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和往常不同的是,又在两侧挂了红灯笼,以示喜庆。琉璃瓦飞檐边缘,同样也安置了挂饰,于微风中轻响,恍若梵音。
“旁人想博胜宠,都会精心备下舞蹈,渴望凭借巧思一步登天。你就带了这木盒,当真有用?”
他放慢脚步,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卫书懿收回目光:“奴婢歌舞不佳,就不在此等重要场合献丑了。丢了自己的脸是小事,给敛王府扣上不敬君上的罪名,可是大事!”
“你有分寸就好。”
人多眼杂,他不方便过多的交流,一记眼神安抚过后,便走向专属于皇亲国戚的坐席。
她和其他侍女站在不远处,一边欣赏表演,一边暗自思忖。
正如谢琰清所说的那样,无论是臣子还是王府,只要安排节目必然是以歌舞为主。几番轮替之后,美人的面容已经让人看花了眼,竟也有种「不过如此」的错觉。
“八弟在旁边欣赏了许久,难道就没准备礼物送给母后?”
乍一听到低沉又熟悉的嗓音,卫书懿握着木盒的手轻颤!
是他,大周王朝的帝王!
那个把她当做解药,许诺不会亏待于她的天子!
谢琰清饮下一杯美酒,站起来作揖行礼:“皇兄真是错怪臣弟了!新来的丫头没见过世面,怕得很,总在后面躲躲藏藏,这才延误了时间……阿舒,还不快过来?”
她凛了凛心神,带着协助表演的侍女们走出来,朝着高台之上的人行礼:“参见皇上,太后,奴婢不才,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还请太后莫怪。”
浸淫在无休止的宫中杂务中,卫书懿早就听说过太后的宽和。
追溯到更久之前,爹身居高位,总携她去宫中赴宴。印象里,当时还是皇后的妇人,温婉优雅,深得人心。
今日是她的寿诞,更不会严苛相待。
果然,昭仁皇太后微微抬手:“起来吧!无论如何,也是敛王的一片心意,哀家怎会怪罪?”
“谢太后!”
卫书懿起身走到侍女中央,其他人展开提前准备好的宣纸,在固定位置站好。木盒打开之后,是两支再普通不过的毛笔,离得近的,开始议论纷纷,不明所以。
直到有人击鼓,女子闻声起舞。
一招一式,摈弃了柔媚,充斥着力道。与其说是传统宫廷舞,不如说像军中剑舞。刚柔并济,夺人心魄。
她以笔墨取代刀剑,回旋之中便在白纸上洒下印记,又巧妙的勾勒连接,逐渐绘成一幅和蔼妇人的画像!
“太后娘娘,那好像是您年轻的时候!”为首的臣子轻抚胡须,“光阴荏苒,能再现此风貌,实为不易!”
又是几滴墨汁飞溅!
她已用白纱覆住眼眸,却仍能在画像右侧准确无误的写下贺词!
笔法遒劲,婉若游龙!
“好!”帝王盯着最后一笔落下,不由得抚掌盛赞,“好一个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好一个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赏!”
卫书懿摘下白纱,并未谢恩,反而转过身去,卷好画像。
下一刻,侍女们从袖中纷纷取出准备好的纸灯笼,借着筵席上的烛火,引燃其中。纸张完好无损,中心逐渐显露出深色的人物画像。
一颦一笑,竟然都是当今太后!
“奴婢久闻太后娘娘宽和治下,体贴宫婢,曾有幸遥遥见过您的风姿。此次寿宴,奴婢便壮着胆子,凭拙劣画技重现太后容姿,还请您笑纳!”
她无法提及过往,只能用此番说辞掩饰。
“好孩子,真好!”端坐在主位的女子,却颇为受用,声音里夹杂着哽咽,“快上前来,让哀家看看你!”
卫书懿依言靠近,双眸始终盯着地面,不敢僭越。
对此,太后越发的欢喜:“是个识礼数的!蒙面写字,在府中练了多久?”
“不久。”红唇轻启,分外恭谨,“太后的音容笑貌早就刻在奴婢的心上,睁眼与否,于奴婢而言,相差并不大。”
她的回答,瞬间笼络了对方的心。
谢琰清也迅速接话:“母后,这丫头成天躲在书房里不出门,熬了许久,都清减了不少。看来还是您的魅力更大,儿臣哪怕每日围着她转,都难以抵挡那遥遥一望啊!”
“你这猢狲,又在乱说话!”
太后一边嗔怪着,一边扭头看向帝王:“皇帝今夜还是头一回赏赐,这丫头我瞧着也喜欢,不如赏点更好的?”
此言一出,卫书懿明显可以察觉到气氛冷凝。
各位大臣和高位嫔妃的目光,集中到了她的身上,是探询,也是考量。
她连忙抢在圣旨之前跪地请求:“太后娘娘!奴婢斗胆要一份赏赐,还请成全!”
