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又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我们家存不住钱。
我又想起一些别的事:当初母亲强烈要求重新装修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小工和别人聊天,他们说:“他们家就没钱!”
这么一想,我竟不知道我们家到底算是贫穷还是富裕了。
这个家已经烂的和臭水沟一样了——我心中下了如此判断。
我看着客厅的墙壁上挂着的那张母亲的照片:制作者找了一个明星的身子,然后把母亲的头P了上去,脸色灰白,头发杂乱,格格不入的身体却穿着平整的旗袍,脑袋和身体的扭曲程度不同,乍一看像个魔鬼一样。但母亲却说这张照片很好看,我回到家的时候她迫不及待地向我显摆,怕不是将照片上的窈窕身材幻想成了自己的样子。
母亲用妄想制造出了一个世界,这个家在她的控制之下达到了某种扭曲的平衡状态。我弯下腰深深叹口气,我看到的东西越多,就越觉得疲累恐惧,人与人之间的复杂联系,逐渐让我对很多东西失去了信心,让我觉得一切都是虚假的。
论文交稿以后,我和程跃商议着去旅个小游,考虑到疫情原因,我们并没有走出太远,只去泰山玩了两天。
在高铁上,程跃睡着了,窗外的风景徐徐闪过,绿油油的麦田和远处的山峦,比城市里的霓虹灯要好看太多,我放下手机,看着窗外出了神。
乘务员吆喝着卖高铁模型,路过我身旁的时候忽然停顿了一下,我感觉到不对劲,抬头看她一眼。
“魏兰?”
“额……”
“小姨”这两个字迟迟说不出口,因为她对我来说实在太过陌生。
“真的是你。”
她让我稍等,继续完自己手头上的工作,二十分钟以后才重新过来,邀我去车厢连接处谈谈。
在交谈中我才知道了她叫朱真真,在这之前母亲从未跟我提起过她的名字。
朱真真说:“是去旅游么?要去爬泰山?”
我说:“是。”我不知道应该对她摆出怎样的姿态,应该算是长辈还是朋友?颇有些手足无措。
她斜睨着程跃调侃道:“你男朋友?”
我笑着说:“刚结婚不久。”
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吃惊,“啊,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结婚了。不会是受不了你妈了吧,所以才着急结婚离开她?”
我看她的脸上有着得意的笑容,所以我知道,我的表情泄露了我的心情。
朱真真抱着手臂长叹一口气,“太好了,你终于走出来了,小玉就不一定了,她年纪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在上次见过小玉之后,我的生活便自顾不暇,早已经把她抛诸脑后了,却没想到能从小姨的嘴里听到小玉的名字,听这语气,她们似乎关系匪浅。
我说:“你们有联系?”
朱真真说小玉高考后被父亲暴打了一顿,成绩出来以后,她爸爸揪着她的头发把她甩在了胡同口,母亲则在一旁坐在地上不断哭诉,说她这辈子没指望了。
朱真真说:“真是不明白,不过是高考而已,就好像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
我忍不住冷笑道:“‘这辈子没指望了’,可终于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真不要脸,自己是猪,望女成凤,却好像理所应当似的。”
我感觉到她看向我的目光有所变化,她说:“小玉偷偷把自己的志愿改到省外,去上学的时候她父母硬要送她过去,结果事情败露了,在车上又把她打了一顿。回家的那个时候我去看过她,后来她从她妈妈的手机上偷看到了我的联系方式,自己找上了我。
“她希望我能负担她的大学学费,说她会记着账,毕业以后再还给我。”
我毫不犹豫的下了结论,“她过两天就忘了,还会回到家的,可能是因为过年,可能只是一顿饭或者一个电话,就把她的心给收回去了。能够找上你,大概也是一时冲动,是那段时间被打的狠了。”
“……她之后确实没有再联系过我,我打电话问她,她说她的爸妈接受她的学校了。问题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跟她说起我前段时间参加的论文活动,研究完之后虽然是清醒了,但似乎有点清醒过头了,现在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信不了。
我知道,我需要过一段平静的生活,去适应一下我所挖出来的残酷真相。
朱真真要加我的联系方式,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摆脱了关系,却又要联系上我,但还是拿出了微信二维码。
朱真真说:“你变化也实在太大了,和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如果是之前的魏兰,我是不会加她微信的。”
我并不知道我之前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模样,在我自己的意识里,那不过就是块石头组成的魔鬼。
朱真真笑着弹了一下我的额头,“满眼露着精光。”
她歪头看了一下,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程跃已经醒了,朱真真说:“改天再好好约吧”,她晃了晃手机示意保持联系,然后整理了下衣衫转身走了。
刚走没几步又回头笑看着我,“其实当年我没有被拐走,我已经躲过去了,但是我还是跟着人**的车偷偷离开了。我一直欺骗自己,我是被拐跑的。说实话当年到底为什么这么做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是一瞬间,突然不想留在这里了,想着如果是被拐跑的话那就太好了。”
朱真真一笑了之,转身走了,而我震惊在原地。思前想后,我忍不住开始推测:母亲之所以如此疯狂地控制、恐吓我们,让我们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是不是因为当年姥姥的孩子一个个都没照看好,或者死或者被拐跑的原因造成的?
