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可能生不了。
“不会。”
周唯璨却这么回答,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红灯还剩十五秒,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又过了三秒,蓦地凑近,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来一枚镂空的蓝色蝴蝶发卡,别在她发间,语气像在哄她,“好了,别胡思乱想,自己都还是小孩呢。”
“……我都快二十六了。”
“是吗?”周唯璨捏了捏她的脸,“那也不大啊。”
云畔看着那双流动不息的黑色眼睛,总觉得他好像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在这样的注视里,似乎无需烦恼,更无需忧愁,只要像以前那样,蒙上眼睛捂住耳朵跟他走就好了。
那座孤岛也永远都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
发卡又是什么时候买的呢?
爱不释手地摸了几下,云畔又拿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来来回回地看。
镂空的工艺很精致,小小一枚,薄如蝉翼,别在发间若隐若现,像一只真正的、展翅欲飞的蝶。
透过手机摄像头,云畔恍惚想起他曾经送过自己的那些耳钉,就连去澳洲的时候也没舍得扔。
但是出院之后,她回到家里,就怎么也找不到了,那些耳钉,记忆,包括他,全部在她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那根从未离身的旧项链,陪她在无数个漫长的夜里失眠。
十五分钟左右,周唯璨把车开进公寓小区的地下车库,右拐到底,停进某个空车位。
车库很新,面积也很大,按区域划分,一目了然。
刚下车,他的手机就开始震动。
云畔忍不住凑过去,在来电显示那一栏瞥见钱嘉乐的名字。
不知道电话那头钱嘉乐具体都说了什么,周唯璨一直在听,偶尔回应几声,最后才叹了口气道:“不是说明天还要拍广告吗?少喝点吧。”
一通电话打完,他们刚好走到电梯口。
刷完门禁卡,电梯上行的间隙,云畔不禁出声:“阮希要订婚了,钱嘉乐知道这件事吗?”
周唯璨点点头:“刚才电话里说了。”
“那他是什么反应?”
叮咚一声,电梯缓缓停在七楼,周唯璨帮她扶住电梯门,随口道:“还能什么反应,醉得连话都说不清。”
云畔立刻接话:“如果现在挽回的话,说不定还来得及。”
走廊里静极了,大理石瓷砖泛着冷光,能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周唯璨走到702门口,边输密码边问,“你觉得应该怎么挽回?”
口吻是一贯的平静。
应该怎么挽回……
不知道是不是感冒让她大脑迟钝,云畔试着思考,却难以理出头绪。
进了门,换了拖鞋,周唯璨去厨房烧水,她不由自主地跟过去,“可是就这么结束的话,你不觉得很可惜吗?他们明明都还很爱对方。”
明明相识于微末,却要相忘于江湖。
“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爱不爱,”
烧水壶发出轻微的噪音,温度格正在快速跳升,而周唯璨侧身看向她,“就算钱嘉乐现在跑去找她,阻止她跟别人订婚,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说得没错。
因为阮希想要的,钱嘉乐已经给不了了。
难道要他在自己演艺生涯最巅峰的时候宣布退出娱乐圈吗?
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对钱嘉乐不公平,阮希更加不会同意。
所以分开是最好的结局。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云畔抬起头看他的眼睛,在心里默念,尽管如此,我最讨厌你这么理智的样子了。
和分手时一模一样的理智。
耳边隐约回荡起哗啦啦的雨声,铺天盖地,总也下不完似的,他的声音夹杂在雨里,沉沉听不分明:谢川对你不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周唯璨脸上是什么表情?云畔试图回顾,然而当时她满心沉浸在遗书被发现的惊惶失措里,怎么都想不起来。
不过也没那么重要了。
就在这一分一秒,某个清晰分明的念头跃出混沌脑海,宛如拨云见日。
如果不是因为那封遗书,如果当时她给出肯定的答案,如果她跟谢川之间是真的,就不会有机场离别时的吻,不会有蛋糕店的重逢,更加不会有那晚的缠绵。
理智或许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云畔满脑子都在想,周唯璨是不是真的相信,她这辈子还会爱上第二个人,因此头脑发热,问出了一个困扰自己多时的问题:“你说要跟我重新开始――是不是因为我的病?是不是因为同情心作祟?”
不知为何,语气有点咄咄逼人,显得像极了质问。
她明明没想这样的。
水烧开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周唯璨停顿了几秒,从橱柜里取出一只玻璃杯,又拉开抽屉,翻出两包感冒冲剂,声音随之响起:“我同情心没那么泛滥,也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云畔看着他倒水,抿抿唇,又问,“那是不是因为我们曾经在一起过,所以,你觉得应该对我负责?”