“哦?你想要什么?说来听听。”
“奴婢只想伺候太后娘娘,不求其他。”
不仅是高台上的众人怔愣,就连谢琰清,面上的笑意也逐渐消失。
不做宫妃,反而请求为奴为婢?!
太后沉默半晌:“这……听起来不像是赏赐,你为何如此?”
“奴婢无所求,只想立根本。”她再次郑重请求道,“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娘娘在奴婢心中,当是天下女子典范。若能朝夕陪伴在您身侧,学习为人处世的道理,奴婢不甚感激!”
“竟是这样?”
太后微微颔首,又瞥了一眼面色复杂的帝王。后者回过神来,当即准了她的心愿:“既如此,你就去寿康宫好生伺候母后,也算全了你今夜的努力。”
“谢陛下隆恩!”
卫书懿叩首,悬着的心慢慢落下。
以色邀宠,她很快会沦为万千舞姬中的某一位,不消几日就被抛之脑后。
唯有徐徐图之,令他脑中的印象不断加深,才能实现敛王口中的「尽可能往上爬」。
她仍旧依着礼数起身,隐约有一束如炬的目光落在身上,让她下意识迎了过去——
珠帘之后,头戴紫金冠的天子正打量着她。明黄长袍上翻涌着金丝绣成的沧海龙腾,彰显着毋庸置疑的权势与尊贵。
她轻挑秀眉,翦水秋瞳中,怯雨羞云情意顿生。随后果断退下,玲珑身姿渐行渐远。
足够了。
只消这一眼回眸,便攥紧了年轻帝王的心。
第4章 又遇雨中神明
酒过三巡。
谢琰清寻了个由头暂离蓬莱宫主殿,领着卫书懿去了较为隐蔽的别苑。
“你准备了许久,目标竟是寿康宫?”
“正是。”
他不悦的蹙眉:“方才若不是你阻止,圣旨分明已经下了。做皇兄的妃子不好么?费尽心思,何必又要做伺候人的奴婢!”
卫书懿将袖中的火折子收了收:“他是帝王,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或者得不到?奴婢此番安排,只想在他心中留下更深的印记,为以后铺路,并非是避宠。”
“你清楚自己的身份便好。”谢琰清压低了嗓音,带着几分警示意味,“你已不是卫氏嫡女,没有端着姿态做清高的资格,爬上龙床,是你唯一的出路。”
“奴婢晓得。”
短暂的沉寂之后,他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张折叠过多次的纸,示意她打开看看。
褶皱重重里,记录着当时卫氏谋逆案的前因后果,包括朝臣各自的站队。
“当今皇后的母族,一贯就是那副忠君爱国的做派,恨不得立刻除去卫氏。唯一敢唱反调,并且要求父皇严查的,却是一个小官。”
她看向夹缝中的字:“正五品朝奉大夫曲文赫……”
“那是当时的官职,现如今,曲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已经升为正二品中书侍郎了!”
卫书懿不解的望向他,得到了一句简单的解释:“皇兄最为宠爱的瑾贵妃,是他的女儿。”
繁杂的人物关系,前朝牵扯到的后宫高位嫔妃,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中浮现。
这时,别苑外的草丛传来一声轻响!
谢琰清警觉的偏过头,扬声吩咐道:“此番被选进宫中,是你的造化!寿康宫不比王府,可以纵容你某些过失,必须要时刻警醒,好生伺候母后,明白了么?”
“奴婢谨遵王爷的吩咐,定会全心全意侍奉太后娘娘,不辱使命!”
她自然的回应,同样提高了音量。
既是做戏,那肯定不能鬼鬼祟祟,必然要让那人听全的好!
直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离得远了,他才拂了拂衣袖:“本王得回去了,往后的路,全靠你自己,必要的时候,本王安插在宫里的人会帮你。”
“谢王爷关怀。”
卫书懿目送他离开,再次隐于一片阴影中,借着火折子,迅速点燃那张纸。
焰火忽明忽灭,被抄家时,亭台楼阁也是如此被烈火吞噬。
梦魇时的声声惨叫,此刻又回荡在她耳边,眼见纸张化为飞灰坠落。她又踩上一脚,细细碾磨,渴望为全族平反的内心被撕裂,复而叫嚣——
“爹,娘,我定不会让大家枉死!通敌卖国的冤案,女儿会设法查清,还你们清白!”
蓬莱宫偏殿。
影卫躬身行礼:“陛下,今日受封的侍女,并未有任何异常之处。敛王将她叫去训话,也只关乎太后娘娘。”
帝王把玩着掌心的耳坠:“八弟往日只送奇珍异宝讨人欢心,今日却送来这位不俗的侍女,甚是可疑。”
“属下明白,会继续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下去吧。”
抛开对身份的质疑,他莫名觉得此女,有些……
眼熟?
