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怜便在心里,无奈轻叹了一口气。
谁让他这个小侍人,如此的不省心呢。大约也是他这些年,不舍得严厉管教的缘故。
连去司珍阁取一趟东西,都能让人混了旁人宫里的物件进来,而尚且不自知。
这些珠玉首饰,贵重无价,若是他路上不小心,又让人做了什么手脚,到时候磕了碰了,有嘴也说不清,哪里是他区区一个侍人能担当得起的。
但假如他这个主子在旁,便能周全许多。
他没有将这一层考虑说出口,只微笑道:“无妨的。兰林宫距我们不远,不过一刻半刻的工夫,也就到了。”
“可陛下交待了,不准您挪动的。”
“她懂得什么?御医都说了,趁着还有力气的时候,适当地散散步,将来生产时,或是还能顺利一些。”
他含着笑,将如意轻推一下。
“行了,我知道分寸。快些走吧,再不然,一会儿天色都该暗了。”
如意拗不过他。
于是主仆二人,一同往兰林宫去。
到得门前,便请宫人通传。
不料当值的小宫女,脸色竟有些无端的慌张。
“奴婢参见顾君。不知顾君此时忽然亲临,所为何事?”
这话问得,颇有些不中听。
因着早前,沈兰溪陷害于他,逼得他跳河落水一事,如意与这宫里的人,向来也不对付。一听此话,立刻倒竖了眉。
“你这姑娘,说话好生奇怪。你们兰林宫是金子砌的,旁人来不得?”
“奴婢没有这个意思。”
“那便快些进去禀报。我们公子怀着这样重的身子,还亲自过来,总不能是与你玩笑来了。你只管传话就是。主子们做些什么,是咱们当奴婢的该过问的吗?”
顾怜见他一张小嘴,像连珠炮似的,得理不饶人,不免轻轻将他向身后拦了一下。
转而对那宫女和蔼道:“姑娘别听他胡说,牢你进去,替我们通传一声。”
不料对面却目光闪烁,眼角不断向里面斜飞,手指在衣袖下绞在一处。
瞧那模样,很有难言之隐一般。
“我们主子,眼下……眼下不便见人。”她磕磕巴巴道,“要不然,顾君请回吧,改日再来。”
如意胸膛一挺,又要与她争起来。
顾怜却向她身后的院落,和远处紧闭的房门,深深望了一眼,眉头微蹙起来。
不过他并未作声,只是从容一笑。
“看来,是我来得不巧了。”他道,“原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司珍阁的人不小心,将沈君的几件首饰,错送到了我宫中。我担心底下的人毛手毛脚的,没有轻重,万一有所损坏,反而不好。这才一同过来走一趟。”
他示意身边侍人,将锦缎匣子递过去。
“既是沈君有事在忙,请姑娘打开瞧一眼,看看东西有没有什么错处,我也不多留了。”
然而这话,本就是不对的。
眼前不过是一个值守宫门的粗使宫女,哪里晓得他们主子的房里,有哪些贴身首饰,长成什么模样。
果然,对方神色讷讷,立刻没了主意。
踌躇片刻,细声道:“顾君莫怪,此事还容奴婢进去,向管事的公公讨个主意。”
顾怜点了点头,看着她返身进去,知道她必是要去寻沈兰溪的陪嫁侍人了。
这小宫女,紧张得有些不寻常。
他也想借此机会,看看能不能窥探,沈兰溪究竟在做些什么。
却不料,那宫女刚走到屋外,还未及小声唤人,门忽然一下开了。从里面走出一男一女,俱作宫人打扮。
那侍人他是认得的,常年跟在沈兰溪身边伺候。
见了眼前这般情状,将眉头一挑,就问那守门宫女的话。后者连忙捧着盛首饰的匣子,迎上去解释。
而那从屋内出来的女子,自顾自往外走。
她身形健壮,腰板笔挺,走路时不似寻常宫人,低头垂手,永远守着规矩和恭敬,反倒是大摇大摆,脚下生风。
这一下,便生出祸事来了。
她手臂一摆,恰逢那小宫女也没有防备,只听哐的一声,手中锦匣竟摔落在地。
其中珠玉首饰,散了满地。远远瞧过去,单是摔断的发簪,便有几根。
就连如意,也不由一声惊呼。
“坏了坏了。”他贴在顾怜耳边,小声道,“这样鲁莽,可不要挨板子了?”
