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默将它握进掌心,暗自咬了咬牙。
“阿怜,御医方才说过,要你这几日都只能静养,再也不许乱动了。”
“你只心疼孩子,一点都不管他爹爹难不难受,是吗?”
在他带着湿意和春红,云山雾罩般的目光里,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忽地抱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揽进怀里,妥帖地靠到床头。
“你躺着别动。”
“陛下……”
“朕来。”
眼前的人恍然从方才的放肆中醒过来,终于露出几分慌张神色,指尖攥着被单。
“万万不可。你,你是一国之君,没有动手伺候臣侍的道理。”
她只在他额前轻轻吻了一下。
“那朕今夜不当一国之君便罢了。”
“陛下……”
“方才不是一声声妻主,叫得很顺口吗?”
她搂着他止不住发颤的身子。
“妻主照顾孕中的夫郎,便是应该的。我有分寸,不会伤着你和孩子,乖。”
第35章
◎谢江楼在做什么?◎
一整个夏日, 便在行宫悠然过去。
待到第一缕秋风起时,众人便都启程,回到了宫中。
这是许清焰的意思。
她说, 他如今已有五个月的身子, 正是胎像最稳固, 还适宜挪动的时候。若是再往后延, 路上车马颠簸,他便要吃力了。
如今整个宫里都知道,他是陛下心尖上的人。
隐约有人传言, 他原本就是天生的狐媚子,最懂如何讨陛下欢心,如今又有了这一胎相助。假若生下来, 是一位小皇女的话,他这位父君, 或将贵不可言。
这种传言, 甚至指向了仍旧空悬的后位。
就连如意,也难免听来些闲言碎语, 忍不住到他面前嚼舌根。
“公子, 您慢些, 如今可再没有什么, 能比您肚子里的小皇女更金贵了。”
他扶顾怜起身时,这样道。
顾怜不由看了他一眼。
“你如何就能确准, 是个女孩。”
“这还用问吗?公子与陛下, 是两心相悦, 浓情蜜意, 再美满也没有的了。上天又如何会不成人之美呢。”
“我却并没有这样想过。”
他低头, 轻抚着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 目光温柔。
“我初怀上她时,还曾担心过,她若不是个皇女,陛下会不会失望。但如今,不论她是什么都好,我只盼她能怀胎十月,平安降生,做个健康活泼的孩子,便心满意足了。”
“公子如今,当真是不同了许多。”
“怎么说?”
“从前在家时,您性子最要强的,家主和正夫为了这,或轻或重地训过您多少次,您可还记得吗?”
如意笑眯眯的,替他束着头发。
“可现下当了爹爹,整个人都软和下来了,让奴瞧着,倒是好生的不习惯。”
顾怜望着镜中的那张脸,自己也微怔了怔。
他从小性子最倔。
他没有亲生父亲,正夫和兄弟们又不喜欢他,幼时是一个老侍人照顾在他身边,后来年纪渐长了,便只剩下如意。
旁人越是轻视他,他越使足了劲,想要活得好,想不让人看了笑话。
越是如此,便更惹人讨厌。
正夫总说他,一个男子,不知道低眉顺眼,学男德男诫,反而成日里争强好胜,心气儿比谁都高,往后定是个不守夫道的,没的辱没了安阳侯家的门楣。
后来,出了姜雁那档子事,连母亲也数次唉声叹气。
明里暗里的意思,都认为他这个儿子,是个不省心的烫手山芋。
他选择眼不见为净,听了母亲的提议,一咬牙入了宫。入宫后,性子也没改。
他会为了活命,从给先皇殉葬的队伍里逃出来,跪在许清焰脚下,拉着她的裙角,用自己的美貌换一条生路。
也会为被她误会,咬紧了牙关不肯服软,话赶着话,争到泪流满面夺门而出。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贤夫良父。
即便她喜欢他,待他这样好,却也总笑着说,他是勾人且难缠。
然而近些日子,连他也觉得,自己的性子是不同了。
像一根绷久了的弦,终于松下来,不再处处想着要争先,只是时常倚在窗边的太阳下,一躲懒就是一整天。
大约还是让许清焰给惯得。
就像一只在外头流浪久了的猫,刚被领回家里,头一个月狼吞虎咽,总担心吃完这餐,便没有下顿。第二个月,慢慢懂得细嚼慢咽。
再往后,便是悠悠然,随心所欲,不争不抢了。因为它知道,这处屋檐底下是自己的家,不必再去外面经受风雨。
人也一样,会被养懒了。
顾怜弯了弯嘴角,手拢在小腹上。
“大约是当了爹爹,终究要改几分性子。我可不愿孩子将来像我,倔得不招人喜欢,还是趁早改一些好。”
“公子又在胡说了。”
“我当真的。若是个女孩,要强些也就罢了。要是男孩子,岂不又同从前的我一样。”
“依奴看呀,您这可真是多虑了。”
如意慢条斯理的,将发簪端正替他插上。
“您这一胎若是男孩,一生下来就是皇子,那是何等的金尊玉贵,众星捧月。再说了,陛下疼您,也把孩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谁敢说他半句,陛下能把他脑袋都拧下来。”
他自己说着,都笑出了声。
正好忙完了手上的事,俯下身来,神神秘秘凑近顾怜耳边。
“不过呀,奴心里觉得,这还得是位皇女。”
“为什么?”
