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及音知她骄纵,懒得与她争论口舌,叫岑墨清点了公主府装物资的木车,“值钱的珠宝放到本宫车里,衣物全部分给这些怀孕的妇人御寒,除粮食外,其余杂物都扔掉,用腾出来的木车搭载这些怀孕的妇人,依照原计划往荆州赶路。”
岑墨领命去办,谢及姒惊讶道:“皇姊竟然让这些贱民穿你的衣服?这也太不成体统了!你衣服上的珠子比她们的命还贵,你自己往后穿什么?”
谢及音望着她笑了笑:“穿你的。”
“不行!你别想抢我的东西!”谢及姒悻悻地抱紧了自己的箱子。
谢及音腾出了七辆木车,让怀孕的妇人们轮流搭车休息,她们走了一整夜,平明时分原地休整,正在架火煮饭时,后方斥候突然飞马来报,说探得一支近万人的骑兵正在往东南方向追赶,最多再有一天的路程就能追上来。
众人闻言哗然,谢及音亦是心中一慌,强撑着面上的镇定问道:“可看清了率兵的人,是胡人吗?”
斥候道:“地势不利,未敢近前,只在山坡上远远看了一眼,就赶来报信了。”
谢及音摊开羊皮地图看了半天,与岑墨商量道:“按理说胡人的速度不会这么快,但是眼下情况未明,咱们也要做好准备,不如到这片山谷里去,此处背靠悬崖,应该比较好守。”
岑墨纠正了她一下,“应该到上游的山谷,那里水源充足,不容易起□□。”
谢及音想了想,点头道,“那就听你的。”
于是他们当即整顿队伍,四万人相互扶持提携,到上游有水源的山谷中隐蔽起来。有些人听说胡人追来了,抢了抢了同行人的财物要趁乱逃跑,老人孩子惊慌失措,哭成一片。
谢及音见状登上木车,摘了幂篱,高声道:“本宫在此,大魏皇室在此,若是撞见胡人,他们先抓的是本宫,本宫尚且不慌,尔等何苦自乱!”
她发色与常人不同,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望得见她。
“胡人掠我土地,践踏我子民,我等虽力弱难抗,然退无可退时亦要拼死一搏。尔等若先自相残杀,夜哭到明,明哭到夜,难道便能哭退胡人吗?都找件趁手的武器,跟在骑兵队和府兵后面,将老人和孩子守在中间,若真遇上胡人,谁也不许退,敢趁乱抢劫财物者,当场格杀!”
谢及音亲自下令,队伍当即冷静了下来,众人按照她的吩咐,有序地退进了山谷中。
入夜,山中寒风阵阵,裹着马蹄声由远及近,似是有骑兵队在山中各处搜寻,众人都屏息凝神,紧张而绝望地等待着他们离开。谢及音怀里抱着阿狸,身上披着狐裘,坐在马车里,仍觉得寒意一阵一阵往骨缝里渗去。
忽然,识玉匆匆掀帘进来,低声道:“殿下,你听,好像是洛阳官话!”
谢及音下车远望,隐约听见山谷外歌声四起,唱得好像都是洛阳的歌谣。
“难道不是胡人?”谢及音心中生出一点希望,“岑墨呢?”
“岑中尉刚刚带人探查去了。”
正说着,只听一阵马蹄声逼近,远远见几个人影自山谷中本来,为首之人是岑墨,他身后那人身着黑色铠甲,自马上翻身而下,几步跨到谢及音面前,跪地行礼。
“臣王瞻前来护送殿下前往建康,惊扰殿下,实在该死!”
谢及音转惊为喜,“子昂,快快请起,原来是你!”
裴望初用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与王铉借了一万兵马,其中八千交予王瞻,请他前来护送谢及音。他的这一做法极有远见,王瞻追上谢及音前已与胡人骑兵交手数次,若非他及时赶来,这四万百姓在渡过汜水之前一定会被胡人追上,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王瞻确实是正人君子,并未抢吞裴望初的功劳,“这些兵都是袁先生向父亲要来的,殿下不必谢我,此事都是袁先生的功劳。”
谢及音问:“他为何自己不来送我?”