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母亲很是厌恶姥姥的无能,所以她一直想让自己变成一个与姥姥截然相反的人,她渴望着别人的赞美。
她总是杞人忧天的想着各种天灾人祸,时不时就大呼小叫吓唬人,估计就是姥姥不断地死孩子这件事给她落下了心理阴影——虽然这后来导致了另一种悲剧。
我知道,母亲如今性格形成的原因也定与她的原生家庭有关,但我已经太累了,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研究了,何况母亲的那个时代我也没办法去经历,她的原生家庭生活我也没有办法去观测,其实她怎么变成这样的都无所谓,我知道她对我带来的伤害并不是假的。
回到座位上,程跃问:“那是谁。”
我说:“是我小姨。”
他从不知道我家里还有一个小姨,疑惑道:“怎么从来没见过?也没听你妈提起过。”
“没听我妈提起过”,我心里揣测着这句话,她为什么不提起?是不是心里面早就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抱着自己的头,“啊,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再想就累死了!”
程跃看着我噗嗤一笑,“你在干嘛?”
我抓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抬头看向他,委屈地说:“论文写完了,东西还在脑子里转,好累……”
程跃笑着说:“等你爬到泰山顶上的时候,你脑子就没力气转了。”
……
第47章 葬礼
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姥姥去世了,事实上姥姥卧病在床七年有余,和母亲是同样的病。
姥姥是老死的,我最后一次见她,大约是在去年夏天,她穿着棉质背心坐在床沿,似乎是刚从被子里爬起来,一头雪发全都竖在头上。
她轻轻扫了我一眼,眼神冰冷的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事实上我们确实不怎么熟悉,尤其在我上学离家以后。
我们这里家族文化比较厚重,当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地方都是这样的:姥姥是属于朱家的人,而奶奶才属于魏家的人,所以从小到大,我能明显感觉到家里面对姥姥和奶奶的亲近程度完全不同,因为我姓魏。
父亲去姥姥家属于客人,舅舅过来我们家也是,不同的姓氏将亲情也分了等级,因着父亲的叮嘱,我每次回家必定会去拜访奶奶,但一年才会去看一次姥姥。
因着姥姥这一个冷漠的眼神,我们因常年疏远而残留的最后一抹亲情似乎也没有了,她的目光好像在告诉我:一个人已经到了古稀之年,已经不必再看人脸色,佯装亲近的模样。
同程跃商议以后,他说:“唔,这个事儿比较大,不去好像不合适,估计你爸妈会杀了我吧?”
我问他:“你的全勤奖多少?”
他说:“五百,再加上请假的时间差不多就是扣一千块钱,不过遇上这种事儿也没办法。”
于是我们双双请假,开车回老家。
连夜赶到家以后,看着父亲和母亲的态度,我觉得他们,或者说是所有人,对程跃是否来参加葬礼并不在意,外姓的女婿已经是远上加远。
临去葬礼前,母亲和大妈再三叮嘱我,说到了门口就要开始哭,要不然会被人笑话。母亲病重后,大妈几乎担当起了家庭女主人的角色,代替了母亲来照顾这个因疾病而变得有些悲惨的家庭。
说实话,听到她们这么说我已经开始觉得尴尬了。我自然知道老家葬礼的规矩,只是一直适应不了这种哭的抑扬顿挫的唱词和装模作样的习俗,只能庆幸自己上学后离开了这里。
我做了一路的心理准备,到了姥姥家门口还是没能哭出来。我与她感情浅薄是真的,我没有演技也是真的,只得伸手挡住了半张脸,勉强混进了门。
母亲伸手掐了我一把,又偷偷拍打我的腿,我才勉强红了红眼睛,我想这应该是疼的。
舅妈招呼我们进去,见来了人,院子里一个人开口起了个头,敲一下锣,听不清吆喝的是什么,接着屋子里和院子里的人齐声哭诉,直到我们进了门他们才停止,但屋里的人还要哭个一两分钟才会停下,以示对死者的敬意。
我因为需要照顾母亲,心中暗自给自己找了这个借口避免和她一样的哭天抢地,哭的恨不能趴在地上——腿脚灵便的人都会哭的趴在地上。
一分钟过后,众人才会过来扶着她,劝慰她宽心、别哭了,如此在劝慰中再哭上个一分钟才能停下来。
而我绕道冰棺去观察尸体——
你见过死人吗?
