭吃得每个人都板着脸,最后傅老爷子撂话走人结束。事后,老爷子还不忘敲打他,让他没必要揪着成绩到哥哥面前炫耀。
真是滑稽。
他一句话都不曾提起。
压抑的家庭让他窒息,以至于周一时他提前出门,宁愿早一点去学校。而到校门口,等接送的车驶离,他又来到小巷子,喘口气静一静。
孟崇山送简以进校门后,路过巷口看见他,便让司机停了车。
“不上学去,杵这儿干嘛呢?”
熟悉的声音令傅听岘眼睛一亮,他转身扯了下唇角:“是您啊?您来送外孙女上学吗?”
“嗯。”
“哦,时间还没到,我等会再进去。”
“又碰到不开心的事了?”
孟崇山又拿糖给他,“吃糖吃糖,没什么事是吃糖不能解决的。”
“不用,我有。”
傅听岘摆摆手,从校服口袋里掏出几颗递给他,“我请您吃。”
“行呀。”孟崇山乐呵呵地收下。
“怎么了?跟我说说。”
“没什么,就是......有点儿羡慕您的外孙女。”傅听岘垂眸,自嘲地笑,“我爷爷不喜欢我,应该说家里没什么人喜欢我。”
孟崇山愣住,面上笑容凝固,半晌,他抬手摸了摸傅听岘的脑袋,“羡慕啥?爷爷喜欢你。”
傅听岘抬眼,有点懵:“?”
“多俊的小伙子,你家里人不喜欢你,是他们没眼光。”孟崇山表情认真,“不要理他们,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你的。”
对于亲人,总有人会说,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爱你的,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傅听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们不喜欢你是他们没眼光。
“您不劝我跟他们搞好关系吗?”
孟崇山微笑,摇摇头:“不是所有父母子女都能有深刻的缘分,你是懂事的孩子,如果这样他们还是不喜欢你,那就不是你的问题。把目光放远一点,亲缘如果一般,你的朋友缘、爱情缘一定会很好......老天不会亏待你的,你的缘分在别处,不要把自己困住,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一番话,让傅听岘豁然开朗。自小缺爱的人难免奢求亲人的关注和爱,但有些爱注定不属于你,那么就应该早早放弃,不必自困。
自此,傅听岘彻底放下,专注自己,不再庸人自扰。只是在高三的某日,汪瑜和傅远不知道因为什么吵了起来,汪瑜声音尖利地翻旧账,摔了许多东西,走出卧室后见到画室里的傅听岘,恨屋及乌,突然像疯了一般冲进去撕扯他的画......
傅听岘心如死灰。
他双手颤抖把碎片捡起,一遍遍告诉自己,还有几个月就能解脱,就能跟这个窒息的家说再见。
第二天上学,他又来到许久未曾来的小巷子,拿着被撕碎的画,心里忍不住期盼能再碰见那位爷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快到上课时间,他轻叹一声准备离开。然而或许是老天听到他的愿望,竟然真的给他一点甜头。
孟崇山的车原本都开过去一百米了,心里却突然有什么感应似的,便让司机掉头回来看看,没想到真又碰到熟悉的小伙子。
看到他手里的碎纸片,孟崇山不禁皱眉:“谁给你撕坏的?爷爷找他去!”
傅听岘眼眶微红,他从小听过最多的话,就是“你妈就是这样的,别跟她一般见识,毕竟是你妈妈”,而一个与他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爷爷居然会为了他出头,他哽声:“是我妈。”
“走!”
孟崇山拽住他的手腕,昂首挺胸,“爷爷给你去评理,哪有这么当家长的。”
“不用了爷爷......谢谢您。”
傅听岘很知足,这是他从未感知过的温暖。
真的足够了。
孟崇山无声低叹,拿过他手里的碎片仔细地瞧,“画得真好,以后想当画家吗?”
“没,就画着玩儿。”
“可惜了,世界书画圈痛失一个大画家。”
“......?”
神级转场让傅听岘噗嗤笑出声,孟崇山拍拍他的肩,说,这些送给爷爷吧,要珍藏起来,万一以后真成了有名的画家,碎片也是钱呐!
傅听岘不好意思地笑,“您喜欢的话,我给您画幅肖像画吧?”
孟崇山眼露笑意,“好啊!我回家挑挑照片,下回带张给你。”
“不需要照片,我过目不忘。”
“这么牛!?不得了不得了......”