如果这么解读,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因为周唯璨千真万确是一个责任心过剩的人,无论是周婉如还是吴婆婆――甚至包括她,他其实都可以撒手不管的。他的人生原本不必如此艰难。
将感冒冲剂撕开,倒进水杯里,周唯璨用勺子搅了几下,那些灰褐色的颗粒瞬间融化,变成液体。
“我是想对你负责,”他把这句话说得很慢,“但不是因为曾经在一起过。”
“……所以,是因为什么?”
云畔总算鼓起勇气回头,嘴上依旧不依不饶,“你不是说过,既然分开了,就说明不合适吗?你还说过,不会浪费时间,和谁重蹈覆辙。”
周唯璨挑了挑眉,“什么时候说的?”
“就是大一的那个寒假,我跟阮希去绿廊巷,在吴婆婆的院子里撞见你包粽子的那次。”
他配合地回忆了一下,然后说,“我不记得了。”
语气听起来相当真诚。
云畔只得选择相信。
玻璃杯里的感冒冲剂已经变得温热,周唯璨递过来,她却不肯接。
没有纠结这个相较之下无关紧要的问题,也找不出让谈话自然而然继续的方法,云畔干脆破罐破摔,固执而直白地再次询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想对我负责?”
或许是因为话题转移得实在生硬,周唯璨竟然笑了,脸上没有她想象中疲于应对的不耐烦,只有一点若隐若现的无奈,或许还有一点温柔,像是在说:非要问得这么清楚不可吗?
就连周唯璨也感到棘手、为难的话,会是什么呢?
云畔盯着那枚闪闪发亮的耳骨钉,紧张到指尖微微蜷缩,甚至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先吃药,等情绪彻底稳定下来,再听他的回答。
周唯璨却已经开口:“因为――”
刚才被他随手搁在流理台上的手机倏地响起,震个不停,他似乎没打算理,但是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还是皱着眉接了起来。
云畔一颗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应该是工作电话,周唯璨还算认真,手指无意识地轻敲台面,偶尔回应几句,什么质量比和黑洞自旋的参数、双黑洞并合系统、引力波理论模型……这些复杂的专业术语不停钻进她耳朵,听得她昏昏欲睡。
而方才那股非要得到答案不可的决心也在缓慢地消磨、流失,最终变成空气里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还是算了吧。
万一答案不是她想听的,简直得不偿失。
那点儿突如其来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云畔偷偷抬头看他,正打算不着痕迹地从他身边溜走,手腕却被一把攥住。
退路也被一并切断。
“不麻烦,我还有点事,剩下的明天再说吧。”
厨房里静悄悄的,周唯璨口吻很客气,说话的时候,指腹就扣在她手腕内侧的脉搏处,感受着那里规律的跳动,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
又闲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电话总算挂断,周唯璨俯身看她,似笑非笑的模样,“跑什么,又不想听了?”
迷雾渐渐散去了,他的眉眼、呼吸、温度,仍未消失。
尽管这样形容有些矛盾,但是这一秒的他,是可以张开手臂去拥抱的,真实的海市蜃楼。
不再逃避,云畔深吸一口气,对上他视线:“想听,你说吧。”
没有绕圈子,没有逗她,更没有语焉不详,周唯璨看着她,神情专注,一如从前:“因为除了你,我谁都不喜欢。”
有一滴水,顺着这句话,坠入冻结的湖泊。
冰层霎时破裂,纹路凌乱,像血管,眼泪和大雨在那里同时生长,漫过心脏。
心口莫名滚烫,云畔睁大了眼睛,听不太懂似的,谨慎追问,“你的意思是……在你心里,我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吗?”
没有让她等,周唯璨揉了揉她的头发,坦然道,“在我心里,你是唯一的。”
作者有话说:
本章也发点小红包^^
第75章 数流星
她没有听错。
周唯璨对她说了“唯一”。
云畔很想问他, 你还记得吗,你妈妈给你取名的时候,说过你名字里的“唯”是“唯一”的意思。所以你甚至拿这两个字来当微信名。
你忘了周婉如的心脏供体是怎么丢的了吗?忘了她是怎么死的了吗?