然而,只见那掌事的侍人,非但不喊人来发落,反而眉头一皱,低声催促。
“你不必管,快些走。”
那闯祸的宫女也当真从容,只一点头,脚步片刻不停,转眼就到了门边。
更奇的是,她见了顾怜,也不行礼,甚至不知道主动避让。
反倒是顾怜侧了侧身,让她过去。
“公子,这是哪里的宫人,怎么这样没规矩。”如意还气不过要抱怨。
顾怜却止住了他。
他在与那女子擦肩的瞬间开口,声音冷冷的。
“你不是宫女,你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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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每个人都在设局。◎
女子冷不防, 一下怔住了。
本能地就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答完后,自己立刻意识到不对,脸色止不住地阴沉下来。
在宫里, 是没有任何一个下人, 敢这样同主子说话的。
顾怜的手, 在衣袖下无声握成了拳。
从对方走出房门的一刹那, 他便瞧出来了。
宫中选取下人,要的是面目清秀,忠厚老实。那些常年当惯了差的人, 早已把谦恭刻进了骨子里,一举一动,都极有分寸。
在主子面前大呼小叫, 不成体统,都是要挨罚的。
然而反观眼前的女子, 一张脸呈蜜色, 显然久经风吹日晒。肩背宽阔,身板挺拔, 隔着衣衫也能看出手臂上精壮的肌肉。
言谈举止, 又哪里有半点为人仆婢的样子。
她不可能是宫中之人。
她混入内宫, 所为何事?
如意见此变故, 第一时间都惊住了,此刻才回过神来, 忙着要往他身前拦。
自己怕得发抖, 还要强撑气势呼喝:“你要做什么?离我家公子远些!”
对方冷冷瞧他一眼, 目光阴森。
却听身后院中, 那管事的侍人高喊:“此处与你无关, 你快些离开, 不要误事。”
女子神色很是不屑,脚下动得却快。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宫道转角。
好像从没来过一样。
如意犹自不甘,紧追了两步,被顾怜伸手拉回来,轻轻摇了摇头。
他转回身,望向院中。
只见不知什么时候,沈兰溪已经从房中出来了,也不开口,也不动作,只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二人隔着一道宫门,遥遥相望。
过了很久,沈兰溪才缓步走到他跟前。
“顾君。”他道,“别来无恙。”
顾怜望着他,不说话。
就见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宫人退下。
“今日顾君来我宫中,可惜我偶染微恙,未能相迎。你只将东西交与我的下人,便返身回去了,至于旁的,一概不知。”
对方笑容端庄。
“你有着身子,还亲自过来,让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改日定当登门道谢。”
“沈君的谢,我不敢当。”
“此话何意?”
“我虽有孕在身,精神不济些,却并无眼疾。亲眼瞧见的事,要如何假作不知。”
沈兰溪唇角的弧度,终于落了下来。
“顾君,未免不近人情。”
“我身为后宫君侍,只知忠君爱国,对陛下有情有义,却不知沈君此刻论的,是与何人的情。”
“你待如何?”
“今日之事,想必你是不愿坦白自陈。陛下此刻在与大臣议政,不容搅扰,那我唯有知会萧昭仪,要他以代掌六宫之权,下令搜宫,待将人找出来,再作定夺。”
对面的人沉默地与他对视。
许久,才问:“一定要如此吗?”
“无可转圜。”
“你我二人之间,龃龉由来已久。但同为男子,我私心里还是想与你说一句体己话。”
对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
“没有什么,比你和你的孩子更要紧。”
他目光雪亮,直直地投进顾怜的眼睛里。
顾怜打量他半晌,忽地轻笑了一下。
这算作什么?
对他的警告,还是自以为发自善心的提醒?
“沈君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里面的孩子很乖,仿佛知道他此刻谈的是要紧事,安静得很,说了这样久的话,一点也不闹他。
“男子出嫁从妻,陛下是我的妻主,是我腹中孩子的娘亲,我又如何敢因贪生怕死,而对她不忠不义。”
他道:“沈君想做什么,尽可以自便,恕我不能奉陪了。”
说罢,只笑了笑。
也不管身后人是如何神色,只携着如意,径自而去。
一直回到昭阳宫里,如意才顾得上慌张。
“公子,您要不要紧?”
他扶着顾怜躺到榻上,满脸焦急担忧。
“要不然,奴还是遣人去一趟御医院吧。您这样,假使有个万一,可怎么是好。”
顾怜浅吸了几口气,硬展开眉心的褶皱,摇了摇头。
“无妨的,没有大碍。”
“公子!”
