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怜撑不住笑,不愿与他在此事上深究,只捧着手中小碗,用银匙戳着其中瓜果。
“这天也实在太热了,刚在凉水里湃过的果子,转眼都是温的了。”
他叹着气,“只有做成冰碗,还勉强能够入口。”
“公子如今是有身子的人,哪里好碰冰的。”
“一点,就一点。”
“您呀,想都别想了。”
如意抿着嘴直乐,口气却半点都不松动。
“陛下对您和小皇女,仔细得跟什么似的,奴可不敢纵着您。要不然,让陛下知道了,她是万万不舍得说您的,转头还是奴婢们挨训罢了。”
顾怜的目光便十分委屈。
“你如今是越来越油盐不进了。她在时,我让她管着,她不在,又换你来盯着我,当真是无趣极了。”
“公子,为了腹中胎儿,您便受累忍一忍吧。”
“我偏不。一会儿陛下来了,我倒要问问她,是未出世的孩子要紧呢,还是我这个当爹爹的要紧。”
他本是热得心烦,玩笑着赌气。
话音刚落,却听门边传来一声轻笑。
“有些人如今活得,可是越来越出息了,和自己肚子里的小东西,吃的什么飞醋啊?”
第31章
◎想不想摸摸我们的孩子。◎
如意极会看眼色, 低头行了个礼,一闪身就退下去了。
只余二人相对。
许清焰走上前去,瞥一眼被丢在一旁的果碗, 笑眯眯的。
“在说什么呢?”
顾怜仍坐在榻上, 不理她。
因着天热, 又是闭门不出闲居, 他只穿了一身极素净的碧色衣衫,长发用一条发带,随意束成高马尾, 末端垂落在肩上。
看起来不像宫里的君侍,反倒像江南水乡里,俊秀的少年郎。
看得许清焰喉头微动。
分明是见惯了的人, 他的什么模样,她都尝过, 连孩子都有了, 但时常乍一相见,仍能勾得她……
心旌摇动。
甚至比从前未孕时更甚。
她在他身旁坐下, 将人轻轻揽过来。
已经是孕三月有余的身子, 腰身却仍纤细, 隔着薄薄一层夏衣, 拥在手里,柔软得让人忍不住地小心。
“怎么, 还真生气啦?”她软声问。
顾怜佯装嗔怪地看她一眼。
“是啊, 谁让有些人, 为了一个还没见着面的小东西, 就舍得让她爹爹受罪。”
“就为了一个冰碗?”
“如何?”
他低头瞥一眼自己衣衫下面。
“也不知道是为谁, 经的这一番辛苦。”
许清焰被他说得, 又好笑又无奈,要不是看在他有孕在身,经不得折腾的份上,她非要将他按倒在身下,仔细看看,这人是如何被她养成这般,日渐刁钻。
“难道朕不是为你身子着想吗?”
她伸手揉乱他额发。
见他瞪圆了眼睛,要和她来真的了,才笑嘻嘻住了手,转为正色。
“好了,知道你怀着孩子辛苦,比旁人更怕热些。内务府已经想出法子了,说去窖里选大块的冰,摆在你屋子里,再让风轮对着吹,便可以有凉风解暑了。”
“内务府倒是心思周密。”
“还有临近山上的泉水,比行宫里的更清凉些,朕让她们每日清晨便去取,用厚壁的水缸运回来,给你消渴,冰镇瓜果。”
“如此大费周章,倒是辛苦了宫人。”
“你呀。”
许清焰实在难忍,在他额上轻戳了一下。
“绕了一大圈,唯独不说朕好。”
这人这才绷不住笑了,倾身过来,将下巴尖搁在她肩窝里。
“陛下想要甜头,就该自己来讨。哪能光等着我给的?”
“你……”
“好啦,多谢陛下,为我做得这样多。”
柔软双唇,倏忽撞上她颊边。
许清焰毫无准备,环在他腰上的手本能地收紧。
方才一路过来,受的暑气和燥热,忽然全都消散了。被他亲过的地方,却暖得发烫,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下,灼热清晰。
“你还是少招惹朕吧。”她忍着喉头干涩,低声道。
同时欲盖弥彰地转头,看小几上的一堆东西。
“这是什么?”
一叠碎花布,裁得小巧精致,细看之下,竟好像是婴儿的小衣裳。
顾怜笑了笑,“是萧昭仪送的。”
“他?”
