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畔摇摇头说不用,话音刚落,就隔着半敞的宿舍大门、几层矮矮的石阶、以及地面上的一块月光,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周唯璨。
这么晚了,他是怎么进来的?
没等云畔想明白,周唯璨已经朝她走来,皱着眉,只打量了几眼她的脸色,就转过身,在宿管阿姨面前半蹲下去,示意她上来。
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云畔如愿以偿地搂住他的脖子,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上。
十月中旬,凌晨两点半,风里已经泛出凉意,像一块潮湿的抹布,拧几下就能滴出水来。
校园是寂静无声的,所有建筑楼都熄了灯,远远望去像一只巨大的、蛰伏着的怪兽,随时都有可能苏醒,把平静的夜晚撕出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云畔闭着眼睛,闻他身上的味道,想象自己正在攀一座雪山。
周唯璨背着她一路从女生宿舍楼走到宜安正门,冲着门口执勤的保安道谢,说麻烦您了,又露出了那种很礼貌,很周到,也很招人喜欢的笑容。
保安翘着二郎腿坐在值班室里,手里夹着烟,乐呵呵地对他点头,还关心了云畔几句。
谈话间,她听出来――原来是因为周唯璨给他捎了一条烟,所以才大半夜被放行。
那条烟此刻就静静躺在值班室的桌面上,被月与灯一同照亮,红色的软中华包装,已经被迫不及待地拆封。
周唯璨自己抽过这么好的烟吗?云畔想不起来。
出了宜安校门,那辆纯黑色的摩托就停在路边,几乎要融化在夜色里。
周唯璨给她戴上头盔,又把她抱上后座,动作比平时要小心,仿佛抱着的是个娇弱的玻璃盒子,稍有不慎就会碎掉。
不知道是不是云畔的错觉,他今天把摩托开得很稳,遇到路障还会提前减速,不像以前那样风驰电掣地一路狂奔。
没多久,周唯璨把车停在医院急诊大楼门口,熄了火,回头问她难不难受。
云畔立刻摇头。
他却还是不怎么高兴。
从刚才在宿舍楼下见面的那一刻开始,就不怎么高兴。
这让云畔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而这种忐忑,在值班医生听到她是因为空腹吃了太多橘子而导致反胃呕吐的瞬间,达到了顶点。
云畔形容不来医生当时看她的眼神,总之不像是在看一个大脑健全的正常人,最后什么都没说,给她开了几盒胃药,又让她去输液大厅挂点滴。
是奥美拉唑,作用应该是保护胃黏膜。
凌晨时分的输液大厅很空旷,到处都是空位置,只有寥寥几个人影。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长椅……触目所及的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白色,这让云畔误以为自己被一块巨大的白色裹尸布所包围,因此感到轻微的窒息。
忍住想要拔腿就走的冲动,她跟着周唯璨在最后一排安分地坐下,护士端着注射盘走来,熟练地给她扎针。
止血带已经绑好,手背血管也消了毒,针头即将刺入皮肤的瞬间,周唯璨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云畔微怔,心想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不害怕打针,更不害怕疼,可是周唯璨那么温柔,甚至还在一下一下抚摸她的长发。
针头扎进去,护士撕下医用胶布,又固定好滴管的位置,这才端着注射盘离开。
临走之前,忍不住多看了周唯璨几眼。
那一刻云畔也想把她的眼睛捂住。
输液大厅里静悄悄的,墙壁上挂着一台电视机,应该是照顾其中两三个生病的小孩,播的是《猫和老鼠》,没有台词。
动画里,汤姆赔上了所有,借高利贷、签卖身契、甚至不惜以抵押身体为代价,却仍然未能捕获白猫的芳心,伤心绝望之余,最后准备卧轨自杀。
火车轰鸣声越来越近,那几个小孩被夸张的画面逗得捧腹大笑,云畔却只觉得汤姆很可怜。
不被爱就会这么可怜吗?
正在出神,周唯璨忽然开口,问她手是不是很冷。
云畔低下头,看见自己正在输液的手背被冻得微微发青,正想说没关系,他的手已经虚虚覆了上去,小心地没有碰到针头,掌心贴着她,比平时要温暖。
她于是顺理成章地开启话题:“我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周唯璨看着她:“你把自己搞成这样,我应该高兴吗?”
“我不是故意的,”云畔试图为自己解释,“……我只是想弄清楚每一个橘子到底有几瓣而已。”
这个借口找得实在拙劣,因为就连她也无法理解自己当下行为的缘由。
而眼前的人依然平静,甚至还问她:“现在清楚了吗?”
她回忆道:“最少的七瓣,最多的有十八瓣。”
周唯璨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那以后就不许再这样了,知道吗?”
