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个小时,锅里的粽子煮熟了, 一掀开盖, 糯米和粽叶的清香便扑面而来。
阮希兴奋地围过来:“好香啊,刚好钱嘉乐也快到了, 还能吃上刚出锅的呢。”
话音刚落, 就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云畔转过头,在门口看到了那个背着吉他,戴着和阮希同款黑色毛线帽的清瘦少年。
钱嘉乐一走过来就把脑袋搁在阮希颈窝里, 有气无力地控诉:“微信不回, 也不去接我下班, 你说实话,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阮希动作敷衍地给他顺毛:“不是都跟你说了我跟畔畔出去吃饭了嘛, 再说你都多大了,还天天要人接, 害不害臊。”
两人斗了几句嘴, 粽子已经被盛上了桌。
吴婆婆乐呵呵地招呼他们过去坐,原本冷清的院子热闹起来, 糯米粽子的香气飘出很远,处处都是人间烟火气。
钱嘉乐正在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今晚是怎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在酒吧里救了一个被醉酒男搭讪的女生, 云畔挨着周唯璨坐下。
吴婆婆一边听他们聊天, 一边拿了个粽子放在云畔碗里:“尝尝合不合你口味。”
而后, 看着她纤细的手腕, 又念叨着说, “太瘦了,要好好吃饭,多吃点。”
阮希就笑:“婆婆你不懂,有的女生就是天生吃不胖的,不像我喝口水都会胖。”
钱嘉乐立刻嚷嚷道:“谁说你胖了?我去揍他。”
“这话还算中听。”阮希把手里刚剥好的粽子蘸了点白糖,塞进他嘴里,“喏,奖励给你的爱心粽子。”
云畔看着对面黏糊得像连体婴的两人,忍不住转头去看身边的人。
周唯璨谈恋爱的时候也会跟女朋友说肉麻的情话吗?会变得主动吗?会患得患失吗?
对方正在低头按手机,不咸不淡地说:“吃粽子,别看我。”
偷看被抓包,她也没觉得尴尬,飞快地替自己找借口:“……我也想蘸糖。”
周唯璨把手机放下了,微微抬头,视线扫过桌面边缘的一碟白糖,的确离她很远。
没说什么,他起身离开,几分钟后,端着一碟新的白糖回来了,把那个小小的瓷碟搁在她手边,又坐回去看手机:“蘸吧。”
“哦。”
云畔猜自己现在一定在傻笑,于是赶紧低下头,继续剥手里的粽子。
她吃了多久,周唯璨就看了多久手机。简直是全神贯注。
手机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怎么还在看。
云畔终于忍不住问,“你在跟谁聊天啊?”
得不到回应,她也不气馁,执着地又问了一遍,似乎是被问烦了,周唯璨终于将手机屏幕举起来,摆到她面前。
微信聊天界面上方的备注是“量子力学-陈教授”,而聊天内容似乎是对相关研究项目里的bug纠错。
云畔不懂那些专业术语,却还是一字一句看得很认真,耳边听到他问:“满意了?”
于是回答:“满意了。”
周唯璨笑了一声,把手机拿回去,继续发消息。
吃完粽子之后,两个男生去厨房收拾,剩下她们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聊天看星星。
说是看星星,其实也看不清什么,因为今晚天气并不好,深色夜空雾茫茫的,云层厚重,院子里没有灯,更显得晦暗不明。
吴婆婆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坐在轮椅上剥橘子,然后掰成两半,递给她们。
云畔道过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们闲聊。
阮希有意无意地在把话题往周唯璨身上扯,不知道聊到什么,吴婆婆微微叹息:“阿璨啊,是个很好的孩子,就是过得太苦了。”
原本清甜的橘子吃到嘴里,似乎也因为这句话而变苦了。
所以,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他过得开心一点,快乐一点呢。
如果周唯璨愿意告诉她的话,就算是再难的事,她也会努力去做。偏偏他什么都不肯说。
脑海里一刹那又回响起方妙瑜曾经说过的话――他明明就站在你面前,却永远隔着一段若有似无的距离。看不见摸不着,再想走近也无从下手。
阮希好奇道:“婆婆,还没问过您呢,璨哥说您帮过他,到底是帮了什么呀?”
“好多年前的事了。”
老人腿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深色毛毯,微微抬头看向远处,神情变得很温柔,“我记得也是一个冬天,是我儿子的忌日,我去山上给他烧纸,下山之后恰巧撞见了阿璨。那天很冷,还下着雪,他穿得单薄,就蹲在马路边,冻得脸煞白,浑身都在发抖,别提有多可怜。我当时看着他,恍恍惚惚的还以为是我儿子回来找我了,就把他带回家收留了一晚。”
“后来呢?”
