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说……这里不允许女子进入,陛下若是觉得困扰,奴婢……”
“无妨。”她又没了话题。
没了高台,失了珠帘,又不是在那间逼仄的黑屋,她总算可以看清帝王的相貌。
闲卧浮云风雅赏,皎如明月的侧脸,吸引了她的注意。
再次眼神交错时,卫书懿惊觉失态:“陛下为何要帮奴婢?”
“寿宴一别,你又清减了不少。朕非草木,也会怜香惜玉。”
他还记得自己?!“哒。”
发梢上的雨水汇集成一滴,砸向了玉阶。
帝王循声望去,语带关切:“熏炉烤火是慢了些,可要去暖阁更换衣物?”
他的目光澄澈又温柔,丝毫不含欲望。
卫书懿突然记起这些年的过往,她总因出众的姿色,招惹来垂涎又脏污的目光。
可他不同!
“谢皇上关怀,奴婢屋里还有一件,回去换上即可。”
他重新坐好,俯首翻阅奏折,写下朱批,不再多言。
好不容易盼到了雨停,卫书懿如蒙大赦:“多谢皇上准许奴婢在此避雨,现下天色已晚,奴婢该回去了。”
“楚沐,你带她回寿康宫。中途找个可靠的嬷嬷领回去,别添麻烦。”
“是!”
他给了她周全,甚至考虑到了人言可畏,以这种方式将她安稳送回住所。
等到她推门进去,银烛正靠在床头咳嗽:“咳咳……我听说,你替我去司药司寻人了?”
“是,可惜我……”
“不碍事的,我们人微言轻,请不动那儿的人也是情理之中。”银烛招招手,示意她靠近,“外面雨下的挺大,害得你也淋湿了。万一也像我一样感染风寒,那真是我的罪过!”
“晚些时候我再去司药司试试,你的病,绝对会好起来的。”
卫书懿安抚了几句,便进了内室更换衣物。
隐约有龙涎香的气息在鼻尖流窜,她想起那张霁月光风的面容,心下悸动。
当天夜里,她又冒险去了趟尚食局附近。暂时无法以真面目见旧人,好在她熟识周边地形,轻车熟路去了那方「小菜园」,找来几株她曾经种下的草药。
待侍卫换班时,又摸黑跑回了寿康宫。
“子衿姑姑,就是她!”
刚进门,就听见轻罗的指责。
毫无疑问,对方发觉她不在屋里,便拿着把柄告密去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掌事姑姑走到她面前,语气不善,“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
“奴婢擅离寿康宫,甘愿领罚!”
卫书懿答非所问,又装的惊慌,引得轻罗继续信口胡说:“姑姑,我说最近怎么总是少东西呢!我珍藏许久的耳坠,会不会就是被她偷走了,夜里找什么不干不净的人卖了呀!”
宫中私卖物品,可是大忌!
子衿姑姑看她护着袖口:“藏了什么?交出来!”
她惶然抬头,似乎在犹豫。
“太可疑了!”轻罗几步上前,居高临下的叫嚣,“你这贼人,还不赶紧交出赃物?!姑姑的话没听见么?”
卫书懿将袖子里藏着的草药悉数放在地上,跪着请罪:“是奴婢昏了头!白日看到司药司附近有几株草药,可以解了银烛妹妹的病痛之苦,奴婢就趁着天黑采了过来,想着……”
“你懂医理?”
“原先在王府中学过一些。”
子衿姑姑示意手下搜身,确认没有私藏其他物品后,面色缓和了不少:“襄助同伴是好心,但也不能越过宫中规矩!”
“是,奴婢这就领罚!”
“月钱扣下一半,接下来几日,你就去做外面洒扫的活,暂时别近身伺候太后。”
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卫书懿再次叩首:“多谢姑姑!”
轻罗却觉得不公平:“姑姑,要不要去她房里搜一下?此人做事非常古怪,说不定赃物就……”
子衿一记眼神过去,算是警示。
宫中最忌讳残害同伴为自己铺路的行径,轻罗还是打错了算盘。
就在此时,一直在榻上休养的银烛突然走出来,捂着帕子边咳嗽边说——
“轻罗,你忘性还真是大……咳咳……那个耳坠掉在夹缝里了,我刚才……咳咳……整理床褥的时候替你找到了,不是流萤偷的!”
明面上,误会解除。
实际上,掌事姑姑对轻罗的猜忌又深了几分:“既如此,你也去帮衬着流萤,洒扫一段时日吧!”
