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他的白月光——桑狸【完结】
时间:2023-06-11 14:42:35

  他不用人伺候,独自把碗碟摆在膳桌上,道:“你若是醒了就起来吧,等用完朝食咱们出去转转。”
  鱼郦没说什么,默默趿上鞋起身梳洗。
  朝食的种类很多,两碗黄籼米粥,一碟烤鹧鸪,一碟酒香螺,一碟炸馓子,一碟烤黄牛肉,还有一大笼蒸春饼。
  鱼郦盯着那牛肉,“按照律法,食用牛肉要刑一年。”
  赵璟挑眉:“是吗?是抓我还是抓你?抓人的是大理寺还是刑部?”
  鱼郦看了他一会儿,默默低头用膳。
  晨光熹微,窗牖半开,有鸟雀栖息在枝头嘤啾,两人专心用膳,偶有碗筷磕碰的轻微声响,这样都不说话,倒是有种难得的安宁。
  鱼郦心里仍旧忐忑,在等着赵璟翻旧账,谁知一直到吃完他都没再提,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道:“城西有瓦舍,城东有构肆,你想去哪儿?”(1)
  鱼郦想起相里舟告诉她的联络之所在城西,便随口道:“那就去城东吧。”
  两人临出门前,赵璟道构肆人多眼杂,非要鱼郦遮面,她不愿在这等小事上与他争执,便依言戴上幂离。
  今日出门却不见嵇其羽,鱼郦随口问了句,赵璟说:“我让他去查在王屋山围攻你的刺客来历去了。”
  鱼郦点头。
  她留心观察,除了驾马车的小厮,另有几十暗卫微服跟随,左右道旁也有些眼熟的面孔,想来天子出行总是要费些周折的。
  鱼郦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马车一阵微小的颠簸,拐进一条繁华的街衢,叫卖声连同孩童的嬉笑声传来,她撩帘去看,见街头有几个垂髫孩童在玩闹。
  她一时移不开眼,直到马车走远了还抻头去看。
  赵璟收在眼底,却没说什么,将凝在鱼郦身上的目光收回,颇有些漠然。
  垣县并不大,马车很快驶入城东,赵璟撩袍下车,站在下面朝鱼郦伸出了手。
  她扶着他下来,只见面前至少挤挨着十余座棚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丝竹飘扬,戏腔婉转,喝彩声不断。
  赵璟领着她进了其中一间,腰棚以竹帘相隔,两人坐的这一间正对戏台,左右空着,观戏便利又清静。
  戏台上正演着皮影戏,是时下最时兴的话本,讲的是一对少年夫妻几经搓磨最终劳燕分飞的故事。
  正唱道“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赵璟斟茶的手略抖了抖,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水,正溅到鱼郦的手背上。(2)
  她也因这两句诗而出神,冷不防被烫,捂住手背嘤咛。
  赵璟忙去看她的手,白皙雪腻的手背略微红肿,他吩咐近侍取来药,从瓷钵中挖出一点剔透的膏给她细细涂抹于手背。
  看着他专注的神色,鱼郦想起了从前。
  少年时但凡两人在一起,赵璟就很不喜欢仆婢跟着,无人使唤,端茶倒水这种琐碎事多是赵璟干。
  好像只要身边有他,鱼郦就无需操心,他总能把她照顾得妥妥帖帖。
  但就是这样,她也总是会有各种意外。
  不是被花枝扎了手,就是走路多了崴脚,有一回崴脚后赵璟背着她回家,边走边调侃:“你可真是朵娇花啊。”
  鱼郦嘴里喊着小糖人,腮颊鼓鼓,颊边还残存着刚刚崴脚时哭得泪痕,伏在赵璟背上噘嘴:“有思你要是嫌弃我,那我下回不跟你一块出来玩了。想约我出来玩的人可多了……”
  她“啊”了一声,赵璟险些把她颠下来,她惊魂未定地紧扒住他的背,便传来他阴森森的声音:“还有谁想约你出来玩?”
  “我家隔壁的柳郎君啊。”
  赵璟气鼓鼓道:“不许跟他玩!”