“不过是方才与他争,又忍不住心急,一时有些难受了,歇一会儿便不碍事的。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
他温声道:“如今宫中上下,应当都在搜查了,又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生不必要的枝节。”
“是。奴安排去禀报萧昭仪的人,腿脚最快,再机灵也没有了。若是动作快些,想必那来历不明的人,还没能逃出宫门。”
如意点头答应。
转眼却又气得跺脚。
“奴从前只道,那沈兰溪不是好人,却没想到,他都要反了天了。他是什么东西,也敢威胁您和未出世的小皇女!”
顾怜看着那张煞白的小脸,不由失笑。
“对主子直呼其名,反了天的是谁呀?”
对面瘪瘪嘴,满脸的自责懊丧。
“好端端的,怎么竟能出这样的事。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该让公子与奴同去兰林宫。”
“若我不去,你与她打了照面,能瞧得出端倪吗?”
“奴……”
眼看他张口结舌,面露委屈,顾怜不由低低笑了笑。
沈兰溪站在谁那一边,早已没有什么疑问了。
虽然不知今日遇见的古怪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与他商谈的又是何事,但可想而知,必然事涉机密,极有可能于许清焰不利。
那他又如何能够视若无睹。
何况,从一开始,他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他是被人精心设计的一环,有人早早便计划好了,要让他撞破此事。
那人知道,如意粗心,性子又天真,让司珍阁的一群小宫女几句奉承,就飘飘然了,带回来的东西里混进了什么,自己全不知晓。
那人也知道,他疼爱如意,隐约猜到事有蹊跷,便不放心让如意独自前往,必要自己同去作伴。
一切从有人登门传话,盛情邀他去选什么翡翠首饰时,便已经开始了。
除了萧暮雨,谁还能有这样缜密的心思。
想来对方是窥探到了内情,却碍于太后的情分,不好自己声张,这才非要将他牵扯进来,借他这把刀,试图阻止此事。
他身为君侍声称,宫中有不轨之人,对方身负协理六宫之责,于情于理,都不得不严查。
那即便太后心怀不满,却也怪不到对方的头上了。
这人,当真有些意思。
顾怜笑着摇了摇头,却不愿与如意说这些事,只问:“陛下还在议事吗?”
“是,听苏总管说,今日召的大臣,比前几日还要多,恐怕不到入夜,不能出来。”
“那便罢了,她忙她的,不必去禀。”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侧身和衣而卧。
“大约是方才累着了,这会儿倒有些反胃起来。你替我去瞧瞧,前些日子内务府送的海棠果,还有没有。那个酸,吃着舒服些。”
如意答应着去了。
顾怜本是心里装着事,在思量的,但或许真是月份大了,精神差些,方才与沈兰溪那一番争执,又着实太费神,竟不知不觉地便睡了过去。
也无人扰他。
梦里不踏实。梦见有乱兵杀入了宫中,满地的火光,他捉住一个又一个宫人问,许清焰在何处,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她。
惊醒时,屋子里都已经黑透了。
“如意!”他喘着气,坐起身向屋外喊。
如意进来得倒快。
一面点上灯,一面道:“公子睡得这样浅,连一个时辰都不到。”
他拭了拭额上的冷汗,问:“萧昭仪那边有消息了吗?”
“倒也当真是怪了。咱们约莫是申时末,派人去知会的,那头的人说,四面宫门在酉时便已经全落了锁,也不知他们手脚是怎么这样快的。”
如意的神情看起来颇为疑惑。
“只是,搜到如今,尚未发现那个怪人。”
顾怜的眉头便沉了一沉。
不出他所料,萧暮雨本就想好,要将此人拦在宫里,不过借他一个由头,其实早做了准备。因而才能雷厉风行,处置得这样果断。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除非对方长了双翼,不然是来不及逃脱的。
想必如今是仍在宫中。
只不知究竟躲藏在了哪里。
或者说,是受了什么人的庇护。
见他神色忧虑,如意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宽慰。
“公子也别太劳神了,如今侍卫都打着火把在搜寻,最迟到明天早上,必有一个结果的。时候不早了,奴让小厨房下了虾仁馄饨,您先垫一垫吧。如今您一个人不吃饭,可是两个人一同挨饿呢。”
他揉了揉额角。
“陛下那里还没有结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