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不喜欢孩子。
在从前的那个世界,她向来害怕和小孩子相处,更是从未想过,假如拥有了属于她自己的孩子,会是一副什么场面。
来到这里后,亦然。
只是身为帝王,她终究需要有自己的后嗣。而后宫中的每一个男子,也都以能为皇家开枝散叶,作为自己的使命,和莫大的荣幸。
这是这个世界运转的方式。
而既然在这里,生育一事,是由男子承担,那么她作为妻主,就理应细致入微地照料,百般体贴,关怀呵护。
她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她从早到晚地盯着内务府,将无论什么好东西,都往这一处水榭里送,还犹嫌不够。
所以她努力地在顾怜面前,处处表现着对他和腹中孩子的关心。
与其说她是喜欢孩子,不如说是她知道,怀孕一事有多辛苦,又暗藏着多少危险。
她不能替他分担,只能尽力地做他的后盾。
她对自己成为母亲一事,并没有太多的喜悦,但是她喜欢他眼里温柔的光辉,喜欢他总牵着她的手,去摸那根本还感觉不到的胎儿,不自觉地问一些傻问题。
她觉得,当了爹爹的顾怜,整个人都变得很软和,很可爱。
她希望她的小父君,能将这一胎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能有人正正经经地,喊他一声父君。
省得他总在床笫之间,伏在她耳边捉弄她。
与他温存了不到半个时辰,外间却忽然有人敲门,进来的竟是苏长安。
她面对许清焰一张不乐意让人打搅的脸,赔着小心,神色间也很迟疑。
“陛下,太后那边突然来人了。”
“做什么?”
“说是闲居无趣,今夜想摆一桌酒菜,话话家常,请陛下与顾君都去。”
“他还在禁足。”
“沈君那边也同样请了。太后说,都是自家人,没有那样多讲究,为了陪他老人家凑趣,将禁足暂解一日,也是无妨的。还说……”
她觑了一眼许清焰的脸色。
“说陛下在此间常来常往,禁不禁足的,原也没有什么分别。”
“……”
这话,无疑是明晃晃地点着她了。
许清焰不由闭了闭眼。
刚在想,能不能假称他孕中不适,将此事推了,却听身边人轻声开口。
“陛下,我去便是了。”
“你不明白……”
“无妨的。太后都遣人上门相请了,我若不去,他心里必不高兴,回头更不知要拿多少话敲打陛下。”
他望着她,笑意温柔。
“我不想让陛下为难。”
第32章
◎吃醋到动了胎气呢。◎
席就设在太后处, 与“闲话家常”的说辞倒是很相合。
太后年纪大了,喜清静,在行宫的住处, 位于一整座园子的后面。
在这盛夏时节, 入夜有凉风吹动碧纱窗, 屋外草丛中虫鸣声声, 倒也清雅。
席位不多。
太后居首,许清焰作陪,后宫仅有的三名君侍, 分列其下。只是末席的一人,却是她从不曾见过的。
是一个俊秀的少年郎。
不过十六七岁模样,生得如堤边春柳, 池上芙蓉,即便不开口, 面上也带着笑。一瞧便是家中宠爱, 不曾受过委屈的。
她只望了一眼,就转过弯来。
这大约就是先前, 苏长安与她提及的, 太后唤进宫作伴的娘家侄子。
那与她也无甚关系。
她只暗中照拂着顾怜。
顾怜如今已经是君位, 因而得以挨着她坐。
她在人前, 不便对他关切过多,但却暗中向苏长安使了个眼色, 示意她寻一个靠枕来, 让他垫在腰后。
孕中的男子, 坐久了容易腰酸, 如此能够舒服些。
顾怜也不曾说话, 只是含着笑, 默默看了她一眼,眼中波光流转动人。
此时,却听太后开口。
“御医说,你的身子已经三月有余了?”