  鱼郦自小便极会看他脸色,忙捏捏他的耳朵,摸摸他的头发,权当顺老虎须毛:“好好好,我不跟他玩,我只和有思玩,我最喜欢有思了。”
  赵璟也想起了这段往事,为鱼郦涂抹完药膏后坐回来,心猿意马地将目光投向戏台,心道:你这个骗子。
  两人温默无言,皮影戏演过几场高.潮,堂下喝彩不断,这一处却格外清寂。
  戏台将落幕,禁卫进来附到赵璟耳边低语,他的神色倏然变得微妙,掠了鱼郦一眼,道:“让他进来。”
  是蒙晔。
  他穿一件育阳染直裰,胳膊吊着,脚步平稳地走到赵璟跟前,还依照从前在御前的旧礼,朝他深深一揖。
  赵璟道:“行了,胳膊那个样,就别做这口是心非的姿态了。”
  蒙晔被他一通嘲讽,并不显局促,神色如常坦然,道:“听闻我走后,官家将与我同进京的师兄师弟们都下狱审问,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当面向官家陈词。”
  “他们并未与我串通,也不曾伙同我欺瞒于官家,我确确实实是宋理,也曾拜入宁相国门下,只不过文泰年间,我就离开襄州去了蜀郡,投入当时的蜀王麾下。”
  他看向赵璟,“我愿以主上在天之灵起誓,所言句句属实,求官家开恩,放了我们的师兄弟吧。”
  鱼郦在一旁安静听着,听到最后才反应过来,原来两人还算是师出同门。
  赵璟拨弄着玉扳指,良久,才嗤笑:“原来蒙都统还是个讲义气的人。”
  他不说放,也不说不放,拿捏得稳稳,像悬在空中一柄剑,把人折磨得够呛。
  蒙晔跪倒在地,合拳道:“若官家垂怜,我愿率玄翦卫就此退回蜀郡,从此画地为牢,永不离开。”
  赵璟静静低视他,目光幽邃,半晌才道:“朕以为你是明德帝的心腹,心念故国,绝不会向朕屈膝妥协。”
  “官家明鉴。”蒙晔含泪道:“我主一生仁善为民,若他英灵在天,必不愿看到他所留旧部与大魏再起干戈而死伤不休。”
  赵璟歪头看鱼郦,问:“是吗?”
  鱼郦终于明白蒙晔今日为何冒险前来,不光是为了宁殊留下的那些徒弟,还为了和相里舟撇清干系。
  看来昨日万俟灿把话带到了。
  鱼郦点头:“不管蜀中有多少人打着前周的旗号反魏,都与玄翦卫和昭鸾台无关。”她直视赵璟,一字一句道:“我主早已驾崩,未有子嗣遗世,大周的一切都该烟消云散。”
  “我主?”赵璟冷冷一笑:“你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好像跟朕做起了买卖,但听上去都是让朕放过谁,那这个买卖里朕又能得到什么呢?”
  蒙晔紧张地与鱼郦对视,慎重道:“官家请说。”
  赵璟横起折扇指向鱼郦,“朕不想再从你的嘴里听到‘我主’二字。”他又指向跪在地上的蒙晔,“你,你们从此以后与萧鱼郦再无瓜葛,她是她,你们是你们,这辈子永不许再见。若能答应,你们今日就离开垣县,朕对于从前的事情既往不咎。”
  蒙晔流露出痛苦之色,凄哀地望向鱼郦,鱼郦也释然了,仰起头将酸涩逼回去,微笑:“这不是挺好的嘛,算起来还是官家吃亏些,我一人怎能与官家的平蜀大计相较。”
  赵璟拿起她的手,柔声说:“怎么不能呢?如果你在朕的心里不值,那你所在意的这些人早就不知死过多少回了。朕比不得明德帝仁善,若有一日你果真不值了,那这些人的死期也就到了。”
  既是承诺,也是威慑。
  蒙晔双手紧攥成拳,只觉心如刀绞,还是不得不低头:“谢官家。”
  “不要谢朕,要谢窈窈。”赵璟抚着她的手,直勾勾看入她眼中,“这是你自己答应的,若再三心二意,屡屡践踏朕的宽宥,往后可就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了。”
  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稍稍施些手段,轻而易举便拿捏住了他们。
  鱼郦认命地点头:“好,我从此对官家一心一意,至死不渝。”
  赵璟仿佛被取悦,呵呵笑起来,笑声却甚是寥落,闻者伤悲。
  他们一同出了莲花棚,鱼柳守在外面,立即迎上来,被蒙晔半途截拦,他拉着她要走。
  鱼柳不安地屡屡回头看鱼郦,“我们走了,窈窈怎么办?”
