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璟一袭黑衣坐在窗边,背后是阅台和漫天疏星,风吹动烛焰轻晃,落下一道颀长的孤影。
鱼郦突然有些羡慕他,铁石心肠如他,爹死了他竟然还会伤心。如果是鱼郦的爹死了,她才不会,因为她爹才不值得她半滴眼泪。
她大概是睡迷糊了,有些心软,温声提议:“要不你现在回京,明天我自己回去。”
赵璟猛地歪头看她,冷声道:“你现在躺下睡,一句话都别说。”
他冰凉的声音里有些鼻音,隐约藏着些哽咽的意味,好像在竭力遮掩,不想让鱼郦窥见他脆弱的一面。
鱼郦不想在这个时候招他,乖乖躺下,把自己卷进被衾里。
她有时候真的想不通,太上皇明明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还伙同朝臣给赵璟添什么乱,他自己便罢,累得那么多官员丧命,究竟在争什么。
权欲熏心,权力难道比人命还值钱吗?
有人最该活下去却活不了,为什么活着的人就这么不知道惜命。
想到这儿,鱼郦怔了怔,她想到自己曾经也寻过短见。
道理一大堆,可到自己身上全是虚妄。
鱼郦心想,这个时候她需要辰悟,需要他给自己念几段佛经,开导一二。
自打蒙晔他们离开邸舍,辰悟就搬进了这间酒肆里,那夜赵璟酗酒归来,辰悟是跟在他身边的。
她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头嗡嗡的响,实在耐不住坐了起来。
天边露出一线鱼白,赵璟背对着她站在阅台上,双手扶在雕栏上,轻轻仰头望着天在发呆。
看着他的背影,鱼郦生出些感慨。
少年时她从未觉得两人有多可怜,她有祖母,赵璟有老师,他们出身于官宦世家,自小锦衣玉食、仆婢成群,就算赵璟在都亭驿里受了些委屈,但很快有了祖母的打点,吃喝上是不曾被薄待的。
后来长大了她才发现,他们两人简直像是被诅咒了一样,少时没有父母缘,长大了寡绝夫妻情,好不容易各自有个引路人,她的主上,他的老师,也只能陪他们走一小段路,很快撒手人寰。
她不能想瑾穆,一想就心如刀绞。她实在难受,靠在床上嘤咛,赵璟闻声过来看她,摸向她的额头。
他立即扬声把嵇其羽唤进来,让套马车去药王谷。
鱼郦躺在赵璟的膝上,马车略微的颠簸让她更加晕眩,她意识稀薄地朝他伸出手,呢喃:“活着真是太难了。”
赵璟握住她的手,刚想说他亦有同感,鱼郦接着嗫嚅:“瑾穆……你真傻。”
赵璟脸色瞬冷,他把她的手甩出去,连带着人差点甩出马车,好在他反应快些,拦腰把她抱了回来。
他把她的脸扣进怀里,不想再看她,更不想再听她说半句胡话。
鱼郦贴在丝滑的鲛绡纱上,嗅着清冽的紫茸香,回忆起往事。
她想起了城破时瑾穆赶她走,那抬起的差一点就要碰触到她脸的手。
他那时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什么都没说,只让她快走,以后好好生活。
明明知道自己快死了,还要把话憋在心里,死的时候该有多遗憾。
她从未想过她和瑾穆之间会有“爱、喜欢”这种关系,他在鱼郦的心里一直高高在上如神祗,轻易言爱是对他的一种亵渎。
可若她早就知道瑾穆的心思,她一定会在他临死前说些让他高兴的话,而不是像个木头似的,就知道哀求他跟自己一起走。