“从前在府里,老侍人闲话的时候,偷偷教过奴一招。说是肚子尖些的,便是男孩,反之呢肚子圆些,就是女儿。”
他眨眨眼,“我们私底下,瞧过正夫和几位侧夫,都准的。”
顾怜让他说得好笑,连连摇头。
“还有这样的讲究。”
“是呀。公子您就等着瞧吧,陛下待您这样盛宠,一旦小皇女生下来,没准您就要挪去凤仪宫了呢。”
“你昏头了,这话也是能说的吗?”
“这可不是奴说的。听闻前几日,朝中有大臣上表,说陛下登基日久,中宫也不能总是空缺,陛下只说心里有数。”
他挤眉弄眼。
“宫里都这样传。陛下待您,一向是再好也没有了。到时候,您坐了君后的位置,再生个小皇女,当……”
话到一半,却是自己咽了回去。
连带着目光也闪了闪,透着些慌张。
“公子,奴忘了,奴不是那个意思。”
顾怜只无声地牵了牵唇角。
大周朝的后宫,待男子极为严苛。
若是一生不曾生育,便要在帝王百年之后,随着陪葬皇陵。而若是有幸生养呢,却也不尽然好。
本朝有一个女贵父死的传统。
皇女一旦被立为储君,其生父不论位份高低,一律要被赐死。为的是防外戚之祸。
因而许多生女的君侍,反而都盼望着,自己的女儿没有什么雄才大略,将来封王出京,跟着去封地,做一个清闲的太夫,享天伦之乐。
这便是再美满也没有了。
不过,这些离他都还远,倒也不必眼下就操心。
他看了看那说错了话,满脸懊丧的小侍人,微微笑了笑,把手递过去。
“不说这些了。差不多是时候,该去瑶光阁了。”
如意连忙扶住他的手,神色间却颇有顾虑。
“公子,咱们真要去呀?”
“不然呢,人都已经入宫候着了。”
“其实奴觉得,您不妨就同陛下直说,也不会如何。您与正夫本就不睦的,如今怀着身子,要是见了面心中郁结,反倒对自己不好了。”
顾怜却只摇了摇头。
宫中有一个定例。有孕的君侍,能将娘家人召进宫来探望,一解思念之情。这也算是皇家赐予的,难得的恩典。
如今他是后宫里,头一个有孕的,许清焰又处处待他上心。
内务府何等乖觉,早就惦记着此事,几次三番来问了。
许清焰又向来待他好。自然是一纸诏书,将安阳侯的正夫,给召进了宫来。
她不知道,他只是被正夫养在膝下的,最不受重视的儿子。
她也不知道,从一开始,她以为安阳侯会为了他,愿意在紧要关头动用兵权,因而才肯留他一命,便是错的。
即便到了今日,连孩子都有了,他私心里也觉得,她待他当真是极好的,他却仍旧不想让她知道。
没有别的,只是不想而已。
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他甚至愿意拖着日渐沉重的身子,去与向来待他,都没什么好脸色的正夫叙旧。
自己想来,也觉得好笑。
他道是肩舆坐得久了,一摇一晃的,反倒惹人难受,趁着这几日秋风刚起,还算凉爽宜人,不如自己走走更舒服。
于是便由如意陪着,拣了一条小路,慢慢地走着过去。
走到半路,却听如意忽地出声。
“咦,这假山后头,怎么还有人呐?”
