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演技的我十分感谢革新后的政策,我多羡慕电视剧里放束菊花然后集体默哀的葬礼仪式。
被迫尴尬了一整天,等仪式结束之后已经是晚上,回到家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撸起袖子,胳膊上鸡皮疙瘩已经起了一层。
程跃两手一摊说他一天什么也没干,就和父亲站在路边发呆了。
“都没我的事儿哎……”他说。
我真的好羡慕他,多想变成一个男的,就不用如此惺惺作态了。
我问父亲,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合适,父亲说:“去问你妈”,然后抱着手机趴在了他们卧室的床上,我问他母亲在哪里,他头也不抬地说在厕所。
他的姿态好像在告诉我,他已经将一切撇手不管,全部扔给了母亲。
我走向厕所的时候,母亲也正往回走,我们在甬道里碰上,母亲看到我后立刻拉下了脸,她用一贯的训斥语气说:“你不会哭啊?真不够丢人的。你亲姥姥死了你都不哭,那我死了你是不是也不哭?真不知道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惭愧和失落感迅速将我的身心包裹,我被定在原地。我十分清楚这就是我曾经陷入深渊的第一步,因为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熟悉。
但如今我已经学会了用第三只眼睛去审视这一切,所以我不会再去过分的责怪自己——
不同的人经历了不同的事,生活在不同的环境,有着不同的天性、观点和思想,我的思想只是和他们不同,这不是我的错。
但就算我明白这些,依然无法让我摆脱掉此刻的愧疚和压抑情绪。
我站在原地缓了好久才终于挪动了脚步,经过甬道,我看到父母卧室里透出来的光,父亲正趴在床上玩手机。
一盆冷水忽然泼在我的头上,我恍然明白:父亲其实一直都知道我在经历着什么,但他从未管过。
从小到大,他围观了母亲虐待我的整个过程,但就像刚才一样,他放任母亲去做了这一切,然后自己缩在了床上,假装自己是个大龄儿童。
我忽然想明白了,父亲这一生,其实从未担起过教育的责任,他只不过是负责赚钱而已,但这赚钱,很可能也是为了逃避责任——打工赚钱可比教育孩子要轻松多了。
母亲一直告诉我他有多爱我,但他其实不过是母亲施虐的帮凶。
母亲口中的“父亲的爱”,不过也是捆绑我用的一种武器罢了。
想明白这点后我的心又冷下去了几分,我回到卧室,程跃很快察觉到我脸色不对,问:“这是怎么了?”
我说:“我就多余闲的,刚跟我妈说几句话,又被骂了一顿。她如果不骂人的话是不知道怎么说话的。”我已经可以很自然的表达自己的心情。
程跃无奈一笑,说:“算了,明天就走了,到时候也就训不着你了。”
我点点头,趴在床上看着手机,我的失落情绪因为告诉了他,而缓缓转移了出去。不知何时,程跃坐到床沿揉了揉我的头发,说:“我可能有点理解你了,理解你性格为什么会这么纠结固执。确实,你离着他们越远心态就越平静。”
我回过头看着他,问:“要不要看看我写的论文?或许你能理解的更多。”说着,我将文档发给他。
十分钟后他转过头看向我,说:“好吧,我想我还是不理解,你的脑回路实在太复杂了。”
我笑笑说:“或许并不需要谁去理解谁,人与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只要能够做到尊重别人的不同就可以了。而做到这一点其实很难很难,我们总是习惯以自我为中心去思考一切。”
……
第48章 人性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被调到了分公司的其他项目,项目不同,就意味着要重新学习新产品的知识。不知道算不算是好事,至少让工作稍微有了点新鲜感。
给我培训的人是一个只比我大一岁的女生,一头黄卷发,是售前客服组长,她给我详细介绍了各种眼花缭乱的产品,看完以后我也没有记进去多少,只能感觉到她很细致敬业。
我喝着水,趁机四处瞟了瞟,观察着这个新的工作环境。这个小项目的办公室氛围和之前的很是不同,办公室里落针可闻,竟然没有一个人出声说话,不知道该算是文明有礼还是死气沉沉。
售前组长和客服主管都是女人,看起来性情温和工作态度谦逊认真,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然而我看了看即将要辞职走人的员工的脸色,却在他们脸上看到了不屑和怨愤,心中暗自忖度着,恐怕这个工作环境,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和简单。
培训一周以后,主管给我开通了新的账号,限制进线人数来让我试手。组长检查着对话,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提出了质疑,一天下来,我几乎不敢再发送任何消息了,只有发送她整理过的话术才不会被挑刺,这就导致了浪费了大片的时间,还有大片的问题无法回复。
我在不断的培训和练手中度过了一个月实习期,来的人最后走的只剩下了两个,我知道,是因为组长太过严苛,每打开工作台都能看到她大片的指责消息。
又一个周以后,我忽然情绪低落起来,我说不上我为何如此低落,究其原因,不过是办公室里的管理太过严苛,工作上被揪出的毛病实在太多罢了。
然而我毕竟是走过大片心路历程的人,总感觉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规矩多和我内心的低落情绪并不匹配。
程跃问我:“怎么一脸的消沉?”