“后来……天一亮他就走了,我本来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结果没多久他又回来了,说是打工挣了钱,也在绿廊巷租了房,就住我后边,还说以后会照顾我,给我养老送终。”
说到这里,吴婆婆微微低下头,拭去眼角湿润,“我根本就没把那些孩子话当真,因为真要说起来,我对他也不是什么天大的恩情。”
剩下的话她没有再说,但是云畔已经听得很明白。
她随手给予的善意,其实很大一部分都建立在当时的情绪催动之下――她刚刚给早逝的儿子烧完纸回来,就撞见一个年龄相仿、流落街头的可怜少年,恍惚间分不清虚幻与现实,所以才会收留他。
周唯璨却将这件事记得这样牢、这样久,甚至愿意主动承担起照顾她、为她养老的义务。难道他不觉得这是一种负担,一种枷锁吗?
报恩的方式有太多太多种,需要做到这一步吗?
云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冷血。
大概是回忆有些沉重,阮希摸了摸鼻尖,转移话题道:“璨哥确实人好,平时在学校里也很受大家欢迎的,虽然总是冷冰冰的,不爱理人,但是如果你真遇上什么事,要找他帮忙的话,他能帮的都会帮。”
云畔吃完了手里的橘子,犹豫半晌才问:“他跟家里人……是不是有点矛盾?”
阮希耸耸肩,“不知道,他家里的情况我是一次都没听他提过,连钱嘉乐都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头几年离家出走,后来就再也没回去过。”
正说着,不远处,周唯璨跟钱嘉乐有说有笑地从后厨走出来,绕过她们,站在院落门后的阴影处聊天,神情放松。
云畔定定地看着他。
只要他出现,她的眼睛里就只有他了。
如果周唯璨真的不需要爱、不需要倾诉、也不需要理解的话,那么自己还能给他什么,还能用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唯一性呢。
她的喜欢和其他人的喜欢,又有什么分别呢。
云畔头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还在发呆,阮希就拉着她起来,大步往周唯璨身边走。
把两人凑到一块之后,她就绕到旁边,挽起钱嘉乐的手,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靠。
吴婆婆已经回里屋休息了,院子门口只有他们四个人,闲聊几句过后,阮希冲着钱嘉乐使眼色说:“咱俩出去买点零食吧,我想吃炭烧味妙脆角。”
钱嘉乐虽然无奈,也没办法,只能牵着她往前走:“能不能有点追求啊,妙脆角有什么好吃的,我前几天发奖金了,带你去吃点贵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就喜欢吃妙脆角,管得着吗?”
“行行行,那就吃,想吃多少买多少。”
……
两人打打闹闹地走入巷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
须臾,云畔轻声开口:“我的手机最近好像坏了。”
停了几秒,慢吞吞说完下半句,“……都收不到你的消息。”
寒风阵阵袭来,像薄薄的刀片,刮过人的皮肤。
周唯璨垂眸看着脚边的影子,嘴角微扬,似乎是被她的话逗笑了,好半天才说:“不发不就好了?”
“可是我很想你……”
云畔忍不住侧过身,面对面和他站在一起。
青灰色的石板路两旁零零落落亮着几盏灯,光线比院子里明亮不少,而她就在这种环境里,终于看清楚面前这张脸――
尽管大大小小的青紫色淤痕已经很淡,但是这张脸上的确是带着伤的。
区别只是没有夜市撞见的那次严重而已。
心脏猛地被揪起来,混乱中,这些伤口似乎能够毫无阻隔地转移到自己身上。云畔不明缘由,却能够清晰感觉到生理性的疼痛。
她立刻忘记了自己正要说什么,控制不住地伸出手,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去触摸他额角的擦伤。
和之前暴雨夜的那个拥抱一样,周唯璨没有躲。当然也没有迎合。
仿佛对她的肢体接触全然不在意,他仍然静静站在原地。
怕弄疼他的伤口,云畔不敢用力,只是用指腹蜻蜓点水般地触碰,从额角到下颌,好半天才收回手。
一种名为无能为力的情绪来势汹汹,找不到出口,只能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云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不可遏制地感到消极。
深蓝色的夜,狭窄的巷弄,明明暗暗的灯影,她深吸了一口气,掩饰着泛红的眼眶,低下头去。
路面将他的影子也映成模糊的青灰色,像极了还未愈合的伤痕。
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砸在地上,悄无声息。
周唯璨就在此时开口,神情显得有些意外:“哭什么?”
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云畔仍然像鸵鸟似的垂着头,一直等到没那么想哭了,才把头抬起来:“没什么。”
喉咙里像是被人撒了一把盐,沙沙的,很疼。
她克制着心头的情绪问,“伤口疼吗?”
“不疼。”
“上药了吗?”
“没必要,”他说,“会自己愈合的。”
自己愈合的和上过药愈合的速度和疼痛度能一样吗?
