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怜无声地点了点头。
老侍人是从内务府来,是宫中于分娩接生一项上,资历最老的公公。
据说,念其年岁已高,又事主有功,原本已经挪去乐安堂颐养,轻易不再出来办差事了。此番还是特意请回来的。
盖因宫中都知道,他受圣眷最隆,眼下腹中这一胎,更是重中之重。
故而内务府格外上心。
除去早早地与御医院通气,将最好的药材、珍品都留出来,各类用具办得一应俱全以外,还着意将这老公公请了来。
意在趁着如今,他的身子还不十分重,还有精神,将来日生产之事细细说与他听,既是为了事到临头不乱,也是为了宽他的心。
这对顾怜来说,的确十分必要。
他是头一次做父亲。
这些话,他很少与许清焰说。毕竟她近几个月来,日渐忙碌,朝堂上的大事还处理不完,往往是入夜才得空来瞧他,脸上挂着笑,眉心拧出来的痕迹却还未消。
他不愿再给她添烦扰。
但他心里,总忍不住惴惴,担心自己哪里会做得不够好,会怠慢了腹中的这个孩子。
有时惹得如意都要笑,道是他当了爹爹之后,与从前的性子当真很不相同。
“顾君,可以起身了。”
那老侍人讲解罢了,过来扶他。
他就着对方的手,缓缓坐起身,却忽地轻轻倒吸一口气,蹙了蹙眉。
慌得一旁如意连忙要问:“公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他没说话,兀自将那一阵酥麻忍过去,才喘过一口气。
这是孕中的男子,难以启齿的地方。
随着胎儿日益长大,小腹渐渐隆起,行走坐卧,皆有不便,乃至于夜间常常浅眠易醒,或时有抽筋,这些都还是小事。
更难的,是男子的身子,原本就不争气,经不起撩拨。
有时在行动间,偶然不慎,压到了经脉穴道,竟有……
有些难耐之感。
此事是男子尽皆知道,却只能私底下避着人,悄悄说的。
据说,若是在寻常的富贵人家,这些时日里,妻主是不会留下,与有孕的夫郎同寝的。
原本么,此时的男人,身子沉重,也不适宜伺候,何苦去讨妻主的嫌。只好吃好喝,一样不少地供给着,叫下人悉心照料着,也就罢了。
至于女子,大可以去其余夫侍房里,夜夜欢愉,一宵好眠。
若有谁,敢在此时拈酸吃醋,限制了妻主,那必有一群后宅亲眷要围拢过来劝,一面同他讲男子贵有德行,不可善妒,要处处想着如何让妻主高兴,另一面又劝他将心放宽些,若是孕中郁结,伤着了孩子与自身,便是大大的划不来了。
但许清焰是不同的。
她若是忙到夜深,便不来扰他,独自在未央宫睡了。而若是没有那样忙的时候,她会来陪他用晚膳,会与他闲话饮茶,同榻而眠。
在他被孩子折腾得难受,钻进她怀里,有意耍性子要甜头的时候,她……会很迁就他。
过后,顾怜自己也不好意思。
他曾几次提过,她堂堂一个帝王,如此这般,传出去十分不像话,宫中各处也并非没有议论,要她不妨去旁的君侍宫里走动。
她却只笑说,让他少动些歪心思,别半真半假地来试她,转眼又要和她别扭。
她的确,比这世间的女子都好。
好到令他心中,总有些不敢相信。
总觉得眼前诸事,仿佛镜花水月,不可长留。
“公公。”他忽然出声,“我还有一事想问。”
老侍人慈眉善目的,“顾君有什么话,但问无妨。”
他看了一眼身边,正替他披上外衣的如意,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红,目光闪了又闪,声音压得低低的。
“我听闻,男子生产时,常常容易有裂伤。御医说,我这一胎健壮,恐怕会有些大……”
对面瞬息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老人躬身垂首,露出一个再谦恭也没有的笑容。
“顾君无须太过担忧。宫里伺候的人,都是久经此事,懂得法子的,以主子的贵体为重,届时定会竭力避免。”
“不过,话又说回来,男子裂伤,确是常事。便是当真遇见了,也不打紧的,只消好生调养,待到伤口长好了,与从前相比,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老奴多嘴一句,与这些比起来,您诞下的皇嗣,才是顶顶要紧的。”
顾怜默不作声,攥着自己的衣袖。
他懂得对方的好心。
对这宫里大多数的男人而言,帝王的恩宠,随着年老色衰,终究会一去不返。只有自己诞下的儿女,才是可靠的倚仗。
若生下皇子,将来出宫下嫁,父君便可在宫中颐养天年。若生的是皇女,有幸能够封王,就更是可以跟着一同去封地,做个逍遥的老太夫。
