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这样,那么相里舟为什么消息如此灵通,能恰到好处出现在垣县,便有了解释。
蒙晔恍如惊梦,大怒:“你是疯了吗?相里舟此人狼子野心,是你能碰的吗?”
鱼柳咬牙:“他和成王为了光复大周不惜以命相博,总好过有些人龟缩其后,贪生怕死。”
蒙晔揪住她的衣领,额上青筋凸蹦:“我龟缩其后?我是为了谁你心里不清楚吗?”他猛地一滞,压低声音问:“你没有把雍明殿下还活着的消息告诉相里舟吧?”
直到看到鱼柳摇头,鱼郦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万俟灿已备好针灸的一应物什,拉着鱼郦去了最里间,她自己的寝阁。
可饶是把门关得严实,仍有零星的争吵声传进来。
鱼郦躺在藤床上,任由万俟灿给她扎针,心事沉甸甸的。
她一直知道,蜀郡的前周遗民过得并不好,当地厢军怕遗民作乱,隔三差五便要入山清剿,还有沉重的徭役税赋,遗民们过着朝不保夕、流离失所的日子。
这个时候,若有一个人站出来,打出复国的旗号,号召众人反抗赵魏,点燃遗民心中未曾冷却的国仇家恨,稍加撩拨,便能轻而易举做到一呼百应。
更何况这个人还曾随成王起兵,一路兴兵直上,几乎快要打入金陵。
岂不更是给遗民艰难黑暗的生活带来一隙希望。
可为国而死的是成王李翼,跟这个相里舟又有什么关系?他充其量不过是个在败军面前胆小鼠窜的小人。
连鱼柳都动摇了,不知相里舟用这套说辞蛊惑了多少人。
蒙晔和鱼柳还在争吵,童子开门送药进来,那争吵声愈加尖锐刺耳,一阵风飘进来,吹落了挂在寝阁的画卷。
鱼郦不顾自己手上扎满了针,忙起身去拾捡画卷,画卷上瑾穆笑容温润,眉宇舒展间颇有些悲天悯人。
她抚着他的画像,耳边充斥着争吵声,终于忍不住,弯身哭起来。
万俟灿在她身后朝她伸出手,却又不知该如何劝,默了许久,只有去把她手上的针一一拆下。
鱼郦啜泣:“怎么办?瑾穆你说,该怎么办?”
自然唤不来回答,瑾穆浮于画卷上,如一尊神游离于世外,安静宁谧地俯视众人。
万俟灿默默守着她,目睹她痛苦煎熬的模样,心生恻隐:“不要管了,你好好过你的日子。你这副羸弱的肩膀,扛不起如此重担。”
鱼郦扶着墙上画卷,歪头看她,双目水雾迷朦,有破碎凄清的光。
万俟灿抱住她,“只剩几日,你的手就会好了。做皇帝的女人也好,做民女也罢;富贵也好,贫贱也罢。你只为自己活,再不要去牺牲自己了。”
鱼郦怔怔愣愣,过了许久,才反握住万俟灿的手。
她没再理蒙晔他们,乘马车回了酒肆,赵璟仍旧未归。
她向禁卫多要了几盏灯,摆在阅台上,席地而坐,遥望星空灿烂,饮了些屠苏酒。
鱼郦酒量实在堪忧,喝了三四盏,便觉头晕目眩,摇摇晃晃走到雕栏前,将大半边身体前倾,朝天伸出手,想要抚摸星星。
赵璟恰在这时回来了。
他左右跟着嵇其羽和辰悟,两人扶着醉醺醺的赵璟,一眼瞧见挂在雕栏上倾倾欲坠的鱼郦。
霎时三魂去了两魂半,还是赵璟反应最快,推开嵇其羽和辰悟,踉踉跄跄地奔上楼。
鱼郦觉得自己离天近在咫尺,快要抚摸到星星,忽得被人拽了回来。
他身上有着浓重的酒气,几乎要把清馨的紫茸香全都掩盖掉了。
赵璟将鱼郦打横抱起,跌跌撞撞地往床边走,可怕的记忆瞬间袭来,鱼郦骤然清醒,她激烈挣脱,在地上滚了一圈,拢紧衣衫缩在角落里,捧着脸哭泣。
“你这个混蛋!”