他只得匆忙起身,恭敬作答。
“回太后的话,正是。”
“没料想,皇帝的后宫里,拢共就这么几个人。头一胎皇嗣,竟是从你的肚子里诞出来。”
“能为皇家绵延后嗣,乃是臣侍毕生之幸。”
“哀家听闻,这些日子你名义上,虽在禁足之中,皇帝却三天两头亲自去看你,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你倒也不曾想着,自己身怀六甲,并不能够侍奉圣上,反而只安然受之。”
太后斜睨着他。
“依哀家看,这方才叫做毕生之幸。”
“……”
顾怜的神色僵了一僵,已经预备俯身告罪。
许清焰也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想要回护他几句。
却听太后淡淡一声笑开来。
“做什么呀?哀家又不吃人。这般诚惶诚恐的,让不知道的人瞧见了,还只当哀家如何冷酷,连怀胎的君侍都容不得。”
他道:“顾君,实话同你说,哀家从前的确看不上你,个中缘由,你自己心里清楚。但如今,你既已是皇嗣的生父,能为皇帝开枝散叶,那也算是对皇家有功。哀家不至于薄待了你。”
他扬了扬下巴。
“别让哀家的皇孙女罚站,坐下吧。”
又向一旁的宫人道:“顾君孕中不宜饮酒,将前些日子贡的果子露端上来。”
顾怜连忙谢了恩,才敢重新落座。
与许清焰互相望了一眼,脸上俱有些诧异。
太后待他,向来是苛刻的。
其中既有他阴差阳错,屡屡扰太后与齐王事的缘故,也有他行止出格,天然地不合皇家规矩的缘故。
总之,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太后对他,从来都没有过好脸色。
今日虽也不咸不淡,敲打了几句,但能有如此和蔼,已是破天荒的出奇。
莫非还是看重皇嗣的缘故?
许清焰凝神细思了片刻。
太后并非她的生身父亲,与她并不亲近,更兼与齐王早有勾连,意图篡她皇位,取而代之。
在如此情境下,仿佛并不至于,因为顾怜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就忽而对他转了态度。
她后继有人,于太后,于齐王而言,应该并不是好事才对。
但在席上,却也不得空闲往深处想。
无论如何,他愿意在这个场面上,摆一分笑脸,没有当众给顾怜难堪,就总是好事。
酒菜陆陆续续地上来。
众人一时闲谈。
顾怜近来闭门不出,安心养胎,除了受许清焰的照拂,也难免处处要内务府用心。而如今代理六宫,管着内务府的,正是萧暮雨。
于是他少不得要向对方称谢。
萧暮雨倒还是那副淡淡的性子。
“后宫之中,没有比皇嗣更要紧的。顾君如今怀着身孕,便是头一等的贵重。为了皇嗣,即便再如何上心,也不为过。”
他微微欠身。
“臣侍初掌六宫事,只怕哪里做得不好。如今诸事顺利,都是多亏太后与陛下的福泽。”
一席话,不近不远,极是得体。
一面与顾怜做了场面工夫,显得相亲相睦,另一面却也隐约向太后表明了,他让内务府处处重视顾怜,并非是与其交好,不过是为了大体考虑。
果然是他明哲保身的性子。
许清焰微微扬了扬唇角。
脑海里想起的,却是她在顾怜处看见的,放在桌上的一堆小衣裳。
那般精细手工,又如何会只是出于对皇嗣的重视,依例行事。
她饮酒时,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沈兰溪。
同为君位,他与顾怜的座次原本相当。
然而这一整晚,他几乎成了个影子,不说话,也不怎么吃菜,只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静观席上热闹。
他的禁足,是实打实的。
没有许清焰常来常往,关怀照拂,也没有内务府的格外厚待。
随着被撤去协理六宫的职权,他在这后宫里的势头,仿佛一下便衰落下去。他自己似乎也并未如何不平、嫉妒,只是不争不夺,泰然处之。
近两个月未见,许清焰瞧着,他的形容是清减了些,脸上的轮廓都变得更分明。
额角划伤之处,应当是用过御医调的好药,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有淡淡一道痕迹,不仔细看的话,瞧不大出来。
但他仿佛并不打算,趁着这个难得的相见机会,在她面前多温言软语几句,讨一个好,以期得到转圜。
这与他当初,为了陷害顾怜,斗得你死我活的劲头,很不一样。
让人瞧着,一时间倒有些举棋不定。
不知他是经此一遭,心灰意冷,当真改了性子呢,还是另有什么想头。
许清焰正微微走神,却听一旁太后再度开口。
“楼儿,你平日不是性子最活泼,一张小嘴从早到晚,没个停的时候吗。怎么今日,倒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