在有了儿女傍身后,陛下这月去谁那里多宿几夜,反倒成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可是他不同。
他嫉妒,小气,看不破。
他听闻,男子生养过后,那处多少会有些不同,与从前年轻时是不能够比了。
后宫中总会有更新鲜的人。
他会害怕有一天,他坐在昭阳宫里,左等右等,也等不来许清焰。直到饭菜都凉透了,才有一个宫人出面道:“顾君不必等了,陛下已经在旁的宫里歇下了。”
尽管那一天,在眼下看起来还十分遥远。
但他仍旧会怕。
不过他没有再说,只是和气地谢过那老侍人,嘱咐如意额外给了银子喝茶,将人好生送出去。
老侍人感激不尽,临走前还有心叮嘱。
“近来宫里不太平,戒备得森严,顾君也有七个月的身子了,便少往外面走动,安心等着小皇嗣平安降生吧。”
顾怜目送他的身影远去,才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所言确不作假。
前不久,宫里发生了一件事。
先帝的一位皇子,在行宫时便择定了佳媳,前些日子终于要风风光光地成婚出降。这本是再好不过的喜事一桩。
却不料,在里外进出的车队里,被查出了许多兵戈。
都藏在车的夹层里。若不是暂代提督之职的颍川王心细,险些就蒙混了过去。
这些刀兵运进皇城,是要给谁,众说不一。
但是为了什么目的,倒是不言自明的。
据说,许清焰为此,发了好大的怒,下令从禁卫军中分出一队,拨到颍川王手下,责令她巡逻皇城,严加戒备,切不可再有这样的事出在眼皮子底下。
对此,不明就里的人,难免对颍川王颇有同情。道是她原本好好的一个逍遥闲人,被捉进京城当差不提,如今还肩负守卫之责,日夜辛苦。
哪里还像一个亲王,简直被当成了侍卫首领来用。
但对另一些知道深浅的人,例如顾怜,却能嗅出其中真正的含义。
齐王的反心,已经快要按捺不住了。
许清焰不信任禁卫统领,她在有意调出一批可堪用的人马,交给颍川王,以备来日迎敌。
这宫中,恐怕有一日是要变天的。
他的这个孩子,如今再看,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如意送走了那老侍人,恰好折返回来,见他模样,不由要问。
“公子,好端端的,怎么叹起气来了?”
“没什么,大约是身子重罢了。”他随口敷衍。
“可不兴这样的。旁人都说呢,只有爹爹高高兴兴的,孩子才能长得开朗健壮,要不然,生出来一个板着面孔的小皇女,小小年纪便长吁短叹的,那可多吓人。”
对面眉眼弯弯,开罢了玩笑,才道:“公子,奴去司珍阁一趟。”
“做什么?”
“方才萧昭仪那里,来了人传话,道是近日来了几块好的翡翠料子,着人雕了些簪子、吊坠一类,原该是几宫都有的,紧着咱们先挑。”
顾怜想也没想,立刻道:“不妥。”
在宫中,任凭有什么好东西,都理当先供奉给太后。再往后论,他与沈兰溪同为君位,并无高低之分。
即便他如今身怀六甲,又得圣眷,却更不能恃宠而骄,反而应当处处礼让,以免让人抓了把柄。
却不料,如意笑道:“萧昭仪说了,太后那边已经另有孝敬了。若咱们不去,旁的宫里也不让挑呢。”
他道:“正好,也有些坏了、旧了的饰物,前些日子送去修补了,奴一并拿回来,省得他们还遣人送一趟。公子稍候,奴去去就回。”
待他走了,顾怜心里却犹自生疑。
萧暮雨代掌六宫,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却向来不是个过分殷勤的性子。与他之间,见面不过和和气气说几句话,也从不曾上赶着热络过。
今日此举,仿佛有些不寻常。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宝贝们,我最近写得有点挣扎了。
碰上家里有点事,我以为自己努努力,能把进度赶上来,结果没成功,断更了三天,真的特别特别对不起。
这本文挺短的,要到收尾阶段了,我不一定能保证日更,但会在本月之内好好完结。如果有愿意看的宝贝,或许可以攒到完结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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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你是谁?◎
如意去得快, 回得也快。
回来时,手里捧着锦缎匣子,眉目间皆是掩不住的笑意。
“这都是奴细细拣选的。公子您瞧瞧, 奴这些年跟在您身边, 学来的眼力怎么样。”
顾怜往里一望, 只见满是金玉, 不由诧异。
“如何拿了这样多?”