“袁先生神出鬼没,他的心思我也猜不准,临走之前,听他说要去见黄眉军的首领,好像是想同黄眉军商量联合抗击胡人的事。”
单听这几句,谢及音也猜不透裴望初想做什么,他这个人心思都憋在肚子里,他借了八千骑兵来护送她一事,竟然连她也瞒着。
罢了,知道他平安,比什么都好,反正他本事大着呢。谢及音按下心中的牵挂,转头与王瞻商量并队同行的事情。
有了王瞻这八千骑兵护送,事情变得容易了许多。他们不必再从山中穿行,可以沿着官道前往建康。
二月初,他们到达荆州地界,原地休整三日,用金银补充了粮食和马匹。有些人打算留在当地,不再往建康走,谢及音让岑墨录了名册,给他们分了点银子,便带着剩下的几万人继续出发了。
王瞻骑马伴随在谢及音左右,谢及音挑起车帘与他闲聊:“……其实我并非铁了心要去建康,只是年前的洛阳太乱了,我要做好一辈子都回不去洛阳的打算。胡人若是攻下洛阳,铁蹄迟早会踏遍整个大魏,思来想去,只有与南晋接壤的建康还算宜居,那边水土肥沃,人烟稀少,或许还能安居几年。”
王瞻面有惭色道:“让皇室公主与洛阳百姓流离失所,此皆朝臣世家拒不抗敌之罪。”
谢及音道:“如今的大魏无君无臣,若说过错,从父皇当年篡位自立时就错了,待百年之后,史书未必为他留情,我这个公主,也不过是屋中之乌,由人迁怒罢了。”
此话王瞻不敢乱接,只讪讪宽慰她不要多心。
三月中,万物复苏,春风解冻,谢及音一行人终于到达了汜水边。
他们白日忙着伐木做船,夜晚就在河边安营扎寨,待渡过汜水,距离建康便只有几日的路程了。
王瞻带人在附近的小山上猎了几只野兔,亲自剥皮烤熟,撕下一条腿递给谢及音。谢及音道了谢,用手帕包着,坐在河边的岩石上慢慢品尝,待啃完这条兔子腿,发现王瞻正在一旁盯着她看。
谢及音用帕子擦了擦嘴,问他:“一整只兔子,你没给自己留几口吗?”
王瞻笑着收回目光,“这些野味,我已经吃腻了。马上就要到建康了,殿下高兴吗?”
“自然高兴,不然这大半年的风餐露宿又是为了什么,”谢及音抬手将骨头扔进河里,看向王瞻,“你也该起身回洛阳了,是不是?不知道这半年过去,洛阳现在是什么情况。”
王瞻默然片刻,说道:“若是殿下愿意留我,我可以随殿下到建康定居。”
谢及音笑了笑,“那岂不是太埋没了你。”
“殿下觉得怎样才算不埋没,莫非一定要建功立业,位极人臣?”
谢及音轻轻摇头,“人各有志,你若天生是隐士的性格,当然可以梅妻鹤子,结庐山中,可你不是。子昂,你愿意离开洛阳这么久,送我渡过汜水,我已感激不尽,可我能馈你的实在太少,不愿再将你牵绊在一方小天地中。我知你非池中物,你既然有自己的抱负,就不该耽于儿女情长。”
“儿女情长……”王瞻苦笑了一下,“原来殿下一直都明白。”
谢及音缓缓垂目,“我失言了。”
“殿下未曾失言,子昂确实心慕殿下,殿下能明白我的心,我已十分高兴,”王瞻走到她身边,轻声叹息道,“崔驸马不曾随您而来,我便以为自己会有机会……是我天真了。”
谢及音道:“与崔驸马无关,我心里另有他人,你应该猜得到。”
“裴七郎?可他已经――”
王瞻心中有些难过,裴七郎已去世一年之久,竟还在谢及音心中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
“难道殿下要为他守一辈子活寡吗?”