语气堪称温柔。
“知道了,”云畔乖乖应下,又主动提起,“我现在已经好多了,胃也没那么疼了。”
“饿吗?”
“有一点。”
周唯璨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挂完水回去,给你弄点吃的。”
她得寸进尺道,“我还想吃上次的泡面。”
“今晚只能喝粥。”
“哦……”
听话地没有再坚持,云畔又挨过去一点,靠在他肩膀上,用空闲的那只手去揪他卫衣领口细细的抽绳,过了会儿,状似无意地问,“你觉得我奇怪吗?”
刚刚那个医生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医生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去看自己的病人?
“我有时候――很偶尔的时候,”她鼓起勇气往下说,“会觉得我和别人好像不太一样。”
这一秒的勇气从何而来,这些话又是怎么说出口的,云畔想不通,然而后悔已然太迟。
无人的走廊里,她仿佛看见自己的灵魂被剥离开来,一缕烟似的缓慢升空,是个模糊的灰色影子,触摸到纯白色的天花板,逐渐变成透明的颜色。
在那个影子彻底消失之前,她听到周唯璨的声音:“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一样?”
云畔仰起头看他,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是啊,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一样。
他明明说过,想得太多,只会自寻烦恼。
电视机里的《猫和老鼠》已经播完,进入冗长无趣的广告时间,有一个小男孩坐不住了,又哭又闹,让父母换台,年轻的女人手忙脚乱地安抚着他,动静好半天才消停。
而周唯璨仍然看着她,专注到眼里似乎只有她,这种专注让云畔感到无措,少顷,他开口,应该是想说些什么,手机铃声恰好在此刻响起――
音量不大,却足够清晰,也足够打断这一秒的对话。
周唯璨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无意识地皱眉,却还是接了起来。
就在她面前,没有避讳。
电视机上,广告画面里,女演员站在蓝天白云椰子树下,手里握着椰汁,笑容明媚到没有任何烦恼,与此同时,周唯璨冷冷开口:“有事吗?”
云畔听不见手机那端的人在说什么,只听到他又问了一句,“多少?”
广告播完,输液大厅重新安静下来,周唯璨坐在冰凉的长椅上,眼神望向远处,医院里的光线极其刺目,照亮他黑沉沉的眉眼,和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不知道对方又说了些什么,他竟然笑了一声,“我现在没空。等着吧。”
或许是这句话刺激到了对方,手机里的声音猛然拔高,云畔也因此听清楚了那几句难听的咒骂,以及那个有点耳熟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无须过多联想,就能自动在脑海中和某一张脸画上等号。
周唯璨已经很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云畔迟疑着问:“是之前在医院门口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他说:“是。”
“这么晚了,他找你干嘛?”
“没事,不用管。”周唯璨似乎完全没有将刚才那通电话放在心上,更加没有将那些不干不净的辱骂放在心上,视线仍然望着她的手,又摸了几下,确认不凉了,才松开。
是又没钱了吗?
是凌晨三四点打电话来要钱的吗?
云畔不由得想,如果那个男人可以突然死掉就好了。
全球每天平均会有十七万人死亡,他为什么不是那十七万分之一?
希望他快点死掉吧。
如果他死了,自己会很开心的。
吊瓶里的液体不知不觉间已经见底,周唯璨起身去找护士过来拔针。
接近凌晨四点,天空是一片雾蒙蒙的青蓝色,云层深处还藏着几颗残星,空气里弥漫着破晓时分的寒气,绿化带上也覆盖着零星的灰色露水。脆弱而荒凉。
周唯璨牵着她走出急诊楼,走出医院大门,没有管那辆摩托,而是低头在手机软件上打车。
云畔出声提醒,他却只是说,回绿廊巷太远了。
是担心太冷了吗?
还是担心太颠簸?
这些言外之意明明如此清晰,偏偏他就是不愿意说出口。
站在路边等车的间隙,周唯璨抬头看着渺茫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轻声开口:“我不觉得你哪里奇怪。”
目光也终于离开那片模糊的灰蓝色,回到她脸上,静谧而温柔。
云畔抬头看他,紧张感油然而生,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周唯璨却靠过来,用指腹拭去了她出门前特意涂的口红,又说,“但是我希望你开心一点。”
“我现在就很开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吗?”周唯璨笑了一下,“没骗我?”