回家后,傅听岘花了一个周末把肖像画画好。温和的眉眼、永远含笑的嘴角,以及精神的中山装。
可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碰见爷爷。直到高三快结束时,一日放学,他看见校门外,自动门敞开的商务车里坐着的人。他面露喜色,正欲抬步走过去,一阵风刮过,简以蹦蹦跳跳地跑去,边挥手边喊外公。
傅听岘怔在原地,呆呆地望着远处亲昵互动的两人,很快简以上车,自动门合上,商务车缓缓汇入车流。
原来爷爷是简以的外公。
像是冥冥中的注定,傅听岘凝眸笑了笑,还真被说准了,爷爷的外孙女可不就是看不上他嘛......
算了算了,下次简以不在的时候在把画送给爷爷吧。
以免尴尬。
谁知,那竟是最后一面。
而那幅肖像画,永远都送不出去了。
在耶鲁时,听闻简氏集团老董事长逝世的消息,傅听岘整个人头重脚轻,搭飞机回国,赶上孟崇山的葬礼。
他没有身份进去,只能远远地看着简以,苍白憔悴,而他的心脏亦绞得生疼。
有些人共同生活了二十年,依旧感情浅薄;而有的人不过几面之缘,却仿佛认识了很多年,与亲人没什么两样。
吃糖的男孩子更讨人喜欢。
你的缘分在别处。
爷爷给你去评理。
......
简以说得没错,他的确没福气当孟崇山的外孙。但那道坎,他同她一样,无法迈过去。
滋啦――
尖锐的刹车声掐断思绪。
他面无表情地下车,双眼血红,将后座昏昏沉沉的人拖出来,往棒球场走去。
-
简以打车到城南棒球场时,一下车双腿还是软绵绵的,全身虚脱般无力。她原本做好心理准备,想要跟他们同归于尽,但是傅听岘......她根本不敢想。
城南棒球场是傅家的产业,简以踉踉跄跄跑进去,终于在西侧的棒球场地见到傅听岘。
昏黄灯光下,傅听岘垂着头静静坐在石阶上,简立凯躺在一边,不知是死是活。简以心跳停拍,呼吸的阀门被牢牢拧上。
脚下如有千斤重,她一步步走过去,瞧见地面上的血迹,以及简立凯鼻青脸肿的脸......
她脚一软,蹲下伸出颤抖的手去探他的鼻息。
虽然微弱,但还有呼吸。
心跳恢复一些,她大致看了下简立凯的伤势,右手和左腿都骨折了,估计两三个月下不来地。
冷光晃眼,简以抬眸,看见傅听岘手里握着的匕首,急忙跨步走上台阶。好在匕首上没有血迹,可他的手背和卫衣上血迹斑斑。
简以握住他的手,想取下匕首,他却死死攥着不放,简以喉间酸涩,嗓音沙哑:“你松手。”
傅听岘缓缓抬头,猩红的眼底空洞无光,简以瞬间鼻酸,眼睫轻颤。光圈晕开,他看清面前的人,喉结滚动,声调沉哑:“这件事,我们俩......总有一个人得做,不是么?”
设想和现实相差甚远,原来要一个人的命是这种感觉。简以以为足够的恨意能够支撑她,痛快地捅下去......
但是真的到此刻,她才发觉,恐惧和颤抖把她紧紧缠住,自小外公的教导和多年来受到的教育,都无法让她视法律于无物。
天知道方才探到简立凯鼻息时,她有多庆幸。不是庆幸他还活着,而是庆幸傅听岘的人生不会因此毁灭。
而他亦同样不是么?
自小的修养和道德让他无法下手。
“不做了......”
简以红着眼,语带哭腔,“你松手。”
傅听岘终于把手松开。简以松口气,紧握匕首四处张望,没瞧见垃圾桶,便咬唇收进手袋里。
这时,祝夏和徐知越匆匆赶到,紧接着前后脚赶来的,是简怀年和秦舒。
今晚的事闹得不小,加上近期简怀年时刻盯着简立凯的动向,自然很快收到风声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见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儿子,秦舒平日里故作的优雅荡然无存,对着台阶上的两人破口大骂:“疯子!畜生!小贱人!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我要报警把你们抓起来!”
说着便要往简以的方向冲。
傅听岘直接上前挡在简以面前,眸光冷厉:“你再骂她一句试试。”
秦舒一瞬止住脚步,瞧着傅听岘身上的血心头发怵,只好拽着简怀年的衣袖撒泼:“老简,你不管吗!你儿子就要让人打死了!!”
简怀年看了眼简立凯,心疼得不行,转眸恨恨盯向简以,厉声质问:“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
简以的目光始终停在简怀年身上,闻言她一步一步迈下台阶,眼前闪过的是外公对简怀年的提携和看重,逢人便夸女婿的画面。
“简怀年。”
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倒是让简怀年愣了下,“是你害死外公的。”
简怀年目光微闪,只一瞬便恢复原样,他狡辩道:“你听谁在背后嚼舌根?你外公是心脏病突发走的,那是意外!”