卫书懿捡起草药,越过轻罗那张气急败坏的脸,看向不远处羸弱的身影。
银烛盈盈带笑,用口型告诉她两个字:多谢。
第6章 人面不知何处
“大理寺真是缺了你这种人才!”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轻罗气呼呼的抢走了耳坠,狠狠剜了她们一眼,拂袖而去,估摸着又是找掌事姑姑求情了。
卫书懿搀扶着银烛回到屋子里,熟练的洗净草药,放在炉子上煮水。
一旁静默看着她的银烛,总算开了口:“其实,今夜的机会,她等了许久。之前我就看她在你床榻附近转悠,便留了个心眼,没成想还真被我找到了所谓赃物。”
“她就是小孩子心性……”
“并非如此!”银烛急着想说话,又咳嗽了几声,“在这宫中,哪怕是痴儿稚童的无心之举,都可能让你万劫不复!更别说,她已经将恶字写在了脸上,存了心想害你。”
这些道理,她都明白。
然而初入寿康宫,面对喜怒形于色的敌人,总好过背后释放的冷箭。
她不想在短时间内弄出太大动静,所以故作愚钝,让所有暗处的人都看到她饱受欺凌,难以翻身,这才能换来安稳。
“银烛妹妹,多谢你提醒我这么多。”卫书懿将汤药倒入碗中,吹到不再烫舌才递过去,“来,趁热喝了,身子骨才能好起来。”
“换做旁人,我并不想多费口舌。你既为我淋雨,又因我受罚,这点子良心我还是有的。”
二人相视一笑,过往无形的龃龉消散,算是最大的收获。
第二天,卫书懿就领了洒扫宫女的差事,去宫道上清理落叶。
轻罗总归在寿康宫有些人脉,只是随便敷衍了几下,就得了清闲。管事嬷嬷只当看不见,反而盯着她数落,又是污垢没擦干净,又是墙皮脱落了一小块,将她训的抬不起头。
朝阳中,嬷嬷的飞沫清晰可辨。
她及时避开,引来轻罗的不满:“你乱动什么?有没有规矩!”
说着,挥起柳条就是一下重击!
卫书懿痛的直皱眉,好在对方得了便宜,及时收手,又装作没事人一样训了几句。
待到晚上回屋查看时,她的胳膊多了明显的红痕,中间的皮肉还渗了血,尤为可怖!
“这是怎么了?谁敢打你?”银烛瞥见了,愕然问道,“太后娘娘都鲜少责打下人,她哪来的胆子!”
她放下衣袖,淡笑回应:“无妨,就让她撒撒气好了。”
“你呀你!就是性子软!下次再有这事,我便直接告诉太后,看她怎么狡辩!”
素来明哲保身的姐妹,竟然也有义愤填膺的时刻。对卫书懿来说,是极想刻在心头的瞬间。
轻罗的气实在难消,接下来这几日,总让她带着伤回去。而且都是巧妙的点到为止,未曾伤及面部,所以除了她自己,无人知晓。
寒夜里,她将皲裂的双手浸没在温水中,看着倒影喃喃自语:“就要到合宫家宴的日子了,皇上必然会来寿康宫请示太后,不知让他看到这些伤口,会作何感想?”
有血从指缝中流出,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轻罗的下场。
草席裹尸,隐于荒野。
——“皇上驾到!”
杨公公躬身引着帝王向前,后者却放慢脚步,路过寿康宫婢女时,总会下意识的寻找着什么。
“陛下有何吩咐,尽管安排奴才去做!”杨公公眼珠一转,大概猜到了几分,“太后娘娘还在里头等着呢!陛下可别耽搁了!”
“无事,走吧。”
没有看到记忆中的窈窕佳人,他起了疑心的同时,又多了份急迫。
想早日打探清楚她的身份,想询问她只愿为婢的理由,想知晓那日淋雨后是否染了风寒,还有……她和敛王谢琰清之间,是否还有联系?
进了主殿,太后身边伺候的宫女,除了早就眼熟的子衿姑姑,就是毫无印象的几位。
他有心环视一周,依旧没有找到那抹倩影。
“皇帝,方才哀家所说的,你有何看法?”
“嗯?母后说了什么?”
太后带着笑意观察帝王的神色,屏退了下人:“阿辞有心事?”
谢晏辞,是他的名字。
生母早逝后,他便去了皇后膝下。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却待他视如己出。
每次皇后温声唤他时,都会叫上一声「阿辞」。
帝王面上的严肃因往事消融,他不自在的移开视线,矢口否认:“朝堂上的事,有些力不从心。”
“你的身体最要紧,切莫累着自己!”
“母后说的是。”他再次透过那扇窗,打量外边侯着的婢女,“还是寿康宫风景宜人……往后朕累了,得来母后这消遣才是。”
“那哀家得去民间多搜罗几位工匠,以免哪天皇帝看腻了花花草草,突然不来了,哀家又觉得冷清。”
又寒暄了一阵,谢晏辞才起身离开。
一次见不着,还有下次,有了由头之后,进出寿康宫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这让致力于打探圣上消息的梁宝林傻了眼:“陛下孝顺是真,可最近频繁去探望太后,未免有点过头了吧?”
