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说笑的。”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轻瞥她一眼。
“去给你端菜,堵你的嘴。”
菜陆续上桌。
许清焰看着他进进出出,就忍不住道:“你如今都是顾君了,还亲自做这样的事干什么。”
“陛下不喜欢?”
“让别人看见了,没的要说朕,不体贴自己的男人,苛待了你。”
顾怜停下脚步,睫毛轻眨了眨。
“臣侍反而害怕,配不上这个位置。”
“是不是有人说你闲话了?”
“那倒没有,是臣侍自己觉得,受之有愧。”
他声音低低的:“先前与陛下商定之事,我并没有办成。”
当日,她为了姜雁一事,与他置气,话赶着话,争得不可收拾。
她让他气急了,就说,假如他敢走进桐花台,撞破齐王与禁军统领的密会,便如了他的愿,封他一个君位,让他与沈兰溪平起平坐。
后来的变故,谁也没料到。
她一路跑着赶去,打断了原先的计划,救回他一命。
事虽没有办成,她却仍然兑现了诺言。
让他从一个小小的贵人,一跃成为了顾君,成为了整个后宫里,最高的位份。
宫中人人惊叹,都道他实在是有了不得的手段,能让陛下将他宠得无以复加。听闻,沈兰溪与萧暮雨那里,也多少有些计较。
为此,她还让太后找去,软硬兼施地敲打了一通,说她如此做,乱了规矩,寒了后宫的心。
其实她并非没想到其中利害。
她只是,想给他一道护身符。
至少,让他下回再被人算计的时候,能略微有些力量抵挡。
毕竟他结下的仇家,当真是有些多。
要真论起来,还是因为当初阴差阳错,替她挡那一壶掺了药的酒的缘故。
许清焰望着眼前的人,只笑了笑。
“无妨,朕乐意给你的。”
“这算不算,我占了陛下的便宜?”
“自然。”
她挑着眉。
“既然知道,自己占了便宜,不妨想想,拿什么来报答朕。”
“眼前的这桌菜,可抵得过吗?”
“就这?”
“鱼是我亲手蒸的。”
“……嗯,勉强差不多。”
虽然她原本想讨要的,并不是这个。
许清焰将目光落在面前桌子上。
摆得离她最近的,是一条清蒸鳜鱼。
鱼身上开着整齐花刀,热腾腾的,散着雾气,上面葱、姜、红椒,都切作细丝,用热油一泼,格外鲜艳喷香。
“古人说,桃花流水鳜鱼肥。如今的时令虽稍晚了些,但我瞧着御膳房送来的这一条,倒还算好。”
顾怜边说,边夹了一块洁白无刺的肉,放到她碗中。
“陛下尝尝。”
许清焰刚要动筷子,目光却忽地被另一件事吸引。
“别动。”她去捉他的手。
这人假意躲了一下,也没认真想藏,就默不作声地让她看。
指尖有两处红肿着,不复平日纤细。
“又是怎么弄的?”
“我哪里知道,它背上的刺那样毒。”
他抿抿嘴,还颇有些委屈。
“只此一回,下次再不做了。”
许清焰简直哭笑不得。
“确实,劳您歇歇吧。”
她嘴上没好气,却将他的手捧过来,轻轻吹了几口凉气。
“不会做就别动手了,朕看你比这鱼伤得还重。”
“……陛下是在嫌我笨手笨脚吗?”
“你看呢?”
“也对,这后宫里的男子,哪一个不比我贤惠勤快,陛下见惯了他们,自然是要笑话我的。”
“又来。”
她无可奈何地瞪一眼这假模假式的人,放缓了口气。
“朕和你说真的,往后都别做这些了。”
“为什么?”
“朕娶男人,又不是为了这个。要不然,宫里那么多下人,是摆着看的吗。”
顾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手指赖在她掌心里,轻轻地画圈。
又酥,又痒。
“寻常人家的男子,还须为妻主洗衣做饭呢。”
“那又如何?”
“那我岂不是真成了闲人,一无是处了。”
许清焰让他撩拨得,实在是心烦意乱。
她浅浅吸了一口气,忽地将他的手一扣,拉过来。
他低呼了一声,她已经将唇凑到了他耳边。
“你有更好的长处。”
“什,什么?”
“自己真不知道吗?”
