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便撇了一撇嘴。
“你去问不相干的人做什么。皇帝新纳一位君侍,何时需要问过旁人了。”
随即又转向谢江楼。
“楼儿,你也瞧见了。陛下年轻有为,待人和善,与你是有眼缘的,往后必不会叫你受委屈。”
“陛下仁慈,楼儿感佩不尽。只是舅舅,我真的……”
“你还能有什么顾虑,且放一百个心吧。哀家是你的亲舅舅,又是太后,日后在宫中遇到什么,尽管开口,有舅舅给你做着主呢。哀家倒不信,有人敢薄待了你。”
太后边说,还边瞧了顾怜一眼。
“哀家今日,不妨就把话放在这儿,任凭谁有天大的能耐,也越不过你去。”
“……”
那少年已经不知所措了。
他面色煞白,眼角挂着泪珠子,又不敢落,只拿求救般的眼神,将四周的人一个个望过去。
但是无人会理他。
无人能理他。
许清焰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她道是太后今夜,为何如此和蔼,突然与她和和气气,有说有笑了,明面上也不为难顾怜了。
原来皆是为了此事作铺垫。
看来,从他将这位娘家侄子,传进行宫的那天起,动的就是这番心思。
沈兰溪、萧暮雨,他们事先都是知情的,只等着今夜齐聚,在一旁敲边鼓,作唱和。
反倒是谢江楼这位正主,是当真被蒙在鼓里。
她看着那个无措的少年,忽地觉得很可笑,又悲哀。
太后是怎么想的呢?
是觉得沈兰溪前番办事不利,反遭惩戒,还惹了她的厌烦,已经不堪大用。
还是察觉了萧暮雨,私下对顾怜亲善,觉得他已并非全然听自己的吩咐行事,心生防备。
因此,才想再挑一个亲信之人进宫,安插在她的枕边,做自己的帮手?
可那是他的血亲。
一入宫门深似海。
不过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他竟也舍得牺牲。果真是常人比不了的心肠。
一晃神间,却听太后问她。
“皇帝,你纳君侍,总是哀家开口代劳,也不像样。你说句话,点个头吧。”
许清焰只笑得有些发凉。
这话既没有真问她的意思,也不打算容她反驳。
但无妨。
太后自己看不开,愿意将侄子往火坑里推,她倒也不必费力去拦。
无非是在后宫里养一个闲人罢了。
于她,本是无可无不可的事。
因而她只随意一点头。
“既是父君一片心意,那便留下吧。”
说完,只饮杯中酒,并不去看那少年绝望眼神。
总之,一句话定了他此生命运的,又不是她。
至于旁人神色各异,她更不去理会。
既是太后最要紧的一件事,已经顺利办成了,这酒也着实没有继续吃下去的必要。
太后道一句有些乏了,各人很识相地纷纷告罪起身,各自散去。
许清焰来时,是与顾怜一同来的,走时也一道。
因为他孕中身子不便,特意用的软轿。
这一夜在人前,她与他的话少,不似平日能够嘘寒问暖。刚进轿中坐定,她便握了握他的手。
“坐了许久,有没有累着?”
明明是盛夏里,最热的时候,顾怜的手却无端地有些凉。
他垂着眼,轻轻摇了摇头。
“臣侍不累。”
她瞧着,却总觉得他眉宇间,疲倦得厉害。
“是朕不好,不该让你坐在那儿,听他们说些无聊闲话。”
她捧过他的手,呵了几口热气,又将人揽进怀里。
“往后这等场面,朕都说你身子不适,安心养胎,再也不去了。”
顾怜倚在她的怀里。
他任由她搂着,毫不反抗,却也不迎合,只是将头靠在她肩上,长发柔软地垂落下来。
眼睫也低垂着,并不抬头看她。
一句话不说,像个木头人。
许清焰终于确定,这人是不对劲的。
“怎么了?”
她俯下身去,拨开他鬓边碎发,仔细看他。
“是不是身上不舒服了?”