她烧得迷迷糊糊,突然觉得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睁开眼,见赵璟正抱着她往药庐走,他的脸阴沉如铁,好像下一刻就要提刀去砍人。
鱼郦挣扎着把嘴里的团帕拿出来,虚弱地控诉:“你还是人吗?我都这样了,还拿这个东西塞我的嘴。”
赵璟道:“闭嘴。”
万俟灿对于两人白天来访甚是惊讶,但见鱼郦满面晕红,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忙让童子们烧药炉。
幸亏他们来得够早,还没有多少病人,万俟灿能细致地给鱼郦把脉,亲自运控药的火候,甚至寻了借口将赵璟请出去,亲自喂鱼郦喝药。
喂完药,万俟灿把鱼郦抱在怀里,轻轻哄劝:“你睡一会儿,睡醒就好了。”
万俟灿身上有股清苦的药味儿,闻着让人格外安心,鱼郦枕着她的胳膊,说:“姐姐。”
万俟灿试过她的额头,滚烫得吓人,料想她是烧糊涂了,顺着她道:“好,以后我就是你姐姐。”她环顾四周,见无人,附到她耳上低声说:“姐姐在研制一种药,饮下会令人暂时呼吸全无,形同假死,你将来能不能脱身,还真的全靠你姐姐了……”
鱼郦于寐中浑然未觉,抱起她的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偏头睡了过去。
这样大的阵势自然惊动了在隔壁养伤的蒙晔,他刚要进屋就被万俟灿喝止,她道:“官家就在外面,你别进来了,说不清楚,窈窈又要遭殃。”
蒙晔本来一只腿都迈进来,又退出去。
他出去,见赵璟站在药炉外的山巅上,衣袍飘飘,始终凝睇着药庐,静沉的似要与群山相融。
蒙晔觉得应当去打个招呼,可走到山底,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转身要走,赵璟却叫住了他:“参星。”
这是他做为宋理时的表字,十几年不用,在御前时,赵璟时常这样唤他。
蒙晔轻应了一声,撩袍爬上山。
山巅清寒,蒙晔当即打了个哆嗦,却见赵璟衣着也单薄,但久立不动,像不知冷似的。
或许不是不知,而是已经习惯了。
两人缄默许久,还是蒙晔先打破沉默:“窈窈就托付给官家了,她执拗任性,求官家往后多担待。若是腻烦了,也求官家开恩,不要杀她,不要伤害她,将她送来蜀郡,我会照料的。”
他将话说得大大方方,赵璟反而无从寻衅。
哪怕后来剑拔弩张过,赵璟对蒙晔的印象仍旧不错,恰如当时众多师兄弟一起上京,他唯独看中了蒙晔留在御前。
他的身上有种温和的宽宏的包容之感,似山川广袤,似江河无垠。
赵璟突然意识到,明德帝就是这样的,甚至有时候鱼郦也是这样的,好似耳濡目染出来的,都是同一种感觉。
根本都是刀尖舔血的人,哪里来得那么多宽容。
赵璟鄙薄不屑,在他的典籍里,没有宽容,只有睚眦必报,旁人对不起他一分,必叫他还十分。
他摒弃无用的想法,道:“朕与你没有别的话说,只有一点,蜀郡再怎么乱,李雍明不能冒头,他一旦出现,只有死路一条。”
蒙晔深揖:“我明白,我与窈窈救他,从来不是想让他去争夺什么,只期望他能像平凡的孩子那般长大,一世平庸平安。”
“好。”赵璟揉揉额角,显出几分疲惫:“你要再与窈窈说话吗?”