尸身被冻在冰棺里,连皮肉都是硬的。松弛的皮肤被固定物印出一个褶,拿掉那卷固定脑袋用的卫生纸,下颚的皮肉,还是弧形的。脸也瘦的和活着时完全不同,椭圆的脸只剩下了骨头,用皮包着。我想起最后一面里姥姥白发苍苍的模样,即使再仔细看,我也不会认为,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
母亲摇了摇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已不能再蜷缩,手指干瘦如枯骨,肘关节已经僵硬,膝关节,却还呈现死之前的弧形。
“僵尸”,这是我唯一想到的词。
众人围着冰棺喋喋不休,于是我终于了解了些情况:姥姥病重七年,长期卧榻已有两年有余,年终八十六,怎么想都是赚了。
这世上没几个人能活到八十六。
旧时的习俗,我实在看不过眼,进来一个人就要一起哭一哭,我的腿已经被母亲掐的青紫,虽然他们把喜丧说的头头是道,该流的眼泪却一滴都不能少。
母亲哭得极其厉害,这可能是他们这辈人的特长,上一秒尚在正常说话嗑瓜子聊天,下一秒门口进来一个人立刻就能哭天抢地,恨不能把心肺都哭出来,若非几个人连拖带拽,那是趴在地上绝对拉不起来的。老一辈的人称之为孝道,我实在不敢苟同。
我听到一个花白头发奶奶辈的老人哭“亲~娘!”天知道我姥姥活下来的孩子就那么几个,并没有添她这么大个闺女!
而母亲几乎一直在哭,我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姥姥的尸体,母亲哭了一整天却只看了她嘴上的“老娘”一眼。她的哭词抑扬顿挫声声灌进了我的耳朵里——
“俺那亲娘哎,俺没娘了……”
“我可怎么办哦……”
接着是哭她的病。别的我不敢确定,但是我相信,她哭自己病体缠身的那段哭词,眼泪绝对是真的。
她哭的实在太久,众人不停地劝慰她,最后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她活着不也是累赘你么?她自己也难受你也难受,活了八十六也值得了……”
母亲一愣,眼泪戛然而止,该是说到了心头上。很快又拍打着她的膝盖,“那俺也没娘了……”
接着再重复之前那套哭词。
我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哭词来回都是一样的,我一路听着,只感觉全无逻辑,可谓是为了哭而哭。
而相之于葬礼和姥姥的死亡这件事,“死亡”本身给我带来的震撼更为深重,因为我从未这么认真的看过一个死人。我坐在床沿上,双手扶着冰棺,仔细端详着她身上的一切,想着,原来人死后是这么个样子的。
脑袋空下来时,我不由得在想:若是我死了,那必然不必这么假模假式的大动干戈。
若是我病重无医,那我得衔一根烟,叼一瓶酒,若是幸运的,腿脚尚且还灵便,那得赶紧去看看这大千世界,看看这满世界的花红柳绿。
若是我卧榻不起,那便闭口不言,沉浸在书的世界里,静待着生命一点点流逝。当然,若我只是薄病,还有救,那我也必然不会就这么放弃自己。
若是我化成灰,那请把我的骨灰撒在流水里,随水而终,若是所托之人实在懒得动,那边随手扬了它,风会带我去往任何地方。
我想把以上写成我的遗书。但我也知道如果我是死在这里,那么没有人会尊重我的想法,我将面对的是同样假模假式的眼泪和仪式。
就像生命之初来到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他们却谓之是生养恩情,我觉得有些可笑——生育养育本就是哺乳动物的天性,和恩不恩情没有半点关系。
我们在别人的目光里来到这个世界上——不生孩子会被人笑话,也在别人的目光里死去——没有正规的葬礼会被人说道,目光逐渐组成了规则,最终控制了我们的人生。
这几年村子发展变化很大,舅妈说,今日扎灵棚之时,就有村支书来阻挠,但是没办法,已经来晚了一步,所以由着去了。只是环保依旧查的严,大过年的鞭炮都不能放,更别说是烧纸马和花圈,活人尚且管不及,别说是死人,所以葬礼仪式简约了很多。
送尸体去火葬场的路上,是葬礼的重头戏,这时候,就是表演演技的时候了,发丧之人得哭得身子骨乱颤,左右各一个人架着,仰着头痛哭几句,抱怨老天不公,再唱几句哭词,腰要弯到135度,然后俯身,再哭几句,俯身45度。所以说,没有两个人架着可不行,要不然可就真的头抢地了。
因为形势简约很多,如此哭天抢地的,也就只有舅妈一个——我母亲身体不便,否则她该是里面重量级的一员。若是放在以前,那是要绕着半个村子的中心路走一个来回才可以,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家里有人死了,围观的人越多越好。
他们哭的恨不能把眼泪都榨干,要把血都哭出来,然后才会把祭祀用的纸马、纸人、花圈等等全都烧给逝者,好让她在阴间过上好日子——其实不过是活着的人的一厢情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