她声音压得低低的。
“昨天夜里,钻进朕怀里,求着朕给你揉的时候,不是还一个劲儿地问,朕有没有见过比你更漂亮的身子。这种时候,倒从不想着自己一无是处了。”
“……”
顾怜在她胸口轻轻一推,飞快逃开。
眼尾连着颊边都绯红,眸子里波光晶亮。
“青天白日的,陛下也好意思说这种话。”
“阿怜会怕羞吗?”
“陛下可还记得,当初与我说过什么?”
“朕……”
“你说,不许我将这副模样,用在你身上。”
他微扬着眉梢。
“如今倒是自己总提。”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许清焰哭笑不得。
“朕就说过一次气话,能被你编排到今天。”
“臣侍是小男子,可是记仇得很。”
“那你说,怎么能让你消气。”
“嗯……喂我。”
这人将脸凑过来,带着某种得胜的微笑。
她连连摇头,一边道,如今胆子越发大了,早晚得治治你,一边挑了一块梅子山药,小心喂进他口中。
就见他笑得眼角微眯起来,脸颊鼓鼓的,十足是只小狐狸。
……
用罢了饭,送走许清焰,顾怜才倚在小榻上,恹恹地垂着头。
如意见他模样,又忍不住担心。
“公子,您真的不要紧吗?”
他无精打采的。
“没事,大约是方才那道油焖笋,多吃了几口,现下稍有些犯恶心。”
“您也真是的。”
如意一边给他端茶解腻,一边小声埋怨。
“分明都不舒服了,刚才在陛下面前,还强忍着一声不吭。”
“她政事繁忙,还要抽出时间来陪我用膳,我又岂能扫了她的兴致。”
“让陛下一口接一口地喂您,也是?”
“……”
顾怜有气无力地瞥他一眼,神色很有些委屈。
“你这小东西,嘴越来越利了,该不会是和我学的?”
“这可不是奴说的。”
“好了,你饶我一饶,别再说我了。这茶不浓了,替我换一壶新的来吧,将反胃压一压。”
如意答应着,正要去,外面却进来一个小宫女。
通禀的话,有些出奇。
“沈君那边来人了,说是邀咱们主子一起游园。”
如意一听,就来气。
“游园,又是游园。上回的事还没了结呢,他竟还有脸来。这天都渐渐热起来了,大下午的,日头那样大,谁高兴往外面去?”
他昂着下巴。
“不去,就不去,我出去回他!”
却被顾怜拦住了。
他支着身子,从小榻上坐起来。
“我去。”
“公子?”
“去转告那宫人,容我更衣整理,我稍后就到。”
如意急得直跺脚。
“您身子都不舒服,这是何苦呢?”
他只淡淡笑了一笑。
“沈兰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看,连你都知道,先前的事还没了结,我们二人之间还结着梁子,他却不管不顾地又找上门来了。”
“你猜,他究竟是有多要紧的事想做啊?”
“许久不见,我也该去会会他了。”
第27章
◎主动跳河。◎
行宫花园里, 莺啼婉转,绿树成荫。
二人沿着小径缓缓而行。
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 只有身后一众宫人低头跟着, 脚步声窸窣。此情此景, 颇为古怪。
终究是沈兰溪打破了沉默。
“前番之事, 实是出人意料。”
他道:“我若知道,顾君与那姜雁,曾是旧相识, 无论如何也不该将你抛下,叫你二人遇上,平白生出许多事端。听闻, 还引得你与陛下,颇生出一些龃龉。”
他顿了顿, 淡淡一笑。
“不过, 幸好是没有大碍。如今你同陛下重修旧好,圣眷正隆, 真是羡煞旁人了。”
顾怜望着他, 不接话。
对方是有意的。
姜雁一事, 早已被许清焰封了口, 绝不许流传出去,以免损伤他的清誉。
而今沈兰溪作为始作俑者, 却假装抱歉的模样, 一提再提。目的无非有两个。
其一, 是告诉他, 陷害他一事, 明明白白正是自己所为。
他不打算伪装, 他不在乎。
其二,是向他表明,他与许清焰的点滴相处,包括当初关起门来吵的那一架,对方全都了如指掌。
这是在做什么?
算是示威,抑或另有用意?
顾怜面对那张温雅俊秀的脸,看了半晌,才淡淡开口。
“沈君客气了,我倒还未曾谢过你呢。”
“谢?”