他不开口,倒不要紧。一听见问话,假山后面的人顿时慌了,躲避不及。只是这方寸之地,又哪有让人瞧不见的道理。
隔着镂空的山石,隐隐约约地能瞧见,是一男一女的模样。
女的看服色,应当不过是个宫女,而那男子的衣饰,却清雅贵气,绝非寻常侍人能有。
顾怜与如意对视了一眼,眉目间皆是惊愕。
若是平常的宫女与侍人对食,一时情难自禁,失了分寸,倒也罢了,原不是什么大事。他既不管六宫之事,便只当没瞧见,并没有非要与人为难的道理。
可要是那男子的身份,并不那样简单,事情就变得不好收拾了。
先前在行宫时,许清焰与太后,便曾为两位皇子选媳。如今随着喜事日近,是有一些亲近的勋贵公子,时常入宫,陪着说些体己话。
这些公子们,要是在宫里出了什么事,受了委屈,便很是棘手。
他若撞见了,却隐瞒不报,也难辞其咎。
他轻轻点了点头,如意将胸脯一挺,就迎上前去,故意拔高了嗓门。
“是谁在后面,出来说话。要不然,我可要喊侍卫了。”
假山后面静了片刻,磨磨蹭蹭地,走出两个人来。
然而在看清那男子相貌的瞬间,即便是顾怜,也不免震惊在当场。
为什么,会是谢江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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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同为男子罢了。◎
少年站在他面前, 低着头,一言不发。
脸上不见多少慌张恐惧,反倒更像是某种命该如此, 敢作敢当的释然。让顾怜看在眼里, 也不由有几分钦佩。
到底是世家大族出来的男子, 年纪虽轻, 遇事倒不乱。
那与他私会的宫女,却没有这般眼界和胆量,扑通一声, 便跪地磕头。
“顾君饶命,顾君饶命。奴婢只是答应谢贵侍……并不曾……”
话到一半,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只能惨白着一张脸, 砰砰叩头。
如此场面,倒也实在出人意料。
方才雄赳赳去出头呼喝的如意, 都愣住了, 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回头悄悄以眼神询问。
顾怜深吸了一口气, 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角。
“如意, 将她带下去, 先寻几个侍卫帮忙, 暂时看管起来。”
他沉着吩咐。
“先不要声张,只说是疑心偷东西, 让我撞见了, 待查问清楚后再发落。你自己知道轻重。”
“那公子您呢?”
“我与谢贵侍单独说几句话, 你不必跟过来。”
瞧如意的脸色, 很有一些担忧, 但终究是听他吩咐, 领着那不断求饶喊冤的宫女走远了。
待到四下无人,顾怜才轻声开口。
“协理六宫,是萧昭仪的职责,原不是我分内之事。只是眼前这般情状,怕是萧昭仪也不敢擅自决断。陛下今日去了刑部衙门,要等她晚些回宫,才能处置。”
他道:“你是愿等到陛下回来,当面陈情,还是想先与我说几句?”
谢江楼看了看他,又看看如意领那宫女远去的方向,竟微微笑了一笑。
“顾君还有心给我留着体面,多谢你。”
顾怜没有说话,只垂了垂眸。
早前,他曾因为许清焰一句也不推辞,便纳了谢江楼,而当真与她吃过一回醋。
但是转过头来,对这名少年本人,他却并没有什么芥蒂。
不过十五六岁,比他当年初入后宫的年纪,甚至还要小一些。
瞧当日席间,太后开口要将他塞给许清焰时,他茫然无措的模样,大约入宫一事,也并非他本意。只是世家利益的牺牲品罢了。
既非自愿奉圣,那有今日之事,也不算太难以理解。
同为男子,他并无意与对方为难。
只是……
他望着那张过分年轻的脸,斟酌了片刻如何开口,颇为不忍。
“此话本不该我说,但你当真是有些糊涂。”
他轻声道:“你入宫之前,出身也极高贵,好好的男儿家,如何会与一名粗鄙宫女,走到了一处。”
谢江楼猛一抬头。
顾怜还以为,他年纪轻轻,与人两情相悦,一时听不进话,要急着驳他。
却不料,对面怔了片刻,忽地一下笑出声来。
“顾哥哥,你把我当什么了?”
他叫他,顾哥哥。
顾怜被这个格外亲热的称呼,闹得冷不防愣了一愣,望着那张少年人天真的笑脸,竟没回过神来。
就听谢江楼嬉嬉笑笑的。
“我便是再不争气,总也不能同随便哪个宫女私通吧。要是让我娘和爹知道了,可不要气厥过去的?”
“那你这是……”
“罢了,既然都被活捉了,也不必瞒。”
少年叹口气,从衣袖里取出一件东西来,递给他。
是一个锦缎打的小包袱。
里头的东西摸起来,有软有硬,沉甸甸的。
顾怜瞧他一眼,接过来打开。
竟是不少碎银子,底下压着一封信。信封上半个字也不曾写,也不知是想送与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