宴会次日,寿康宫里的子衿姑姑便将卫书懿领去了偏殿。
“太后心慈,特地为下人们提升了衣食住行的规格,这所宫殿就是你以后的住处。”顿了顿,她又解释道,“现在你是三等宫婢,初来乍到,只比洒扫宫女们高一个品阶,往后若得了太后青眼,继续晋升,也是可以更换住所的。”
“谢姑姑提点。”
卫书懿轻装简行,拎着包裹走进屋子。
和她同住的还有三位宫婢,正在梳妆的最为俏丽,只是五官略显刻薄:“新来的?叫我轻罗便好。”
“这位姐姐长得好生漂亮——”主动打招呼的长着讨喜的圆脸,语气娇憨,“我是画屏!”
剩下的那位行了平礼,淡淡道:“我伺候太后的时间最久,唤我银烛。”
她放下包裹,低头介绍自己:“我年岁大,就叫大家一声妹妹好了。贱名阿舒,初来寿康宫,往后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太后没给你赐名?”
“未曾。”
“嘁……”轻罗冷哼一声,“原以为宫里来了个被抬举的角色,其实也就那样嘛——”
气氛瞬间尴尬起来,好在子衿姑姑掀帘走近,将一块木牌塞到了她的手中。
“今日事多,差点忘把这个给你。往后它就是你的名字,仔细别弄丢了。”
“流、萤。”
卫书懿举起木牌,一字一句的读。
眼角的余光里,似乎还能看到轻罗忿忿不平的表情,还有画屏在捂嘴偷笑。
往后的日子,注定不会太平——
“喂,寝宫里的宝瓶没有擦干净,快去!”
“诶,太后娘娘要的首饰怎么还没拿来?你去跑一趟!”
“那谁,今天你做的活最少,就没给你留膳食了,忍一晚。”
……
轻罗从不叫她的名字,想方设法给她找麻烦,诸般行径。相比她在浣衣局受的苦,已经好上许多了。
所以卫书懿并不在意,老老实实的完成本职工作,也没有找人抱怨。
直到某个阴云密布的午后,轻罗又在发号施令:“银烛受了风寒,你去叫人过来看看!”
病了?
她最想接近的人,正是入宫时间最长又沉默寡言的银烛。这倒是天赐良机,让她有机会拉近距离,正式入后宫前,她还需要了解更多的局势信息。
卫书懿忙不迭出了门,为了赶时间,她循着记忆中的小道往前走,却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拦住了去路!
不远处是座她未曾见过的宫殿,门外有成群的宫婢侯着,在不同公公的带领下,才敢托着锦盒鱼贯而入。
“嘶!”
怕惊扰贵人,她打算换个地方避雨。甫一转身,就撞向了谁的胸膛,鼻尖疼的厉害。
卫书懿愕然抬眸,只见面如冠玉的帝王执伞立于身前,冷然眼眸中多了分笑意,袖盈龙涎香气,隔绝了凄风苦雨。
“陛……陛下?!奴婢参见皇上……”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离得过近,整个人都要贴在他身上,忙后退一步,站在伞外请安。
雨水迅速打湿了她的衣衫,寿康宫中的婢女服饰,布料光滑轻薄,此刻正紧贴着她的身形,勾勒出窈窕曲线,并隐隐透着一层雪光。
“奴婢尚未熟识宫中路线,一时间迷了路,还请皇上责罚!”
骨节分明的手及时阻止了她下跪的动作,帝王开口,依旧是慵懒的嗓音:“随朕过来。”
第5章 蓄意栽赃陷害
卫书懿从未见过帝王私底下是何模样。至少,像这样孤身一人执伞前行,没有浩浩荡荡的侍从们跟着,是她想不到的光景。
这一路上,她没再淋到寒凉的雨水。
每次悄悄抬头张望,都发觉伞偏向了自己,心底蓦地涌上暖意。
“陛下,您可算回来了!这……”杨公公匆忙跑出来迎接,尖细的嗓音戛然而止,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她,“哎哟,底下人怎么伺候的!陛下大病初愈,是不能淋雨的!”
她暗自看向他的肩膀,明黄色被洇湿了一块,又想到他尚未痊愈,不由得心生愧疚。
帝王领着她入了主殿,里头侯着的还有两位年轻的侍从。
其中一位突然警觉上前:“陛下怎的把女子带来了?她……”
“去去去!让陛下先换件衣裳!”
杨公公忙前忙后,在屏风内替帝王换下被打湿的龙袍。
卫书懿尴尬的站在原地,除了蔓延开来的寒意,还有被侍从注视的羞赧。
好在他很快就出了屏风,继续将她挡了个严实:“非礼勿视。”
“是!”对方还是忍不住提醒,“陛下,国师曾经说过,这里是不能让女子……”
仅仅是斜睨一眼,侍从便住了口。
君臣有别,不该过问的,就应适可而止。
“去那边烤火吧。”
卫书懿忙垂首谢恩:“多谢皇上。”
绣鞋在玉阶上留下泥泞印记,擦肩而过时,她听到侍从不满的嘀咕:“陛下最厌恶不洁,真是没规矩!”
主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帝王掀衣入座,开始批阅奏折。她瑟缩在一方小角落,靠着熏炉取暖,寂静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