“没有,陛下不必多虑。”
“那是出什么事了,你同朕说。”
“真的没有。”
他眼神微微闪烁着,躲避着她的目光。
“臣侍没事,不敢给陛下添麻烦。”
“阿怜。”
“时候不早了,陛下一会儿早些回去歇息吧。臣侍孕中,不便侍奉,就不多留陛下了。”
“……”
即便再迟钝,也能听出他今日是有问题了。
这人是生来的胆大任性,自从认识他以来,除去先前误会争执那一次,还从没见过他这般循规蹈矩。
处处流露着刻意。
就像一只小狐狸,忽然有一日,不再挥舞他那迎风招展的漂亮尾巴,而是小心翼翼地夹在身后,连耳朵尖都垂了下来。
让人觉得,那一身火红的皮毛都黯然失色。
变得实在不像他。
然而任凭她怎么问,这人都坚称,确是无事,至多不过是孕中精神差,有些乏了。
许清焰也不能奈他何。
软轿摇摇晃晃,怀中的人不声不响,任凭她抱着。
既不推开她,也不肯与她多说几句话,只是出奇地沉默着。
一片安静间,他呼吸时而滞一滞,或加重一分。夹杂在外面宫人的脚步声中,听得人无端心慌。
但若问他,又是无事。
如此回到他住处。
在如意忙着将他往里扶的时候,连苏长安都瞧了出来,站在她身旁,悄声问。
“陛下,顾君的脸色似是有些不好。这是怎么了?”
“你问朕,朕问谁去。”
许清焰黑着脸道,颇有些气闷。
但她还是收拾了情绪,换了一副温和神色,重新走上前去。
“阿怜,究竟怎么了?”
她扶着他的肩问。
方才在轿中光线暗,看不出来。这会儿到了灯火底下,就能瞧见,他脸色是有些白的。
双眼半合着,睫毛垂落在眼尾,有气无力的,让人看着既心烦,又心疼。
“陛下是在管我吗?”
他声音低弱。
“夜已深了,陛下明日还要早起,与大臣们议事,臣侍不敢耽搁陛下的时间。”
“顾怜。”
“臣侍何等何能,敢让陛下分神管我。”
“……”
这是忽然生的哪门子气。
许清焰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得心里被揪得紧,同时却也茫然委屈。
她重重出了一口气,直起身来。
“你若不愿意同朕说话,那也罢了。让如意守着你,要是有什么事,及时遣人来告诉朕。”
她望一眼这倔得莫名其妙的人。
“朕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然而刚转过身,衣袖却忽然一下,让人拉住了。
拉得很紧,微微发着抖。
她回头,轻轻叹气,刚想道这人终于想通了,话却忽然梗在了喉头。
顾怜半身伏在桌边,却伸手拉着她,吃力地抬起头,眼尾红得厉害。
“陛下,我……我肚子好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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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要和她算账。◎
许清焰让他吓得, 一瞬间心都要飞出来。
“阿怜!你怎么了?”
她慌着俯下身去扶他。
顾怜顿时就脱了力,身子一晃,一下扑进她怀里。
软绵绵的一个人, 像是骨头都被抽走了似的, 一点力气也没有, 下巴尖搁在她肩窝里, 低弱的喘息声就响在她耳畔。
一听便是忍着痛。
令人心惊胆战。
“阿怜,阿怜。”她抱着他,轻轻拍他脸颊。
这人几乎没有力气理她了, 只闭着眼□□了几声。
一手攀在她肩上,另一手紧紧捂着自己小腹。显见得是疼得厉害,再也支撑不住了。
如意没见过这等场面, 已经吓得手足无措了。
“公子,公子您没事吧?”
他带着哭腔。
“好端端的, 怎么会这样呀。”
许清焰一看, 这小侍人是顶不了用的,立刻回头吩咐苏长安。
“快去东门边请御医, 跑快些, 你亲自去。记住, 不要磨磨蹭蹭的老院判, 要年轻办事利索的,赶紧去!”
苏长安得了令, 匆匆忙忙地就跑着出去了。
她命如意去沏热茶, 自己将顾怜抱到床上。
一会儿的工夫, 这人脸色都白了, 嘴唇失了血色, 微微地发着颤。却还知道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她, 低声呢喃。
“孩子……陛下,我们的孩子……”
“没事的,你别着急。”
许清焰心里没底,却仍这般安慰他。
隔着衣衫,她用手摸上去,只觉得他腰上紧得厉害,小腹也一阵一阵地紧绷着,在她的掌心底下不断发着抖。
她将手搓热了,伸进衣襟里替他捂。
“阿怜,孩子不会有事的。你别害怕,慢慢吸气,放松些。”
这人眼里带着泪光,不住地点头。
听从她的劝告,努力放缓节奏,认真地一呼一吸,手指牢牢地攥着被单。
这一会儿,瞧起来倒是乖了,与先前在软轿中对她不理不睬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看在眼里,既无奈,又止不住地心疼。
“是不是从太后那里出来时,就开始疼了?”