“若是没有你此举,我与陛下也未必能有今日恩爱。”
“……”
沈兰溪的脸上,划过一瞬惊愕。
仿佛是没想到,他竟能如此露锋芒。
但只是片刻,他便又换回了那副恬淡的笑容。
“我从前总以为,这恩爱二字,须是帝后之间才能相配。怎料今日见着顾君,方才知道,原来是谁都能称得上的。”
他扬着嘴角。
“说来,这些日子一直不曾有机会相见,还没有贺过你晋位之喜。”
“此事倒该怪我。”
“哦?作何解?”
“我这两月都忙于侍奉陛下,不得空闲往外走动,岂非我的过错。”
顾怜笑得眉眼弯弯。
“今日便在此谢过沈君道贺了。”
“瞧着你如今春风得意的模样,谁能想到,你从前只是先帝身边的贵人呢。当真令人感叹不已。”
“彼此彼此,我也不曾料到,沈君协理六宫,竟因我之故,让陛下罚了半年的俸。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
沈兰溪受罚,在宫中早已是人尽皆知了。
明面上的理由,是鸿胪寺卿之女姜雁,受邀至行宫同游,却突患急病,竟至于不治。
陛下责怪他,治理后宫失当,使底下的人懈怠,御医救治不及时,因而将他罚了俸,申斥一番,要他回去思过。
对此,太后自然是不忍,前后提了好几回,道是此事非他所能预料,许清焰罚得未免太重了,损了他的颜面。
就连宫人们,私下里也多是同情。以为沈兰溪操持后宫辛苦,素日里待下也宽和,无故受牵连,实在委屈。
只有此刻说话的两人,心知肚明。
这背后真正的原因,是他前番意图陷害顾怜,遭到了许清焰的警告。
在这场争斗中,至少在这一回合中,是他落了下风。
两人面对面,站了良久。
话说到这个份上,虽面上还各自带着笑意,但气氛早已是剑拔弩张了。
沈兰溪眉头微动,向身后瞥了一眼。
“这样多人跟着,总不自在。若是顾君信得过我的话,叫他们在此处候着,我们二人独自走走,说说话,可好?”
“沈君说笑了。”
顾怜向神情担忧的如意,安抚似的点了点头。
“你我都是后宫中的兄弟,本如手足,又何来信不过一说。”
二人果真撇开了宫人,慢慢地并肩向前走。
行宫风景极佳,仿的是江南园林。
三步一画,五步一景。有亭台楼阁,拱桥清溪。
只是走在茂盛的树荫底下,顾怜却忽而觉得,胸口有些滞闷,连带着腰上与小腹的不适,也变得更明显起来。
他不由在心里道,果然还是自己有些托大了。
或许正像如意所言,明知身上有恙,便不该在炎热的午后,固执地出来走动。
他没想在对方面前显露出来,脸色却稍有些白了。
“顾君没事吧?”
沈兰溪瞧着他额上的细汗,仿佛关怀。
“该不会是与我独处,心里有顾虑,却又不好意思开口。那真是我的罪过了。”
顾怜喘了口气,将那股莫名的难受往下压了压。
只愿速战速决。
“沈君今日邀我,不只是游园这样简单吧。”
“你既知我意,还答应与我单独相处。便当真不怕吗?”
“怕又有什么用。”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对方。
“莫非躲过了今日,还能躲过明日吗?”
沈兰溪漂亮的凤目,被树影遮得有些斑驳。
“你这样有胆量。”
“不,沈君谬赞了。”
他淡淡笑了笑。
“我是一个最没有胆量的人。”
“若不是因为贪生怕死,我当初又如何会从为先帝殉葬的队伍中,强行脱逃出来,求陛下救我,让人指着脊梁骨议论,留祸水骂名。”
“假如可以,我一定会诚心诚意地问你,我虽受宠,却不曾有大的错处,十分得罪过你,你身后究竟有何人,出于何种目的,非要除我而后快。”
“可是你会答我吗?或者说,你能答我吗?”
他在对方微微怔忡的神色中,从容不迫。
“所以,我除了打起精神应对,也别无选择。”
沈兰溪静静地看了他很久。
久到岸边的柳叶,都打着旋儿落进了河水里。
“是我低看你了。”他道,“若你我是在别处相遇,倒未必不能是闺中好友。”
“沈君怎么说起笑话来了。”
顾怜只笑意平静。
“你今日见我,究竟是想做些什么,便快些做吧。稍后陛下议事回来,我还要在旁伺候的,不便太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