赵璟凝着梨花带雨的她,痛苦地阖眸,半晌才道:“不会了,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
原来他一直清醒,原来他什么都明白。
“但是……”赵璟缓慢走近她,目中藏着偏执癫狂的光,他指向她的额头,“药王万俟灿有一手绝学,曾为被火焚烧而毁容的人换皮,只要这一块,你忍忍,让她换掉。”
鱼郦咬牙不语。
赵璟上来搂她,带着醺意地轻哄:“只要换掉了,我就封你做皇后,从前的事就过去了,我再也不提。”
鱼郦轻笑着呢喃:“你到底是哪里来的魔鬼?把我的有思又藏到哪里去了……”
赵璟搂着她的臂弯微僵,冷声问:“你说什么?”
鱼郦抚摸着他的胸膛,语意凄凉:“你想换我的皮,我还想换你的心呢。把从前那颗爱我、疼惜我的心换回来。”
赵璟沉默良久,忽得嘶笑:“心?我早就没有心了。”
他抱起鱼郦,把她丢到床上,围拢过来,捏着帕子使劲擦她的额头,明明那里白皙洁净,却像有什么碍眼的污垢,抹之不去。
鱼郦闭上眼,忽听他问:“他还碰过你哪儿?”
暗夜里幽幽的一问,让人毛骨悚然。
鱼郦阖眸道:“有思,你杀了我吧。”
赵璟给她擦拭额头的手猛然停住。
她的声音绵软惆怅:“我不能再寻死了,为我这条命,瑾穆和蒙晔付出了太多,他们想方设法要让我活下去,我实在对自己下不了手了。大约还是我太过软弱不堪,需借助外力,你给我个痛快的,解脱我,也解脱你自己,然后好好回去娶妻生子,我对你没有旁的要求,只求你善待我的寻安。”
酒入愁肠,才能生出平常没有的勇气。
鱼郦紧闭双目,眼前一片黑暗,她能感受到赵璟那冰凉的指尖徘徊于她的脖颈,她秉住呼吸,释然轻松地等待着将要来的窒息。
再多不堪,以死总能洗净。
可是那双手终究没有落下,赵璟抚向她的脸颊,流连辗转,幽叹:“你才是混蛋,竟想诓我杀你,你死了,我怎么活?”
他躺在她身侧,搂她入怀,习惯性地想去亲她的额头,临到跟前,想起什么,偏头改亲面颊。
他已经筋疲力尽了,拥着她很快入睡。
鱼郦睁开眼,对着穹顶一夜未眠。
第二日赵璟酒醒了,好像全然忘记了昨夜发生的一切,绝口不提昨夜之事,如常早起,摆好朝食唤鱼郦来用。
如此蹉跎了数日,离治疗结束只剩一天。
这些日子上京送来的奏疏变得多起来,鱼郦在赵璟批阅间隙偷瞟了几眼,发现她父亲的名字出现的频率极高。
宁殊死了,左相虚悬,朝中再无与之抗衡的,既是右相又是外戚,兼执掌中书省的萧琅可谓一人之下,权倾朝野。
除了萧琅,奏疏上出现最多的便是戎狄。
戎狄可汗暴毙,乌图首领乌耶莫多率军冲入王庭夺权,已被戎狄十三部奉为新可汗。
看上去都很棘手,但赵璟批阅时面不改色,下笔流畅,周密细致地部署。
鱼郦心想,朝野动荡,边防不安,相里舟的运气还真是好,只怕往后至少五年,赵璟顾不得蜀郡。
她徘徊于阅台,看着清冷的街衢,身后传来赵璟的声音:“明日做完最后一场治疗,我们连夜回金陵。”
鱼郦抚摸着雕栏,发现赵璟把剑搁在了阅台上,她瞥了几眼,忍不住去拿起来,试着用右手拔出,手掌拢剑柄,略有些僵硬,她换到左手,刺出去的瞬间,有了个主意。
赵璟迟迟未等来她的回声,抬头去看,见她盯着剑出神,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阴狠。
但她很快掩饰掉了,抬眸迎上他的视线,清媚潋滟的桃花眸里溢出些笑意。
那夜醉酒后的纠缠,两人都发现了,一个死不了,一个下不了手,反倒认命似的平静下来。赵璟坚持了几日擦她的额头,随着奏疏多起来,他日益繁忙,暂时放弃了。
白日他自是衣冠楚楚,雍容矜贵的官家。到了晚上赵璟会反复地问她,占有她的人是谁,甚至喜欢在两人飘至云端时突然问鱼郦:“你爱他吗?”