“是吗?你心里清楚。”
简以冷笑,“简怀年,你梦到过外公吗?你就不害怕吗?”
简怀年身形微晃,“你、你怎么跟爸爸说话的――”
“简怀年,你们一家人......”
简以心脏微梗,恨到极致,“你们会不得好死。”
“你!”
简怀年气得抬起手,往简以的脸颊狠狠扇去,却在空中被人一把攥住,用力甩开。不再年轻的躯体往后踉跄一步,秦舒赶紧扶住他,表情狰狞:“你这个不孝女,连你爸爸也打!”
一旁的祝夏实在听不下去了,大步跨上前,骂道:“你给我闭嘴,否则下一个就打你!”
“好,好啊,你们一个个人模狗样,聚在这里打人,我要报警!”
傅听岘完全不在意,今天他既然做了,就不怕进局子。而秦舒的话音刚落,地上的人动了下,裤袋里掉出一包白色的粉末......站在边上的徐知越眼疾手快,弯身拿起――
“行,你报,你特么赶紧报!”
收起平日的嘻哈模样,他语气急躁,“我兄弟进去,你儿子也得进去,这回你们猜他还能不能出来?”
秦舒瞬间哑火,简怀年亦说不出话。不成器又去嗑药的儿子,面前一群家里有背景的人,他能怎么做?
报警么?只怕以傅家和徐家的能力,傅听岘关个几天就能出来。但复吸的立凯,怕是又要被关进戒毒所里。
沉吟片刻,简怀年阴着脸,让秦舒一起把人扶起,然后抬步离开。
简以的后背被汗浸湿,也许真是外公在天有灵,帮了他们一回,她重重吐出一口气。
祝夏和徐知越上前:“我们送你俩回去吧。”
两人异口同声:“不用。”
猜到他们的情绪没那么快平复,便也没再勉强。祝夏轻轻抱了抱简以,徐知越则拍了拍傅听岘的肩,让他们早点回家休息。
等人走远,简以垂眸看向他手上凝固的血迹,抿唇:“去洗洗吧。”
傅听岘站着没动,仰首望向夜空中的月,良久,才很轻地问她:“简以,我......是不是挺孬的?”
――我没有为外公报仇。
――我们的外公。
嗓音和声调浸染沉痛,简以眼睛酸胀,喉咙被苦水堵住,她使劲儿摇头,半晌才找回声音,“......没有。”
她拉起他的手,嗡声:“我带你去洗手。”
棒球场面积宽大,两人牵着手安静地往另一侧走,月光安静,呼吸和心跳都有点发疼。
简以咬了下唇,低声问:“跟我说说吧。”
“什么?”
“你和外公的四次见面。”
灯光下两人的身影拉长,傅听岘沉声启唇:“好。”
寂静深夜,回忆翩翩。当两人走到洗手池边,傅听岘正好说完,简以垂眸拧开水阀。
流水哗啦,她握着他的手放到水流下。
“我自己来吧。”
“我帮你。”简以难得执拗。
干涸的血被冲刷,露出手背和指骨处的伤口,未结痂的伤口经水洗涤,冒出新的血液。
简以眼前一片模糊。她眨了下眼睛,聚集的水雾凝成眼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是从小在黑暗里长大的人,只要一点点光都能让他发亮,何况是外公对他的帮助。
他是真的把外公当成了亲人。
而她却说了那样伤人的话。
傅听岘关掉水阀,用纸巾擦拭双手,随即掰过她的脑袋,给她抹了把泪,“不哭了。”
“对不起......”
简以的眼泪止不住,捧住他的脸,小声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傅听岘眼睛通红,一把把人搂进怀里,湿漉漉的泪沾湿他的脖颈,他的眼尾微湿,脸颊贴着她的头发:“嗯。”
许久,简以哭累了,抱着他低声呢喃:“我们回家吧。”
傅听岘瞳仁一震,声线微颤,“你说什么?”
“回家,”
简以低呜,“我想回家了......”
傅听岘揉了揉她的后脑,哑声回:“好,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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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颓然,加上今晚的一通闹腾,两人皆是精疲力竭。江景别墅离城南太远,两人便去了拳馆。
家的定义不在于房子,而是人。
唐小聪和女友去了外省旅游,馆里静悄悄的。两人把灯开启,上楼洗澡,洗去黏腻汗湿和沾染上的污秽气息。
原本疲累的身体在洗完澡后却怎么也睡不着。
简以叹气,起身下楼,走到小院子里。与她一样,傅听岘也睡不着,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坐下望天。
星月璀璨,两人心脏相连,想的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