“这还算不得什么呢。司珍阁的那些人,只说是奉了萧昭仪的意思,一个劲儿地要奴多挑。奴记着公子的教诲, 不可出头,不可招人眼红,便只推说还要回来伺候, 只选了这么些,就忙忙地跑开了。”
小侍人抿着嘴角, 喜滋滋的。
“奴瞧着呀, 如今宫中上下,都知道咱们昭阳宫的分量, 是比从前还要用心了, 上赶着献殷勤呢。”
“不许胡说。”
顾怜作势轻斥了一句, 眸中却稍沉了一沉。
近来, 朝堂上确是在议立后之事。
仿佛是几名老臣牵的头,道是陛下登基日久, 国不可一日无父, 终究还是要册立中宫, 昭告天下, 上禀列祖列宗, 方才称得上符合体统。
这里面, 或许也有些隐约察觉朝局不稳,意在祈福的心思。
而在这人选上,便生出了争端。
萧暮雨出身低微,从前只是太后的侍人,尽管如今操持六宫得当,但终究不可居高位。
谢江楼虽身世高贵,却碍于入宫日短,且年纪太小,也不合宜。
于是这件事,便落在了仅剩的二人之间。
沈兰溪自不必说,出身世家大族,端庄知礼,德容言功无一不佳,不论以何种眼光审视,都足以担当得起后位。
问题出在顾怜的身上。
属意于他的那一派,认为他腹中怀有皇嗣,此乃陛下的头一个血脉。能为皇家开枝散叶,乃是天大的功劳一件。
而不赞成者,则认为他德行有亏,大胆孟浪,能从先帝的贵人摇身一变,成了当今圣上的枕边人,实在不堪为男子典范。
只是一来,他的母亲安阳侯,还在朝堂上。
二来,若是将话说得太直白了,无异于指着许清焰的鼻子骂。
因而这两派人马,也并不能挑明。只每日里唇枪舌剑,你今日启奏陛下,我明日便写表上书。
热热闹闹,争得不可开交。
而至于许清焰那头,则好像半点也不心急,不论谁来,都只道要再仔细考虑,倒是闹得一班大臣,成天揣测,也猜不出她心里究竟偏向哪一边。
自然,这些事,都是通过各种小道消息,口口相传来的。
她自己从不曾与顾怜提过。
每每过来,只问他精神好不好,身上是否难受,孩子有没有闹他。至于旁的,一概不说。
他也只当不知道。
他少年时,曾是个心气很高的人。但如今,他觉得能将眼前的事顾好,一切平安,便已然是很好了。
至于君后之位,他并无暇往心里装。
顾怜结束了短暂的出神,正打算吩咐如意,将这些东西收起来,眼角余光一瞥,却瞧见那锦缎匣子的底下,有几件首饰。
已经用得半旧了,却眼生得很。
并不是他先前让人送去修补擦洗的。
“这是哪里来的?”他问。
如意仔细一瞧,也愣了。
“呀,这……奴可从不记得拿过。”
他伸手将它们拨出来,又看了几眼,一拍脑门。
“定是那起子不中用的宫女,上赶着巴结我,和我套近乎,道是什么都不须我动手,她们自会妥妥帖帖地装起来。这下可好,把别的宫里送修的东西,都错给了咱们了。”
说着,转身就要走。
“奴这就还回去,还要将她们好好训一顿,办的这都叫什么事呀。”
却被顾怜拦住了。
顾怜对着其中一件芙蓉白玉簪,多看了几眼。
“这仿佛是沈君的。”
“真的?”
“先前饮宴时,我曾见他戴过。”
如意噘了噘嘴,脸上流露出老大的不乐意。
“怎么偏偏是他呀,奴最讨厌他了,路上遇见他们兰林宫的人,连半句话也不说的。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浑说什么呢。后宫君侍,是你能议论的吗?”
顾怜轻轻在他手上一拍。
对面一缩脖子,乖巧地将那些饰物另取出来,捧在手里。
“好了好了,公子莫当真。既然知道了是他的,奴便跑一趟,将东西交到他们宫里,也就罢了。”
顾怜却笑了笑,站起身来。
“你都快与人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了,我哪敢让你独自过去呀。万一动起手来,你以少敌多,可没人帮你的。”
“公子您净取笑奴。”
“我与你一同去。”
“不行的!”
如意方才还与他玩笑,听得这一句,立刻睁圆了眼睛。
“您如今有着身子呢,这些小事,如何值得您亲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