蒙晔明白他的意思,“不了,今日本就是治疗的最后一日,我就走了。”他单膝跪地,朝赵璟施军礼,“多谢官家。”
他小跑下山,把自己的马牵出来,翻身上去,最后转头看了一眼药庐,几分流连不舍,仍旧还是扬鞭离去。
万俟灿听得马鸣,急忙出来,却只见一骑烟尘,渺小的人影融入群山孤隘。
她破口大骂:“没良心的狗东西,连个招呼都不会打。”
天光渐渐大亮,药庐里涌进许多病人,万俟灿无暇照料鱼郦,又怕童子不周到,便让人去向赵璟带话。
赵璟去了挟屋,鱼郦已经醒了,她脸颊仍有红晕,但目光清明许多,靠在藤床上,喃喃说:“蒙大哥走了。”
倒是有些灵犀。
赵璟冷漠道:“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
鱼郦瞥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复躺下。
赵璟也不想说话,搬了张椅子坐到床边,时不时去试试她的额头。
蹉跎到中午,万俟灿才得空来看鱼郦,她将布囊翻开,道:“今日是最后一天,快快施完针,你们便走吧。”
鱼郦觉得她有些奇怪,没说什么,把手伸了出来。
赵璟在一旁守着,第一回 看见鱼郦手上扎着密密麻麻的针,忍不住问了句“疼不疼?”
鱼郦未答,万俟灿笑说:“都扎两个月了,疼不疼的有什么要紧。”
赵璟不敢在这个时候得罪神医,看了她一眼,没再搭话。
扎完针,赵璟抱着鱼郦出来,药庐外拥簇着许多病人,老少妇孺,排起了长队。
鱼郦只是极平常地扫了一眼,目光骤然凝住。
人群有一个女子,粗布荆钗,面色青灰,乍一看与乡野村姑无异,可仔细看看,便知她气质高贵清华。她怀里有个十三岁的小郎君,生就一张圆脸,朗眉星目,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忧郁沉默,静静透过人群看向鱼郦。
是嫣栩公主和雍明。
鱼郦终于明白万俟灿为什么让他们这个时候走。
雍明往前走了几步,朝鱼郦招手,鱼郦明白那个手势,不是告辞,而是回见。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们终有再见的一日。
鱼郦强忍住泪,怕被赵璟发现,甚至不敢多看他,赵璟将她抱上马车,车帷落下的瞬间,她看见雍明不停地向她招手。
回见,回见,回见。
当初他们在禁宫里分别时,因丧父之痛而泪流满面的雍明被玄翦卫抱着离开,他不说话,只对着鱼郦不停地做这个手势,虔诚如古老的仪式。
期待别后重逢。
马车驶离王屋山,鱼郦目中含泪,却忍不住在心底悄悄地笑了。
她一定一定会好好活着,活到别后重逢的那一日。
垣县离金陵并不远,星夜兼程,于深夜子时抵达金陵城外。
赵璟是秘密离京,只有极少数官员知道,萧琅率两府的几名要紧台谏在城门前候驾,骑马随御驾进入禁宫,赵璟下马换乘肩舆,众目之下,他们看见天子挽了个美貌女子一同乘舆,女子的身上还系着官家的螭龙披风。
萧琅有种不妙的预感,他抬起头,果真见他那讨债女儿的脸,鱼郦笑靥恬静,依偎在赵璟身侧,娇声冲他道:“爹爹,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
从此以后姐就是你们的噩梦
第44章
“奴倾慕娘子已久……”
萧琅在暗夜中僵立, 只觉头有些隐隐作痛。
从他本心而言,女儿能做皇后,外孙能当太子是最好的。若是女儿实在不中用, 把外孙握在手里也是好的。
毕竟是皇长子, 细细绸缪,用心运作,未必不能御极天下。
女儿有没有,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当他看见鱼郦, 想起她曾经兴起的风浪,只恨不得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
他眼皮不住地跳,有种预感,钻营半生挣下的尊荣迟早有一天要折在这个女儿的手上。
萧琅狠摇头,想把这不祥的念头摇出去,他没搭理鱼郦, 走到御舆前, 冲赵璟躬身道:“太上皇的棺椁停于别宫, 司监已将吉地修缮完毕,该怎么办, 只待官家御令。”