云畔很想这么说,但是忍住了。
因为她知道,周唯璨不会在意。
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更不需要别人的关心,再说下去也只会显得自己矫情而已。
所以她没有再说,也没有再哭。
灯盏晕黄,照亮灰扑扑的墙壁、屋檐上整齐排列的瓦片、和掉了漆的门环。
疾风又起,他们面对面站得很近,眼底能够映出彼此的缩影,呼吸声相互交缠,有种虚幻而暧昧的缠绵。
“云畔,”周唯璨看着她,声音响在风里,“别为了我哭。”
他很少叫她的名字。
云畔下意识地望向他。
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也别为我失眠,更别为我牺牲什么,付出什么。”
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云畔困惑地问,“为什么?”
“因为不值得。”
周唯璨倚上门框,侧脸被遮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语调却很平直,“你会失望的。”
第27章 疼痛纪念品
生日对别人意味着什么, 云畔不知道。
但是于她而言,生日意味着空虚。意味着她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毫无意义的一年。
不过今年应该是不一样的。
云畔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心想。
因为她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塞给了她很多原本不属于她的情感, 不属于她的困惑, 让她哭,让她疼, 让她割舍不下, 又轻飘飘地告诉她,“不值得”。
出租车刚好拐过街角,经过一家亮着灯的装潢简陋的刺青店。
店铺上方挂着一块小黑板,用凌乱的粉笔字写着“无痛穿耳、美甲美睫、各类纹身”等等。店门打开, 两个女孩子走出来, 很夸张地捂着耳朵, 露出通红的耳垂,和上面一颗小小的耳钉。
云畔让出租车司机在这里停了车。
她需要做点什么, 用来区分这个生日和其他所有生日的差别。
店面不大,四四方方的, 显得拥挤, 不过收拾得很干净。老板娘大概三十来岁,剪着利落的短发, 正在打扫卫生,听见门口的动静, 头也不抬地问:“欢迎光临, 想做什么项目?”
云畔推门进去, 问:“都有什么项目?”
老板娘抬头看了她一眼:“现在太晚了, 纹身师和美容师都下班了, 只能做指甲, 或者无痛穿耳。”
她想了想,“无痛穿耳疼吗?”
老板娘被她逗乐了,“都说了无痛,怎么会疼,放心吧,会打麻药的。”
“能不能不打麻药?”
“能是能,”老板娘放下手里的拖把,打量了她几眼才说,“你要是不怕疼的话,我给你打手穿吧,比枪打位置准,恢复时间也快,就是贵了点。”
云畔没打过耳洞,也分辨不出来谁优谁劣,却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因为手穿听起来疼一点。
老板娘动作很利索,指挥着她在一个板凳上坐下,就开始给手部消毒,前前后后消毒了三遍,才过来捏她耳垂。
“疼吗?”
云畔摇头。
“行,那我先给你捏捏,等到耳垂没感觉了就能穿孔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透过镜面,可以清楚看到她的耳垂已经被捏得又红又肿,云畔能够感觉到麻,却谈不上有多疼。
老板娘看着她平静的脸,忍不住问:“你是真不觉得疼还是不好意思说啊?”
“真的不疼,再用点力也行。”
“小妹妹真逗,我开店这么久,还没听客人提过这种要求呢。”老板娘笑个没完,过了会儿又问,“怎么,失恋啦?”
“没有。”云畔心想,根本连失恋的资格都还没有。
十五分钟左右,终于觉得差不多了,老板娘取出一次性空心针,在她眼前消毒,然后找了个位置往她耳垂里扎,下手又快又稳。
云畔的视线掠过墙上贴着的示意图,上面是不同的穿孔位置,除了耳垂之外,还有耳骨、鼻钉、舌钉等等,她看着看着,忍不住想,这些钉子如果钉在周唯璨身上会是什么样子。
他应该很适合打耳骨钉吧,小小的亮晶晶的一颗,打在耳廓内侧的位置,只有靠得近了才能看见。
“发什么呆呢?”老板娘从一副盒子里挑挑拣拣选了两枚银钉,熟练地扎进她刚打好的耳洞里,“直接给你用银的了啊,看你细皮嫩肉的,戴别的估计得发炎。”
“好,谢谢。”
云畔走出刺青店,站在路边等车。
冷风吹来,她浑身上下都凉透了,只有耳垂那一小片皮肤是温热的。
这让她想起手臂上的那块烫伤。
如果伤疤能永远留下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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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九号当晚,她生日的前一天,云怀忠风尘仆仆地从国外赶回来,还给她带回来了大包小包的生日礼物。
云畔的耳垂已经消肿,不过偶尔还会流脓,担心被云怀忠发现,她冒着耳洞堵住的风险将银钉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