  蒙晔道:“她有她的路要走,我们从此再无瓜葛。”
  “胡说!”鱼柳大怒,她猛地甩开蒙晔,疾疾奔回去,在将要靠近鱼郦时就被禁卫拦住,她扶着横槊,不甘地嘶喊:“窈窈,你不能委身这皇帝,这样怎么对得起主上?他喜欢你!你知不知道,他一直爱着你!”
  此言一出,天地皆静。
  鱼郦罕见地生怒:“你胡说什么?主上清名岂容你这般败坏!”
  鱼柳双手捧泪,终于能将埋藏于心底多年的秘密说出来:“我看见了,那一晚我们都喝醉了,是主上把你抱上床的,他亲了你……窈窈,对不起,我一直抑制不住地嫉妒你,可是……可是我也希望你好,我曾私下里劝主上让他挑明,给你个名分。可是主上拒绝了,他说你的人生还很长,不能因他的一点妄想而累你一生……”
  她戚戚哀恸:“窈窈,你可以嫁人的,可是不能是大魏的皇帝。大魏亡周,若无魏军攻入金陵,主上又怎么会死?”
  作者有话说:
  (1):瓦舍和构肆在宋代其实是一回事,这里为了对称。
  (2):出自唐·刘禹锡的《竹枝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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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他还碰过你哪儿?”
  蒙晔慌忙上来捂住鱼柳的嘴将她拉走, 两人争执不休,蒙晔压低声音在鱼柳耳边说了一句话。
  鱼柳脸色煞白,泪光莹莹睇着鱼郦, 如几欲倾倒的浮萍, 摇晃了几下,被蒙晔拉扯着离去。
  留下鱼郦怔忪在原地,神情恍惚,半天没回过神来。
  鱼柳的话就像平地起惊雷, 将她原本就支离的内心砸得粉碎。
  她僵立在那里,望着蒙晔和鱼柳离去的方向,杳长的街衢蜿蜒伸展,早已不见了他们的身影。
  雨后的风中带了些许萧瑟,迎面拂来,撩起裙袂袖角, 吹落了鱼郦鬓边的一朵绢花。
  但这一切, 她皆恍若未觉。
  赵璟在一旁静静看完了这一场闹剧, 瞧着鱼郦失魂落魄的模样,蓦地, 轻笑了笑。
  这笑带着些冰凉的嘲讽,冷锐的憎恨,他执起鱼郦的手, 问:“走不走呢?”
  鱼郦怔然将目光收回来, 低着头默默随他上马车。
  这一路上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赵璟在一旁盯着她,心想她要是敢哭, 他就一巴掌甩过去。
  可是她没哭, 那双眼睛自始至终空荡荡, 像是干涸的泉眼,迷离的落入虚空中,失了焦准。
  回到酒肆,嵇其羽已经守在门前,慕华澜一觉醒来不见了鱼柳,便独自出去买了一些蜜饯果子,塞进八宝攒食盒里,正托嵇其羽带给鱼郦。
  两人远远瞧见马车,嵇其羽麻利地收起食盒,嘱咐慕华澜快回去别再出来。
  慕华澜一溜烟缩回邸舍,躲在门后,探出半只脑袋偷偷看。
  她看到赵璟先下马车,而后把鱼郦抱了下来。赵璟的脸色铁青,甩下鱼郦负袖阔步迈入酒肆。
  慕华澜瞅准机会,想跑出来跟鱼郦说几句话,被嵇其羽厉目一眄,她又讪讪地把脑袋缩回去。
  鱼郦的脚步虚浮,刚踏入酒肆,被冗长的罗袖绊了一下,趔趄几步,重重跌坐在地上。
  赵璟已经踏上了木梯,听到声响回头看了一眼,目光甚是冷漠。
  嵇其羽跑过来将鱼郦搀扶起来,瞧她脸色苍白如纸,有些担忧地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鱼郦摇摇头,将他推开,独自踉跄着上楼。
  刚回了寝阁,赵璟便让人打热水来。
  他把鱼郦摁到妆台前,绵帕浸透热水,反反复复擦拭她的额头。
  赵璟的手劲很大,又携着怨,不一会儿便将鱼郦的额头擦得通红,可他犹不解气,又命人再换一盆干净的水来。
  他自两年前重逢,便想将鱼郦身上沾染的关于明德帝的一切都清洗干净,努力至今,不仅徒劳,反而令她身上的痕迹越来越深镌。
  他如何能甘心!