“嗯,不但有衣裳,还有什么拨浪鼓、布老虎,许多给孩子的东西呢。”
这倒是出乎许清焰的意料。
她从那堆里拎起一件,仔细地看。
料子不是宫中惯用的,绣金缂丝的那些,应当是特意选过,挑了最柔软,最合孩子穿的。
做工也认真,针脚、包边,无不细致。
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到底是萧昭仪的手巧。”顾怜靠在她肩上一同看,“换了臣侍这样手脚笨拙,连个香囊都要绣两三日的,一定做不出来。”
她也听不出他是真夸,还是在存心试她,只是心里不免一动。
前番陷害他与姜雁一事,萧暮雨也不清白,如今好端端的,又送东西来。
孕中的男子,本就敏感多思些,万一将他惹得心里不舒服了,又憋着自己难受,伤了身子,岂非得不偿失。
因而假装随意道:“不过是些寻常东西。你若不喜欢,随手丢了便是。”
不料立刻让他轻拍了一下。
“哪有你这样的?”
“朕……”
“原来臣侍在陛下心里,是如此小心眼的人吗。”
他笑得,满眼尽是了然,低头轻轻摸了摸那小衣裳。
“我可没有那般小气。既是他一片心意,东西又确实好,为什么不要?陛下可不许替我们的孩子拒了。”
许清焰见他如此,才放下心来。
却听他又道:“只是如今月份还小,我倒当真没想过,他会这样早就送来。萧昭仪仿佛很喜欢孩子?”
她随意倚在榻边,点了点头。
“大约是自己生不了,就格外喜欢些。”
“生不了?”
“对。”
“他……可是有疾吗?”
“不是,是太后。”
面对顾怜震惊的神色,她稍稍叹了口气。
“他从前是太后身边的侍人,被赐给朕做了初侍。从前发生过几例这样的事,帝王总是容易对自己的头一个男人,额外厚待些,二人之间常常恩爱。”
“太后将他送来,动的是在朕枕边安插一个眼线的心思,哪容得下他有二心。而男子的弱点,从来都是孩子,只要与朕有了一女半儿,天长日久,自然同心同德。”
“因而,太后就赐了他一碗避子汤,好让他专心为自己做事,永绝后患。”
她望着眼前人。
“所以,他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顾怜闻言,却恍然怔在原地。
原来是这样。
他想起很久以前,去祭拜太庙时,他站在供奉历代殉葬君侍的配殿前。
那时,萧暮雨望着满殿的牌位,冷淡地对他道:“只是有些羡慕你罢了,我大约是没有这般心气的。”
彼时他未解其意,并不知对方有几分真心,几分挖苦。
他只道,萧暮雨年纪尚轻,又得眷顾,想要生下一两个子女,并非难事。
仿佛不至于这样早,就开始忧心将来殉葬的问题。
现在方才明白了。
他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他是注定要殉葬的。
在……许清焰百年之后。
他的心陡然跳了一下,忽地合身过去,抱住了身边人的手臂。
许清焰反倒让他惊了一惊。
“怎么了?”
怀里的人不说话,只是牢牢靠在她肩上,垂下的眼尾,竟然稍有些红。
她只道出奇,小心捧着他的脸,抬起来。
“听别人的事,还把自己听难受了?”
顾怜这才飞快眨眨眼,扬起一个笑容。
“才没有呢,臣侍做什么操那多余的心。任凭有没有孩子,也是许多年后才考量,别人都说,不曾生育的男子,会显得年轻许多。只怕往后,陛下会嫌我老了。”
“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可是陛下方才自己说的,说帝王与她的头一个男人,往往格外恩爱些。臣侍可不是你的……唔……”
话音未落,却被骤然掐断。
许清焰倾身过去,一下将他抵在小榻的扶手上。
她防他硌着难受,用手垫在他后腰,极尽温柔。吻得却丝毫不留情。
如疾风骤雨般,采掘着他的双唇,时而还轻轻嗫咬一下。故作凶狠,带着刻意的警告意味。
直到顾怜被她吻得气喘连连,颊上尽是嫣红,她才肯放过他。
还要拈着他的下巴,逼视他双眼。
“想说什么?再说一遍给朕听听。”
这人抬手轻轻推她一下,半点力气也没有。唇上一片水光,喘息断续。
“不与你闹了,哪有你这样乱来的。”
她这才眯眼笑了笑,似乎餍足。
谁让他自己招惹她的。
此间男子怀胎时,身子会变得格外敏感,且与日俱增,这还是内务府的老姑姑们,私下里告诉她的。
顾怜本就是只不安分的小狐狸,有时自己都忘了是要当爹爹的人,缠在她身上要。
御医说,怀孕头三个月,胎像还不稳。于是她许多时候,都是主动节制,不大敢碰他,以免伤了他身子。
时至今日,实在是憋得有些狠了。
她抱着怀里发软的人,也不敢十分折腾他,只向一旁桌上扫了一眼。
那是她方才进门时,宫人们一并送进来的。都是内务府孝敬的好东西,琳琅满目,摆满了好几个托盘。
“好了,不许再胡说了。朕方才看了一眼,那里面都是燕窝、桃胶,大食国的玫瑰,有许多补气养颜的。”
她道:“朕也不知道哪些好用,你喜不喜欢,总之你都收着。要是还有什么想要的,随时和朕说。”
她笑着替他理方才亲乱的鬓发。
“只一样,不能再编排朕。”
这人拿眼角打量着那些东西。
“陛下是要将整个内务府,都搬来我这里吗。”
“如今宫里谁还有你金贵呀?”