赵璟道了句“有劳舅舅”,便让起驾,把鱼郦送回崇政殿, 他去别宫。
崇政殿灯火如旧, 仍是那个寝殿,仍是合蕊,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敛衽为礼, 恭恭顺顺把她迎进去。
这一回赵璟大方了许多, 除合蕊这名掌事女官外,另给她配了五名小宫女,三名内侍。内侍中有一个鱼郦瞧着很眼熟,他察觉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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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飘来的目光,伶俐地出列,道:“奴福已,先后供职于翰林御画院和崇政殿前殿,曾随梁都知去春熹殿给娘子送过画像。”
鱼郦想起来了:“原来是你。”
福已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生得白皙俊秀,像春日里新抽条的柳枝儿,透着清新柔润。
打小鱼郦看人先看脸,觉得他顺眼,便让他和合蕊在身边伺候,余下的去做些外殿的琐事。
太上皇刚驾崩,宫里到处悬魂帛,宫女内侍们都穿着素衣,头上扎白练。合蕊将孝服端来要给鱼郦换上,鱼郦只瞥了一眼,道:“瞧着怪丑的,我才不穿。”
她生过一场病,兼之舟车劳顿,早就累了,简单梳洗后躺到床上,倒是一夜酣沉。
清晨被蝉鸣吵醒,崔春良隔着帐子道:“官家在别宫守了一夜,治头疾的药用光了,命奴回来取。娘子若是玉体无恙,能不能……去看看官家。”
鱼郦很不耐烦,坐在床上打了个呵欠,还未置可否,崔春良又道:“萧二郎君也会去。”
萧崇河在今年春闱中名列二甲十三名,在萧琅的运作下直接进入尚书台任左司郎中,乃天子执事。
鱼郦倒不是多么想见萧崇河,只是见崔春良一把年纪一夜未眠,沙哑着嗓子劝她,心下有些不忍,便应下,起身梳妆。
她不肯穿孝服,合蕊实在没有办法,给她找了件玉色罗裙。
照理前日就该大殓,但赵璟未归,萧太后不敢做主,只有在陈列大殓衣衾并设奠之后,先将太上皇的遗体放入棺椁中,暂不盖棺,等候官家回来。
鱼郦到别宫时,只见正殿里分外冷清,除停放的棺椁,赵璟跪在灵柩前焚烧黍稷梗,他身后是嵇其羽和谭裕,还有一个鱼郦不认识的文臣。
崔春良把赵璟的药塞给鱼郦,催促她快些进去。
鱼郦实在不想再跪太上皇,便蹲到赵璟身边,将药递给他。
赵璟的脸上并没有泪,眼睑下两团乌青,容色憔悴,显出深浓的疲惫。
他已经换上荆服,抬头掠了一眼鱼郦,将药接过,崔春良接着给她水,她还未递出去,赵璟已经把药囫囵吞下了。
鱼郦盯着手里的一瓯茶水,干脆自己喝了,把空瓯送还给崔春良。
崔春良附到她耳边低语。
鱼郦压下心中烦躁,轻声朝赵璟道:“我还没用朝食,你是不是也没用?”她风寒未愈,多说句话就忍不住掩袖咳嗽。
赵璟歪头看了她一阵儿,起身,顺道把她也拉了起来。
两人去内殿用朝食,待走远了,谭裕忍不住靠近嵇其羽,低声道:“国丧啊,连孝服都不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这是要干什么?一会儿让台谏看见了,非得参她不可。”
嵇其羽眼观鼻鼻观心:“只有你看见了,官家没看见吗?官家都没说什么,你急什么?”
谭裕叹道:“祸国妖姬。”
嵇其羽咬牙碾他的脚,谭裕疼得呲牙咧嘴,暂且将剩下的话咽回去。
按照大魏的礼法,至亲逝后三日不食水浆,虽然太上皇驾崩已经超过三日,面对满桌的膳食,赵璟仍然坚持不动筷箸。
崔春良道:“文正言曾说‘凡居丧,虽以毁瘠为贵,然亦须量力而行之’。官家龙体要紧,何必拘于虚礼。”(1)
这话倒有些意思,鱼郦轻声问身边的合蕊文侍郎是哪方神圣,合蕊答:“方才在殿中,站在谭司使身边的官员就是,文贤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