我说:“我可能要变得内向了。”
他从背后抱着我,“哎……别那么说。我给你点力量”。
我的个性已经开朗了很多,再忽然低沉下去我自己也不适应。但我并没有从他身上获得力量,我知道能让我获得力量的方式只有揪出问题所在——我大概又要钻进牛角尖里去了。
我回想着我刚被调过去的时候她们的温和、细致和体贴态度,所以究竟是何时开始,我是变得情绪消沉的?
我一边受虐似的承受着时不时的消沉情绪,一边观察和思考着身边的一切,想挖出这股情绪的来源。
所谓“君者,源也,源清则流青,源浊则流浊”,人心有问题那就是环境有问题,环境有问题那就是管理者有问题,我自然第一时间将目标放在组长和主管身上。
但是过了两个星期也没有发现什么,只觉得组长事儿多,主管也会偶尔强势罢了。
两个月以后,办公室来了个新人,又一个月,她过了实习期,完全上手以后,也像我们一样会安排各种工作。
基于项目部的管理安排,这里的卫生都是排班值日的,这周轮到我和她打扫卫生。
到点提前挂起工作台以后,我还有几个客户没有处理完,她拿着拖把站在门口等着我,等着我扫地之后她再来拖。这让我心里着急,也十分不解,无奈跟她说:“你先扫地不就得了?不用等我,一会忙完了我来拖地就可以了。”
我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因为我感觉到旁边人身上的氛围忽然一变。我知道,我说这句话大概用了讽刺的语气,蕴含着“你为什么会这么死板,脑子一点不知道转?”的深层含义。
这让我心中一沉,开始反思自己,因为自从离开家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犯过这样的错误了。
我用余光看着她着急忙慌的去拿笤帚,她的姿态再一次验证了我心中的猜测,我深深叹口气。等拖完地和她并肩去洗手间的时候,为了弥补一下自己的错误,我特意用温和的语气跟她解释了一遍,“以后谁有空谁先扫地就可以,没有硬性规定,你先忙完你先扫地就可以了……”
我脑子里的那张网再次铺展开来,于是我很快明白:我将在工作环境里感觉到的压力和愤怒,下意识地通过伤害新人(弱者)的方式发泄了出来。
这让我第一次有了想要离职的念头,工资、假期、不开明的领导,在这个经济艰难的时代我都可以忍受,但我无法忍受逐渐变坏的自己。
我只是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在经历母亲那一巨大的难关之后,没想到竟还有人、还有办法能打压到我,让我犯了以前的错误……
直到半个月后我才明白了因由:这个项目部门之前走过不少人,主管和售前组长也知道自己部门留不住新人,所以对新人总是态度谦和、关心备至,希望他们能留下来,这就很容易让新人对领导产生信任和好感。
但这负责组长本身个性严苛,工作上太过挑剔——挑剔本身就能让人心理产生不适。当谴责、说教、挑剔与教育和培训混杂在一起的时候,就很难让人分辨出谁对谁错了,再加上一开始累积的信任感,新人就会觉得领导的批评指责都是有道理的,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明白这点后,我忍不住苦笑,我未免也太过高看了自己,不是明白的越多就不会被PUA的,凡是人,总有人性上的弱点,总有个坑能让你掉进去。
更何况还有很多人,其实都是在无意识的去控制别人,她可能根本都意识不到自己的行径是PUA。
“你的所有感受都是有道理的,尤其是那些灰暗的感受”,我又想起了这句话。
我明白这些以后,心理上就不吃那一套了,产生了抵抗情绪,我没心思在这里耗费时间去消耗自己,很快提出了辞呈。
不多久,论文征集的评选结果出来了,我收到了邮件,获得了二等奖,我想起我的论文内容,总感觉这个名次有些讽刺。
但好在手里的奖金是沉甸甸的——我该是变得越来越现实了。
我给程跃打过去电话报喜,商量着等国庆长假出去游玩,他出差去了浙江,一个星期后才能回来。
电话刚挂断的时候,朱真真给我发了微信,邀我去星巴克坐一坐,我知道她有话要跟我说。
朱真真说她请客,我看看外面夜色里的霓虹灯,觉得晚上喝咖啡该是睡不着,便随便点了杯气泡水。
我心中忖度着她想要跟我说什么,我觉得她想跟我说的话,那天在火车上已经概括出来了,不明白为什么又要特意约我。
我们闲聊着,她问起我母亲的情况,又问起我工作的情况,我忽然想起姥姥的葬礼她并没有去参加,心中琢磨着该不该提起这件事。
我和她说话的态度语气令我震惊,就像我们是无话不谈的老朋友,而不是二十年没见过面也没说过几句话的亲戚。
我知道,我已经具备了一种能力,一种和任何人聊天都可以亲和自然的能力,因为我心里面是平和的,所以不管我在哪里、面对着谁,这股内在的平和都会自然而然的流淌出来。