谢及音笑着摇头,“我从来都不是为谁守,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除了他,我很难再看见别的什么人了。”
王瞻沉默半晌,轻声道:“殿下的心思,我明白了。”
第60章 西州
被胡人骑兵践踏过的洛阳城中十室九空, 往昔热闹的雀华街、长陵街显出一片颓败之象,门窗飘摇,幡旗落尘, 成了一座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空城。
裴望初以天授宫袁天师的身份与王铉周旋,说服他与萧元度的黄眉军合作,先将胡人逐出洛阳。
“萧元度是魏灵帝之子,马O的身份还要再往前数,不过是前朝一介州牧。他引胡人入关, 欺凌大魏百姓, 既不得民心,亦不得正统, 反而是与他相抗的黄眉军近来颇有声望。萧元度为太子时就已有盛名, 若是再独吞打败马O的功劳,则民心与士人都将归附于他,王司马就甘心眼睁睁在旁看着吗?”
王铉有他自己的考量,“胡人骑兵骁勇善战, 袁先生为何笃定一定会败给黄眉军?”
裴望初轻摇羽扇, 说道:“战之久者,非兵戈之锋, 而是军心坚牢、民心所向。黄眉军起家时尚需逼迫城中百姓从军, 如今因他能抗击胡人,周遭郡县的百姓纷纷响应, 可谓得尽人心,天授宫秉天受命,也对黄眉军多有扶持, 如此声势之下,只要黄眉军想赢, 就一定能赢,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王铉闻言,面色不善道:“袁先生既然如此看好黄眉军,为何不去投奔那前太子,还在王某这里耽搁什么?”
裴望初不紧不慢地笑道:“谋士定主,不可朝三暮四,此事事关声誉,重逾性命,王司马也曾为人幕僚,心里应该很清楚。”
王铉当年确实做过谢黼的幕僚,闻言,他点点头,神色稍缓,“袁先生的心意,我已明白,待我那不孝子从建康回来,咱们再商量抗击胡人的事。”
裴望初手中羽扇微顿,“令公子要回洛阳了吗?”
“昨日已收到飞鸽,最多再有一旬就到了。”
一旬……裴望初在心中算了算日子,看来他这一路护送嘉宁公主十分顺利,并未遇到什么波折,才能这么快就护送她渡过汜水,赶回洛阳来。
早在王瞻离开洛阳的时候,裴望初已暗中与萧元度达成了合作。追随萧元度的人虽多,但他手中缺少精兵,尤其缺少精良的骑兵,若与胡人铁骑对上会十分吃亏,因此他比王铉更痛快地答应了先共退胡人的策略。
此外,他愿意信任裴望初,也是因为裴望初在他面前揭开了羊皮面具,以裴七郎的身份,当面称他为“裴氏旧主”。
萧元度对此十分感慨,“裴氏与萧氏同气连枝,孤重登大魏皇位之时,也是你裴家东山再起之日。”
两人都对裴萧两氏易子而抚的往事闭口不提,这让萧元度十分满意,对裴望初也更加信任,待他如座上宾。
五月初,王瞻归来洛阳,与王铉在驻兵的涿郡相见,同时带回了关于胡人铁骑的消息。如今的胡人铁骑以西州为据点,频繁在西州与洛阳之间劫掠,除羯、羌两族之外,逐渐又增加了匈奴和鲜卑骑兵。
除裴望初以袁b的身份鼓动王铉发兵抗击胡人外,王瞻冒死请战,王铉的部将们更是厉兵秣马,不愿再受胡人的窝囊气。眼见着再不出兵就要闹得人心尽失,王铉只好与萧元度合作,让萧元度的人在前面冲锋,他率军殿后,共同抗击胡人。
王瞻也领了一万骑兵,在裴望初的建议下,打算绕去后方西州,偷袭马O的老家,切断胡人的军需,裴望初刚好要去西州调查一些事情,便与他同路而行。
两人并马行在前往西州的路上,见王瞻眉宇间似有愁绪,裴望初旁侧敲击问道:“我看子昂兄心事重重,莫非建康此行并不顺利?”