话是对那娘家侄子说的。
沈兰溪这才算是接了一句话。
“怕不是见着陛下,竟难得怕羞了。”他道。
一旁萧暮雨亦笑了笑,“谁说不是呢,到底年纪小。想当初,臣侍头一回面圣时,也是这副模样。”
显见得平日里,他们是熟悉的,能在一处说笑打趣。
许清焰猜着,大约沈兰溪的禁足,也没有那样严格,有时也能被太后召出来,聚到他这里陪坐闲谈。
但她也不大在意。
他本就是太后和齐王的人。他们背着她,在这宫中闹的小九九,又何时少过了。
她罚他一个禁足,是为了表示警告,也算是给顾怜出气。其昭告的意味,远大于实际意义。
至于这罚,究竟有几分落到了实处,其中有没有偷奸耍滑的地方,倒也不必太过较真。
还是那被称作楼儿的少年,更有意思些。
只见他被太后点了名,便施施然站起。
“回舅舅的话,楼儿人生地不熟,见陛下与您,和诸位君侍说话,只不敢胡乱插嘴,以免叫陛下觉得,这是哪里来的毛头小男孩,好没规矩。”
他笑吟吟的,转向许清焰,端正行了一礼。
“民男谢江楼,参见陛下。”
果然活泼伶俐,进退得体。
许清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示意免礼。
太后却另有话说。
“吃了这些时候的酒菜,倒当真有些乏了。”
他道:“楼儿,你前日里不还说,新近学了吹笛,还不曾让咱们见识过呢。不妨这会儿吹一曲来听,正好皇帝也在,让她一同品评一番。”
许清焰闻言,眉头不易觉察地一皱。
此间男子,以温良端庄为美德。
像曲艺乐器一类,被认为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是教坊里的乐伎、伶人摆弄的玩意儿。
这些高门大户的贵公子,私底下或是会学来,用于闺中一乐,但绝没有在外人面前拿出来卖弄的。他们以为,此举有失身份。
太后出身既好,又久在高位,如何能够不懂。
此番突然提起,很有些古怪。
果然,那谢江楼也露出意外神色,抿嘴笑了笑。
“这只是民男不成器,随手学来的微末功夫,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哪能当真的。若在陛下面前卖弄,只怕要贻笑大方了。”
太后却只笑得从容。
“又不是让你上外头演去。都是自家人,怕什么。”
说着,还瞟了顾怜一眼。
“况且你不知道,咱们陛下呀,不是个古板的人,素来喜欢些胆大新奇的。你只管放心吹奏来听便是。”
这话说得,实在暗有所指。
顾怜只作没有听出弦外之音一般。
他只是默默垂下了眼睛,手收拢在衣袖底下。
许清焰看在眼里,在人前却也不好安慰他,只能无声叹了一口气。
宫人终是将笛子给取来了。
谢江楼看起来,对太后的用意,也一片茫然。只是一来,他不好拒绝这位舅舅的提议,二来,万幸他的生性也落落大方。
一曲民间小调,信手拈来。
技艺称不上有多精妙,只是听着,倒也悦耳。
他奏罢,敛袂笑道:“民男献丑了。”
几名君侍,连同伺候的宫人,自然少不得要鼓掌称赞,一时笑语晏晏。
太后却一眼望过来。
“陛下以为如何?”
许清焰微顿了一下,才答:“十分动听。”
“此话的意思,便是喜欢了?”
“谢小公子吹奏灵动,曲意率真,自然是好的。”
“楼儿,听见了吗?还不快谢过陛下。”
太后向那少年努了努嘴。
谢江楼赶紧低头,拱手一揖。
“雕虫小技,不成体统。能得陛下一句称赞,是民男的福分。”
许清焰只微微带笑,点头示意他不必多礼。
原本么,对方不过是个少年,言行举止,都不让人讨厌。
即便他是太后的娘家侄子,她也不至于迁怒于他,待人和蔼一些也就罢了。
然而太后的下一句话,却唐突让她怔在当场。
“都到这时候了,还自称民男吗?”
“……啊?”
那少年一时失措。
就见太后神色仿佛慈爱,目中却隐隐现出精光,不容置疑。
“傻孩子,陛下亲口说了喜欢你,还不明白吗?往后留在宫中,要好生侍奉陛下。”
“……”
一语既出,许清焰与谢江楼,两边俱是震惊。
四周空气都凝固了片刻。
再看时,那少年眼里仿佛都有泪花了。
“舅舅!”
“怎么,可是欢喜得都忘了谢恩了?”
“不是的,我……舅舅,我实在……”
众人之前,少年方寸大乱。
既不愿答应,又不敢十分强辩,满脸的惊慌失措。
一旁沈兰溪却淡淡笑了笑。
“臣侍早前便道,楼儿生得俊秀,又活泼烂漫,极是招人喜欢,也不知将来要说一门怎样的亲事,才不算委屈了他。”
他道:“如今可是再好也没有了。这天底下,哪还有比圣上更好的女子。楼儿入宫与我们兄弟作伴,也能添许多乐趣。”
说着,还要转头问顾怜。
“顾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顾怜不说话,目光直直落在杯中的果子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