朱真真说:“啊……能累死社畜的果然永远都是人际关系,不过幸好你走得早,何必在那里遭受那份折磨。根据他们之前的情况判断,剩下的那几个人大概也留不长。”
我说:“之前项目的主管还问过我,说没想过我这么快就辞职,她问起我辞职的原因,把我好一顿尴尬,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朱真真说:“自然是要把原因揽到自己身上的,就算是走了,也不好说领导的坏话,何况人家还是一个公司的。”
我点点头,事实上我也正是这么做的。
朱真真跟我说起她的工作,因为发车时间,她明天早上五点就要起,我问她是否该回去休息,看看时间已经是九点多,等她赶回去,已经没有多少休息时间了。
朱真真摆摆手,喝了一口气泡水,“对了,我听本地的同事说儿童福利院正要招人,你要不要去试试?我可以给你打听推荐一下,不过工资应该不高。”
我忙摇摇头,“不不不,第一,我不喜欢小孩儿,第二,我更不喜欢一群小孩儿,想想我就头疼。”
“为什么?”她疑惑的看着我。
想了想,我苦笑道:“可能是想不明白人活着是干嘛的,心里头对新生命有种莫名的恶意。”
朱真真一怔,然后笑我矫情,“但是你很合适,确切的说,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我冲她疑惑地一挑眉,她眼神神秘的告诉我,“等你去了你就知道了”,然后拿出手机,发起了信息。
我心中捉摸不透她找上我是干嘛的,只是为了套近乎吗?
或许是的,或许她只是想跟我有个联系罢了,人的骨血里对于亲情多少是有些怀恋的,何况是她这种已经断掉了自己所有亲情的人。
手机响起了微信提示音,朱真真说:“你去这个地址,明天你就去面试一下,反正你一时也没想好应该干嘛不是?”
我问她:“你一直都没有结婚吗?”前后算算她的年龄,大概有35-40岁了。
她告诉我:“我也想不明白结婚是干嘛的。”我知道她是在调侃我说的那句“人活着是干嘛的”。
朱真真忽然神色失落地看着杯中的水,“也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发现自己没有能力照顾好一个家庭,我不想重复父母的悲剧。”
她的父母这就是另一个时代的话题了,于是我好奇道:“她们怎么了?”
“天天吵,从来不会去管孩子怎么样”,她似乎不想多说,又抬眼看看我的脸色,“其实我小时候,是大姐和二姐带大的。”
“哦……”我垂下头去,明白了她的心情,我也不想提起母亲,想起她就感觉心中无力,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可既然是母亲带大了小姨,她为什么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她?我只意外听到过那么一次。
接着我的眼睛一亮,我明白了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小姨的被拐卖让她觉得是自己没有照看好,她想掩盖和忘记的其实是自己的错误。
该怎么说呢,只能说是人性。我相信母亲口中他们的关心和爱是真的,就像我相信她的恨也是真的,父亲的冷眼旁观是真的,他们的控制欲是真的,语言虐待也是真的。
前前后后一归拢,也只能归咎于“人性”二字罢了。
我送朱真真上了出租,她的车刚开走没多久,面前的路边上忽然出了一起车祸,撞死的却是一只狗。
狗主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抓着肇事者的裤腿不撒手。
那肇事者挣着裤腿说:“为了一只狗你至于么?”
方圆十里尽是那狗主人的哭声,甚至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我转过身去,走进夜色里,人流在我身侧徐徐穿过——
为了一只狗,我放弃了自己的父母。
……
第49章 一日行
魏明顺利的考上了高中,打电话给我说暑假要来这里玩几天。我告诉程跃以后他记在了心上,录取通知书刚下来,程跃就连夜开车过去把魏明带回来了。
我在家里给魏明收拾着房间,将笔记本上的东西存档了一下,把电脑给他搬了过去,我知道他离不开游戏。
天刚黑下去没多久,他们就回来了。
魏明推门进来,欢喜地叫着“姐姐”,我问他考上的哪一所高中,他说是二中,和我同个学校。
死去的记忆和深埋在心底的恐惧感开始攻击我,我害怕他会经历我曾经历过的一切,然而他连学校的大门都还没有迈进去,一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