这近乎于自虐的方式令鱼郦嗤之以鼻,她也看开了,敷衍他,应付他,旁的不论,他的皮囊还算好看,反正日子得照常过。
但在走之前,她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做。
这一夜她去药王谷疗后,敛袖起身,拢着青丝冲万俟灿随意道:“我想向你讨一碗药,吃下去后永绝子嗣。”
向来冷静自持的万俟灿吓了一跳,险些被银针扎手。
看着她这么紧张,鱼郦微笑着试图解释:“我生寻安的时候太吃力了,那痛楚至今记忆犹新。我倒也不想对自己下手这么狠,可是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再怀孕的。孩子么,生一个已是作孽,再生下去,只怕下辈子投胎要进畜生道了。”
万俟灿仔细观察她,她和刚来垣县时相比已大变了样。
那时她的心事重,终日愁锁烟眉,如今那双秀婉的眉眼倒是舒展开了,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哪怕说着对自己残忍的话,也是淡淡甚至含了一点戏谑。
万俟灿火气上来,抓住她的手腕,怒道:“凭什么?你就没想过有一天甩了这狗皇帝,找个俊俏体贴的小郎君过日子,再生上几个孩子。”
鱼郦笑起来,笑声如春铃清脆,“好好好,我以后就这样干,可是这样干之前,眼下这关我得先过了啊。”
万俟灿掐腰:“你不用吃,我开一副药,你放进那狗皇帝的杯中,一了百了。”
鱼郦叹道:“他现在可不能死,他要是死了,我爹非得把寻安捧上帝位,自个儿当太上皇。你不知道,跟他比起来,我爹更不是东西。”
万俟灿道:“谁说要杀他了,给他下绝嗣药,让他再生不出孩子,寻安不就是唯一的皇子,你再熬一熬,等当上太后了,那天下俊俏郎君任你挑。”
鱼郦笑容灿烂,眉目间神采奕奕,真的畅想过这好日子,果真愉悦至极:“好,你开给我,就这样干。”
她回了酒肆,赵璟还在伏案批奏疏,鱼郦给他斟了一瓯热茶,双手捧着送到他唇边,温柔道:“有思,喝一口吧,你嘴唇都干了。”
赵璟冷眸瞥了她一眼,将瓷瓯打落:“你和万俟灿都活腻歪了吗?”