“嗯,有一些。”
“那为什么不说?”
“方才疼得没有这样厉害。”
“那也不该瞒着朕。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该早传御医,做什么非要等到熬不住了才说。”
她见他虚弱,原本也不舍得训,语气并不重。
顾怜的眼眶却忽地就红了。
他盯着她,眸子里水汽弥漫。
“陛下这会儿,是在关心臣侍吗?”
“要不然呢?”
“臣侍还以为,陛下今夜乐不思蜀,心早就在别人宫里了呢。”
“……”
许清焰一怔,心说这叫什么话。
从他委屈难平的神情中,她隐约似乎悟出了什么,但不及多言,门外已经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苏长安的确听了她的吩咐,腿脚再快也没有了。
请来的御医,是一名壮年女子,眉宇间都透着精干。进门只简单行了个礼,并不从繁文缛节,立刻请脉问诊。
不消片刻,便得出了结论。
“回禀陛下。”她道,“顾君在孕中,原本气血有亏,身子较往常弱些。今夜乃是心绪激荡,急火上攻,这才导致动了胎气。”
“动了胎气?”
“正是。胎儿者,与父体同气连枝,牵一发而动全身,因而才疼得这样厉害。”
许清焰一时间,倒是听得失措。
心绪激荡,急火上攻。
顾怜竟被刺激到这般地步。
是……为了她?
她只觉得心忽然被提到半空,揪得有些不是滋味。
床上的人却无暇去理,只费力倾着身子向前,去请求那御医。
“大人,我的孩子要不要紧?求求你,设法救救她。”
她只能连忙将人拥住,柔声劝慰:“御医定是有办法的,你小心些,别摔着自己。”
这人也不顾是在外人跟前,缩在她臂弯里,睫毛尽是湿的。
御医的脸色倒是镇定的。
“陛下与顾君都不须心急。动胎气一事,并不罕见,乃是男子孕中常有。”
“此话的意思,是有得转圜吗?”
“是。请准微臣为顾君施一套针,再观后效。”
许清焰点了头,她即刻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布包来打开。
整套银针,码得整整齐齐,长短粗细各有不同,在灯下闪着寒光。
怀里的人,无声地向她身上又靠了靠。
顾怜的性子她是知道的。
这人娇气得很,最怕疼。
记得挺久以前,刚认识他的时候,宫中有人嫌他碍眼,不愿她将他纳入后宫,蓄意在他的宫室点了火。
他并无大碍,只是跑出来时,被梁上落下的木头,将手臂给擦伤了。
后来坐在她宫中,让御医上药的时候,根本碰不得,沾着酒的纱布刚一挨上去,就蹙着眉,连连倒吸凉气。
他尚未如何,反而将那御医吓出一头冷汗,进退为难。
就这点胆量,让他扎针,大约是要了他的命了。
但难题摆在眼前,也无法。
许清焰轻轻叹了口气,亲手替他挽了袖子,把手臂送到御医跟前,却又忽地一抬手,将他整个人按进了怀里。
手还额外挡在他颊边,将他视线遮得牢牢的。
“陛下?”
“你别看。”
“不看也同样疼。”
“那怎么办。为了孩子,只能委屈她爹爹吃点苦头了。”
她无奈摸了摸他头发,忽然将自己的手往他手里一递。
“喏,给你。”
“做什么?”
“和你同甘共苦啊。”
怀里的人抬头看她一眼,似乎好气好笑。
“损伤凤体,是多大的罪过。臣侍有这样不懂规矩吗?”
“是朕愿意的,旁人说不了闲话。”
“那臣侍也没有如此胆量。”
下一刻,许清焰腰间却猛然一疼。
并不重,没有下狠手。
只是像被什么坏脾气的小猫,唐突咬了一口,隔着衣衫,又酥又麻,像过电一般流窜向四肢百骸。
她忍不住嘶了一声,低头睁圆了眼睛。
那人白净手指,还留在她腰间,没有半分要毁灭罪证,忙着躲的意思。
神色也有恃无恐,仰起下巴与她对视着,唇边甚至淡淡地含了几分笑。
从那笑容里,她无端看出了一些大仇得报的快意。
“阿怜……”她哭笑不得,轻轻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