“小主,我可是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告诉你这些的!万一被皇上知道了,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行了行了,给你!快走吧!”
梁宝林示意身边人掏出赏银,自己则不耐烦的转身离开。
贴身侍女惯会察言观色:“小主,你说那寿康宫里头,会不会有什么人,让皇上流连忘返啊?”
“胡言乱语!”
“小主还记得之前太后寿诞上,那位名不见经传的王府侍女吗?当时我们离得远,看不清长相,隐约见她有副好身段。后来奴婢找其他人打听了,说是狐媚相貌……”
“果真?!”梁宝林警惕的驻足,蓦地想起什么,“前不久,小海子说陛下曾带女人去了禁宫,难道也是她?”
入宫之后,她承宠次数少得可怜。
万般无奈之下,才选择加入高位嫔妃的麾下,渴望分点雨露挣个位分。
倘若她凭一己之力,将妖孽祸水扼杀在初期,替上头的人排忧解难,为自己减少敌人的同时,也能作为资本邀功。
这么想着,梁宝林加快了脚步:“回宫!找个由头,把小海子再叫来,本主有事要问他!”
第7章 美貌即是灾祸
长生殿外。
小太监听到一声鸟鸣,便捂着肚子痛苦的恳求道:“师傅,昨儿个吃坏了东西,我……”
“去去去!别扰了陛下清净!”
他一溜烟的跑了。
直到甩开后面人的视线,这才站直了身子:“什么事?快说。”
“我们家小主想再问问那位女子的情况。”
“谁?”
“陛下带去禁宫的女子。”宫女伸出纤纤玉手,将几块银子塞进他掌心,“长什么样?个头多高?穿着哪个宫里的服饰?”
小太监收下银钱,又顺势揩油,漫不经心的回忆道:“绝色美人,背影高挑,外衫颜色看着老气横秋,说不准是哪位太妃宫里的!”
女子收回右手,嫌恶的在墙上蹭了蹭,又低声问了几句后离开。
“啾啾!”
一排飞雁路过此地,直奔寿康宫的方向。
正在服侍太后的轻罗见了,忙指向空中:“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鸟!真漂亮!”
“可否以雁作诗?”
此话一出,轻罗尴尬的愣在原地。
她并不识飞禽的种类,更没有读过几本书,太后的要求,她压根就做不到。
“瞧瞧哀家,记性差了不少!总觉得旁边站着的还是流萤,她作的诗不错,让哀家百读不厌!”
子衿姑姑忙笑着接话:“太后这是想那丫头了?奴婢安排她提前回来伺候?”
“可别!还是依照宫规来,让她长长记性,是好事。”
接下来的话,轻罗已无心再听。
她只知道,自己又输给了新来的贱婢,仗着会念几句酸秀才的诗,便将她比了下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晌午,轻罗烦躁的走在宫道上,准备去尚服局取首饰。
转过一道弯,有位衣着华美的宫女拦住了她的去路:“请问你可是寿康宫里的轻罗姑娘?”
“我是,怎么了?”
“我家小主有请,希望姑娘能够赏脸。”
银票包裹着几颗金瓜子落在她手中的托盘上,偌大的吸引力,让她迅速收拾好银钱,跟着宫女改了前行的方向。
——
忙活到申时,卫书懿才有了歇息的时间。
很不巧,命定的敌人又来找麻烦,大老远就中气十足的吩咐她:“喂!我现在手头事多,你替我跑一趟尚宫局,把太后娘娘要的文书拿来!”
“可我现在只是洒扫宫女,于理不合吧?”
“少废话!”轻罗伸出食指,狠狠戳了戳她的额头,“你负责取来,我负责送过去,谁会多管闲事?”
卫书懿应了声,放下笤帚便出了宫门。
也不知太后究竟喜欢轻罗什么,像轻罗这种行事作风,在她的想象里,应该早就沦落到慎刑司受苦了,为何还能安稳留在寿康宫?
行至御花园附近,有人从斜刺里冲过来,将她直接撞倒,一齐砸向了花圃中!
她强忍着疼痛,想扶地爬起来,却被人拥的更紧:“小美人,还想往哪儿跑?”
哪来的登徒子?!
宫中守备森严,怎么会有这种角色?
卫书懿奋力抵住那张肥硕的脸:“光天化日之下,你做什么!”
“反正也没人瞧见,你就陪我……”
“滚开!”
她一脚踹向那人的裆部,趁他吃痛松了手,忙不迭爬起来。
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因为过度挣扎,脸上也染了一层绯红色。
偏偏是这副光景被人撞见了!
“什么人在此放肆?!”
听到领头宫女的叱责声,卫书懿暗叫不好,连忙冲出去跪下:“主子救命!奴婢差点被刺客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