鱼郦一愣,捂唇咯咯笑起来。
待她笑够了,才从袖中摸出药包,“官家别怕,在这里呢,您一定会子孙满堂的。”
赵璟盯着她,她抚上他的肩,蔻丹鲜艳欲滴,喟叹道:“你果真在药王谷里布了眼线,那蒙晔没走的事你自然也知道了。”
经过那日的争吵,鱼柳与蒙晔他们散伙了,她去投奔相里舟,慕华澜被遣回蜀郡,蒙晔独自留在药王谷里治伤。
他答应过赵璟,再回蜀郡便永远不能离开,所以总得亲眼见着鱼郦平安离去才能走。
赵璟执起鱼郦的手,漫然道:“他走不走的,随他去,反正你得走,明儿就走。”
鱼郦凑近赵璟的脸,目光炯炯瞧着他,“走之前,我们杀个人吧。”
赵璟了然:“相里舟。”
鱼郦讶异:“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太可怕了。”
赵璟拿过她的手吻了吻,嗤笑:“跳梁小丑,他但凡有些勇气,敢跳出来杀我,我都会对他有几分佩服。像个缩头乌龟似的,哼,真是个阉人。”
“啊?”鱼郦愕然:“你连这都知道。”
这一段还是从前瑾穆悄悄讲给鱼郦听的,这个相里舟是罪臣之后,受过宫刑,机缘巧合被成王李翼看中,才引为幕僚。
瑾穆活着的时候就很不喜欢相里舟,可他深得成王喜爱,瑾穆怕伤了弟弟的心,又觉得相里舟终究没有大错,是个无根的人,也酿不出大错,便暂且将他留下了。
如今看来,一念之仁遗祸无穷。
鱼郦搂住赵璟的脖颈,在他耳边柔声进着谗言:“杀了他吧,我知道他们的联络点在城西汪婆婆米铺。”
赵璟道:“我杀了他,蜀中还会冒出别人。这个人啊心肠歹毒,容不得良将。我放他回去与蜀中遗民自相残杀,待相里舟把明德帝留下的几个能打的良将都祸害死了,我再派兵围蜀,呵……到时不费吹灰之力,那蜀中一片大好河山可就尽归我赵魏了。”
算盘打得可真够精的。
鱼郦腹诽,意兴寡寡地想把手收回来,赵璟却拉着她不让走,“比起相里舟,我还是对李雍明更感兴趣,他今年十三岁了,不知在什么地方正慢慢长大,会不会长成他父皇的样子?又有几分他父皇的才干?”
鱼郦咬牙,竭力遏制住想和他同归于尽的冲动,漫然道:“官家大声些喊,喊得天下人尽皆知,您的大魏江山就更太平了。”
赵璟将她锁进怀里,摸摸她柔若无骨的手,“好,我不说了。瞧瞧,多么好看的一双手,非得天天喊打喊杀,留着绣花不好吗?你小时候就会刺绣,绣的海棠花多漂亮,那件衣裳我至今还留着。”
鱼郦道:“你不喜欢海棠花啊,宫里的海棠花都被砍净了。”
“那是因为明德帝给你种过一棵海棠树,我自打知道了这件事,瞧着那花总是膈应。”赵璟一边说着,又将目光落到了鱼郦的额头上,他的手徘徊于周,就是不愿意碰,满是遗憾:“明天就要走了,你不再想想?药王医术高超,不会留疤的,就算留了,我也不嫌弃你。”
如今的鱼郦才不怕他这一套,她抽出手抚上他的胸膛,笑靥如花:“我说了,你换心,我换皮,你不剖心,休想让我换皮。”
作者有话说:
治疗疯子的诀窍:比他还疯。
第43章
“瑾穆……你真傻”
赵璟静静看着鱼郦, 神色认真到鱼郦开始害怕,他不会真在考虑这件事吧。
好在,沉默没有持续多久, 赵璟就把鱼郦从自己的腿上推开, 他嗤笑:“我才不会让你如愿,我死了你就能去找小郎君,简直做梦。”
这是什么眼线,非得把话回得这么详细么。鱼郦腹诽。
她在赵璟这没得到便宜, 颇有些意兴阑珊,不再与他纠缠,落落寡欢地回床上躺着。
已是后半夜了,月光皎皎,星辰稀疏,这漫漫长夜让人觉得甚是无趣。
鱼郦睡了一会儿, 被一阵密集的敲门声吵醒。
她烦躁地坐起来, 见赵璟还在批奏疏, 嵇其羽顾不得诸多忌讳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卷束以缟素的卷轴。
赵璟去接的手竟在颤抖。
鱼郦揉着头发懵了一阵儿, 迅速反应过来了。
御医说太上皇活不过今年秋天,不管这话是真还是为迷惑赵璟,可到头来终究成了真。
可惜, 因她之故把赵璟拖在垣县, 没能见到父皇的最后一面。
可是话又说回来,刀剑相向的父子俩,临终见了要说什么呢。
鱼郦惊奇地发现赵璟的眼红了, 兴许是灯烛晃出的错觉, 竟有种泫然欲泣的感觉。
嵇其羽的嘴唇翕动, 轻道了声“官家节哀”,便默默退下。
他走后,这间屋就变得更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