她在你心里明明那么重要, 明明不可动摇。
可是这些话如果真的问出口, 会不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至少这个夜晚,不该问吧。
云畔踮起脚尖, 鸵鸟似的抱紧了他。
和以前一样安全, 只要躲在这个怀抱里,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过了几分钟,周唯璨把她放开:“把感冒药喝了。”
没再拒绝,云畔乖乖喝完了, 还是温热的。
喝完药之后, 她坐在客厅里, 开始吃那份儿童套餐,而周唯璨打开笔记本电脑, 坐在她旁边工作,手指敲敲打打, 很投入, 等她吃完最后一根薯条,突然出声:“吃饱了吗?”
“吃饱了。”
云畔不知道周唯璨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自己的, 但是从很久以前他就是这样,无论在做什么, 总是会分出一点注意力给她。只给她。
热水就在手边, 云畔吃药的时候, 犹豫了一下, 没吃阿普唑仑。在他这里, 应该不用担心失眠。
旗袍很紧身, 穿在身上不舒服,她吃完药,开始提要求:“我想洗澡,有衣服换吗?”
“去洗吧,我给你找。”
周唯璨说完,又问了一句,“花洒现在会开了吗?”
“……”
云畔装作听不见,轻车熟路地走进主卧的浴室,把衣服随手丢在床上,又把那枚蝴蝶发卡小心翼翼放在盥洗台上方的置物架里,这才打开花洒。
热水迎面浇下来,像灼热的触摸。
水汽渐渐蒸腾,包裹住浴室,也包裹住她的身体,她不禁回想起不久前的夜晚,又强迫自己切断了思绪。
洗完澡,吹干头发,她裹着浴巾走出来,发现周唯璨就站在衣柜前,手里拿着一套浅灰色的家居服,冲她招了招手。
云畔走过去,看着他把那件棉质衬衫放在自己身前比划:“穿这件?”
“好。”
周唯璨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还难受吗?”
“吃完药好多了。”
云畔一边说话,一边观察衣柜里的衣服,她上次其实就很想看,只是没来得及。
仍然是深色系为主,她巡视完,指着其中一件看起来格格不入的白毛衣问:“这件毛衣是你自己买的吗?”
周唯璨看着她,没回答。
云畔干脆直接把那件毛衣拿了出来,山羊绒材质,摸起来很柔软,左心房的位置纹了一只抱着月亮的兔子。当时她就是被这只兔子吸引的。
“……这是不是我给你买的那件?”
周唯璨笑了一下:“想起来了?”
云畔抬起头看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好半天才说:“你不是不喜欢吗?为什么留到现在……我记得你总共也就穿过几次,而且还都是我软磨硬泡才肯穿的。”
“是不喜欢,”他看了一眼那件毛衣,“不过是你买的,就留着了。”
所以那本《最初三分钟》也留着了,甚至带去了东非,是吗?
书页都翻皱了,看书的时候,你会想起过去吗?会想起我吗?
你明明很在乎,明明没放下。
眼眶变得酸涩,突如其来的委屈裹挟了她,云畔泄愤似的骗他:“可是分手之后我把你送给我的东西都扔了,微信也删了,因为当时我非常非常非常讨厌你。”
周唯璨沉默几秒:“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说我是全世界最讨厌的人,还说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我。”
周唯璨摸了摸她通红的眼角,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眼泪不受控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云畔开始哽咽:“可是封闭治疗的时候,我每天都在想你……后来有一次,我站在窗边,忽然很想往下跳,但窗户被封死了,我打不开……”
“清醒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活着,所以我很积极地配合治疗,希望能够快点出院。可是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只想死,我觉得他们都很吵,很讨厌,我不想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周唯璨听到这里,一把抱紧了她。
云畔被他抱得快要喘不过气来,骨头也被压得很疼,积攒了那么久的伤心终于找到流泻的出口,断断续续地往下说,“我试过一次,用钢笔自杀,差点就成功了,可是划破动脉的时候,我又开始想你,想再见你最后一面……”
“对不起,”周唯璨抚摸她的头发,呼吸似乎有点乱,“我以为――”
“以为我真的和谢川在一起了,治好病,开始新生活了,是吗?”
云畔把脑袋埋进他颈窝里,眼泪掉得更凶了,“我是故意骗你的,谢川没有陪我出国,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什么反应,有没有一点点舍不得。”
――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天还是周婉如的头七。
――所以我发现自己好像搞砸了。
后来又浑浑噩噩地说了些什么,云畔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周唯璨给她擦了很久眼泪,对她说“我很舍不得”。
或许是因为感冒,她靠在周唯璨怀里,紧贴着他的体温,越来越放松,也越来越困,彻底地做到了助眠药物的戒断。
半梦半醒间,云畔记得自己抓着他的手,抓得很紧,让他不要走。
周唯璨回应了她,说以后都不会走,她才安心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