  赵璟拧干绵帕,又要去擦鱼郦的额头,她忽得仰起面,双目清澈如水:“有思,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当年难道不是你不告而别吗?偌大的帝京,冰冷的禁宫,我无依无靠,我除了找一个靠山还能怎么办?恰好就有这么一个人,他位高权重,对我恩重如山,我忠于他,为他效力,我错了吗?他未曾做过一件恶事,却无端惨死于我的面前,我替他报仇,我错了吗?我今日才知他对我的感情,可过去的那五年里,我们确实清清白白,从未越雷池一步。你觉得我对不起你,我哪里对不起?你觉得我有错,我哪里有错?”
  她声声切理,质问得赵璟哑口无言。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场牵扯国仇家恨的恩怨里,多数鱼郦是身不由己,可由己的时候,她总是毫不犹豫偏向于那个已经死了的明德帝。
  他赵璟用尽心机,方能换一句她言不由衷的“我从此对官家一心一意,至死不渝”。可明德帝已埋泉下泥销骨,什么都做不了,说不了,便能让她义无反顾全心追随。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赵璟挥手,将杌凳上的铜盆打落,水花泼溅,满地斑驳。
  他起身走了,把寝阁的门狠狠甩上。
  鱼郦安静坐了一会儿,走到阅台上,撩起竹帘,对面许久没有动静,过了约莫半柱香,她看见蒙晔背着行囊,领着慕华澜和鱼柳从正门走出来。
  华澜东张西望,可嵇其羽已随赵璟出去,寻他无果,失望地耷拉下脑袋。
  蒙晔抬头看向鱼郦,他横起胳膊做了一个锤心的动作,鱼郦明白,这是让她放心。
  而鱼柳则跟在他身后,双目垂地,一副落拓的模样。
  三人如来时上了马车,一骑绝尘。
  鱼郦目送他们离去,总算能舒口气,靠在雕栏上许久未动,忽得,轻轻笑出了声。
  一直到戌时,赵璟都没有回来,禁卫进来说,送娘子去药王谷。
  夜间的药王谷安静如画,谷中夜雾漫漶,溪流潺湲。鱼郦进去,却见本该离开的蒙晔三人坐在里面,争执不休,面红耳赤。
  “我不走!我实在不甘心,主上死了,成王也死了,我们合该做那缩头乌龟,由着魏帝对我们生杀予夺。”鱼柳猛拍桌子。
  蒙晔吊着一只胳膊,面上显出些疲惫:“我早就将道理说予你听,如今大势已去,何苦做那蚍蜉撼树的愚蠢行径。”
  鱼柳霍得起身,艳目炙热:“你几时这般贪生怕死了?”
  鱼郦在一旁看着,突然觉出些蹊跷。
  她记得两年前她杀赵玮为瑾穆报仇时,鱼柳还不曾如此偏激,她当时甚至还试图说服鱼郦放弃复仇和他们一起。不过两年,怎得竟像变了个人一样。
  鱼郦想起垣县城中的波折,试探着问:“鱼柳,你在蜀郡可曾接触过相里舟?”
  她问完这句话,便紧盯着鱼柳的脸,果不其然,在须臾间,自她脸上捕捉到一丝丝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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