“臣侍收着,可心虚了。”
“为什么?”
“原本男子在孕中,就难免要身量丰腴。我若是将这些补品都吃了,更要胖得快了。”
他拉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到时候腰身粗了,陛下就不喜欢我了。”
“你还来呀?”
许清焰都气笑了,又忍不住想给他颜色瞧。
他这才急忙告饶:“好了,与你说笑的,谁还当真了。”
笑闹过了,忽而却端正了神色,换上了一副小心翼翼,又满含期待的眼神。
“陛下,你想不想摸摸她?”
“她?”
“我们的孩子,近日长大了。”
许清焰在他的目光里,心忽然跳快了一下。
他牵着她的手,缓慢地,小心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三个多月的身孕,隔着衣衫,本是看不出来什么的。只有仔细去摸时,才觉得相比从前,仿佛是稍稍隆起了一些。
也很有可能是心理作用更大。
她只觉得,顾怜从前躺在她身下,与她辗转厮磨时,腰身是纤细的,小腹是紧致的,外表瞧着白净漂亮,很惹人怜,却有薄薄一层肌肉,和恰到好处的力量,足以与她纠缠至云雨深处。
如今这一处,却变得越发柔软下来。
温暖,细腻,像一块温润的软玉,躺在她的掌心下面。
就和他的性子一样。
变得越来越让人沉醉,会忍不住想仔细用心地护着他。
任凭她在朝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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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有多少腥风血雨,尔虞我诈,到了他面前,都会小心地卸下来,藏到身后,不让他看见。
只在这一刻,全心全意地做他的妻主。
许清焰忽地俯身下去,隔着衣衫,轻轻地吻了一下。
“陛下,不可。”
她感觉到这人牵着她的手,骤然握紧了。
他难耐地喘息了一声,微蹙着眉头,垂眼看她。
“你在做什么?”
“和我们的孩子打个招呼,她爹爹不许吗?”
在她明媚的笑容里,他脸上微红了红。
“你吵着她睡觉了。”
“分明是你让朕摸的,这会儿又耍赖不认。”
“陛下真就这样喜欢她?”
“不然呢?这是你怀的,也是朕的头一个皇嗣。”
她俯身在他身前,抬眼看他。
“你难不成还真要和小孩子吃醋呀?”
顾怜却摇了摇头,声音忽地低下去了一点。
“我只是在想,她不一定就是个女孩。”
“什么?”
“假如,我是说假如,她不是皇嗣,陛下还喜欢她吗?”
在他闪烁的目光里,许清焰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心里一面好笑,这刚当上爹爹没几天的人,心思竟能一下变得这样细腻。另一面却也忍不住微微叹息。
“阿怜。”
她握住他的手,神色郑重。
“朕没有那样冥顽不化。无论是女是男,都是我们的孩子,朕都会同样疼爱。”
“真的吗?”
这人神色怔怔的。
“即便是寻常人家,待儿女也很不同。”
“笨死了。”
她在他手背上轻啄了一下,故意板起脸。
“朕是什么人,你也拿来跟寻常的俗人比。”
“陛下……”
“好了。要是个皇女呢,就让她去朝堂上历练,大展宏图。要是个皇子,就留在你身边知冷知热,往后到了年纪,由你亲自给他选媳,行不行?”
面前的人哧地一声轻笑出来。
“哪有你想的这样远,让臣侍再年轻几年不成吗?”
转而却靠在她肩头,眼中微微晶莹。
“陛下当真对孩子很好。”
许清焰揽着他,却稍稍愣了一下。
其实他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