“那倒不是,这一路我是按照袁先生给的建议行军,一切都在袁先生的预料中,并未遇到什么意外。”
“那子昂兄是担心西州一战?”
“攻打西州,击退胡人,实乃我愿,也没什么可担心的,”王瞻叹气,数次欲言又止,“我是担心……嘉宁殿下。”
手中缰绳微微一紧,裴望初不动神色问道:“嘉宁殿下怎么了?”
王瞻道:“嘉宁公主一介女流,孤身带数万洛阳百姓前往建康安居,此心性之坚、胸怀之广,非常人所能及。然而她的坚毅不独在此,崔驸马未伴随她左右,她也不肯留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建康毕竟是他乡,这天长日久无人可诉的生活,一个女子,该怎么熬下去?”
裴望初琢磨着王瞻的话,“你怎么知道嘉宁公主不肯留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
“说起来不怕袁先生笑话,”王瞻面现薄赧,“我本有意陪嘉宁公主留在建康,可惜被殿下拒绝了。”
裴望初闻言,皮笑肉不笑道:“真没看出来,原来子昂兄也是个肯为红颜舍江山的风流人物。”
王瞻叹气,“有心无力罢了,可惜这天下男子,并非人人都有裴七郎那样的好命。”
“裴七郎?”
“殿下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裴七郎是她所见的沧海水、巫山云,有他珠玉在前,寻常男子再难入她的眼。”
王瞻幽幽叹气,苦笑道:“袁兄,这死去的人就像是天上的月亮,任尔东西南北风,他总是清辉不减。你说咱们这些活人,怎么才能比得过一个死人呢――你笑什么?”
王瞻一头雾水地看着裴望初开怀大笑,突然驭马疾驰,奔上山坡,猛得一勒缰绳,那枣红色的骏马高高扬起前蹄,嘶鸣不已。
山风扬起他身上的鹤氅,鼓猎如飞,裴望初回身对王瞻高声道:“裴七郎在她心中如皓月之明,你我皆是萤火之光,子昂兄不必再心存幻想,还是早日放弃吧!”
王瞻不明白他在高兴什么,自己没有机会,他岂不是更要往后排,这有何可乐的呢?
山风吹得人热血贲张,裴望初安抚地拍了拍身下的马,低声笑道:“你也想去建康是不是……真是好一个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哪天我若是真死了,石碑上无名无姓,只刻这两句话足矣。”
西州本是大魏与胡人的交界之州,此地人口混杂,习俗多样,自马O引胡人入关后,西州的汉人也遭到排挤,如今的西州城里,几乎只能看见高鼻梁深眼窝的胡人。
王瞻三次攻城而不下,裴望初潜入城中,见到了暂代马O为西州牧的人,竟然是天授宫的一位天师,名叫严序。
裴望初试探他道:“天授宫宫主曾为大魏卫氏供粮,想支持卫家挟小太子登基自重,同时又暗中支持萧元度的黄眉军,这些都能说得通,偏偏背地里支持马O说不通,这到底是宫主的意思,还是严天师擅作主张,欲效宗陵天师的下场?”
严序知道裴望初深得天授真人倚重,并不欺瞒他:“马O世为西州牧,与天授宫交游颇深,宫主令我等全力相助,不敢违逆。”
这就有意思了。天授宫再怎么标榜中立不偏,也不该帮了东家又帮西家,眼睁睁见胡人与大魏百姓打得不可开交,到底对天授宫有什么好处?难道只是为了提线耍傀儡,看个乐子吗?
裴望初心中对此事生出了芥蒂,打算回天授宫一趟。
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在西州城内安排了许多内应,又控制了严序为自己所用,终于与王瞻合力攻下了西州城,扣下了马O留在城中的家眷和全部身家。
远在大魏与萧元度僵持不下的马O听闻西州城被攻破后,气得当场吐血,一边派人带兵回救,一边修书给周遭胡人部落,企图东西夹击围城,将横亘在喉咙口的西州重新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