“……没有,真的很开心。”
天好像永远都不需要再亮起来了,没有什么值得忧愁或恐惧的,就算是海市蜃楼,消失之前,云畔也笃信自己会牢牢抱住,于是扑进他怀里,再次强调,“和你在一起,我就是全世界最开心的人。”
第61章 遗留行李
十一月底, 江城迎来了全面降温。
季风刮得凶猛,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清晨七点半, 云畔抱着一杯热咖啡,昏昏欲睡地坐在阶梯教室里, 上那节最枯燥的工业设计史。
教室里至少空了三分之一, 最近换季,很多人都感冒了,也有可能是单纯地起不来,反正请起假来, 理由总是一大堆。
教授打开幻灯片, 继续讲现代工业设计的形成与发展时期, 不知道是不是也感冒了,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咬字含糊不清,云畔只听了几句就开始出神。
今年的冬天比去年还要冷。
高耸笔直的教学楼被笼罩在冬日薄雾中, 远远看去就是团模糊的影子, 窗外的银杏树被风吹动,哗啦啦抖落一地枯黄树叶。
云畔偏过脸, 目光被落叶吸引。
去年的这个时候,银杏树也开得到处都是, 也变成了金灿灿的颜色, 她在夜市里遇见一个人, 那个人对她越是冷淡, 她就越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简直像个受虐狂。
离开之前, 她在地上捡了一片银杏叶, 幼稚地思考叶子离开树之后,寿命还剩下多久。
回家之后,那片叶子被她小心翼翼地夹在书本里,然而只过了几天,就彻底枯萎了。
寿命短暂到不值一提。
思绪自然而然地蔓延,云畔回想起上个周末,很难得,周唯璨竟然休息,哪里都没去,陪她消磨了一整天。
清晨,她睡醒的时候,周唯璨就背对着她坐在书桌前看书,看得很认真,时不时还会停下来记笔记。
不舍得打扰,云畔坐在床上盯着那个背影看了很久,最后是他主动回头,把手里看了一半的厚厚的书合起来,塞回抽屉里,又过来抱她,问她饿不饿。
他们下楼吃早餐,出了绿廊巷,左拐不到一百米就有很多家早点铺,云畔已经摸得很熟。
其中一家的粢饭团很好吃,里面的芝麻白糖炒得很香。而且老板认识周唯璨,每次看到他都笑得满脸褶子,周唯璨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她喜欢吃甜的,老板就慷慨地抓了一大把芝麻白糖放进去。
吃完早餐,他们在外面闲逛,然后买了点水果,回去看吴婆婆。
这段时间以来,云畔跟着周唯璨来看过吴婆婆好几次,彼此算是熟悉,可以自然地相处。
而她也从吴婆婆口中听到了一些和周唯璨有关的事。
“从我认识阿璨开始,他就从没回过家,说跟父母关系不好。我刚开始还总爱劝他,瞎操心,后来他告诉我,他妈妈再婚了,后爸不喜欢他,还带着个不省心的弟弟,他回不回去根本没人关心。”
“那段时间他总是带着一身伤回来,血流的止都止不住,别提有多吓人,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就说自己欠别人钱,一时还不上,挨顿打也没事儿,把我心疼坏了。我把攒下来的积蓄给他,他也只是摆摆手,让我别瞎操心。”
“不过他妈妈生病这几年,医药费住院费都是阿璨在想办法,从来没抱怨过一句,按理说就算他撒手不管,旁人也挑不出半点错来。他那个后爸窝囊得要命,在修车厂给人补轮胎,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
……
这些话周唯璨从来没有对她说过。
每次当云畔提起,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事”,说“挺好的”,或者干脆直接转移话题。
只要是他不想说的话,你就算费尽心思也撬不出来半句。
这一点云畔已经很了解。
下午没做什么,他们绕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兜圈,路过某家精品店,周唯璨给她挑了一对新耳环――两颗红艳艳的樱桃,点缀着绿色茎叶,很精致。
云畔有时候会觉得,周唯璨其实知道自己的耳洞是为了他打的。
走到街尾,没有碰见那个盲人女孩。
云畔站在自己上次一直站到日落时分的地方,看着那个熟悉的角落,却怎么都回忆不起当时的心情。
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刻,周唯璨就在她身边。
她的心被填满了。
吃过晚饭,回绿廊巷之前,他们照旧去了一趟巷口的超市。
站在人群里排队结账的间隙,周唯璨接到导师的电话,在讨论她听不懂的研究课题,云畔忍不住看向柜台上的红色软中华,趁他不注意,悄悄让收银员帮自己取下一包,偷偷摸摸地藏在手里。
――可惜结账之前,那包烟还是被发现了。
周唯璨指着烟盒最边缘的一行小字,问她上面写的是什么。
云畔硬着头皮回答,吸烟有害健康。
他就笑了,说知道就好,而后干脆地把烟退掉。
最后买了一堆云畔爱吃的零食回去,包括热气腾腾刚出锅的糖炒栗子。
江城靠海,所以冬天是湿冷的,连风里似乎都结着无形的水珠,他们走在巷弄里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刚好撞上几个大爷大妈在门口扎堆打牌,看见周唯璨,一个比一个热情,连带着对她也和蔼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