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叙搁下笔,面无表情道:“出去吧。”
出去?李方茹愣了愣,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接近他,怎么能轻易出去呢。
“今日午膳有猪心汤,凉了就不好喝了,我给将军盛一碗吧。”说着,自顾自舀了一碗汤端去魏叙身旁。
魏叙抬眼看她,眸光中流露出几许不耐:“我让你出去,没听见吗?”
李方茹一怔,尴尬地笑了笑,将猪心汤搁下后走出了营帐。
午膳后,本应接着操练,不料猎场上空突然乌云汇聚,雨点如豆子一般洒落下来,整个校场泥泞一片。魏叙下令修整半日,等雨停后再继续演练。
大雨茫茫,遮盖了视线,连不远处的树林也变得模糊不清。
难得半日清闲,纪棠脱了外裳,窝在衾被里看话本子。这是阿若带来打发时辰的,她以前竟不知这些风月话本这么好看呢。
营帐外冷雨凄凄,很快天色便暗了下来,阿若点燃了几盏烛台。
“公主饿了吗?奴婢去伙房看看晚膳有没有做好。”
“去吧。”
纪棠看了两个时辰话本子,腰酸脖子疼,揉了揉双眼,下榻活动活动四肢。这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闹,还隐隐伴随着女子的哭泣声。
穿上外裳和靴子,拿了把骨伞就走了出去。雨已经小了些,视线却依旧模糊,仔细听了听,喧闹声好像是从魏叙的营帐中传来。
快步往前走,声音越来越清晰,确实有女子在哭。
“魏将军,出了何事?”
纪棠挑开帐帘,只见一紫衫女子跪在地上,发髻散乱香肩半露,嘤嘤哭泣好不可怜。李世峻也跪在一旁,正替女子求情。
“大将军,小妹她不懂事,冒犯了将军,还请将军看在末将的薄面上饶过她这一次!”
魏叙坐在主案后,抬眼看了看纪棠,又冷着嗓音道:“校场重地,随意带外人进来,李副将该当何罪?”
“末将甘愿领罚。”李世峻抱了抱拳,满脸焦急,“小妹年少无知,请将军饶恕她。”
纪棠挑了挑眉,大致猜到发生了何事。不外乎美人投怀送抱,可某些人却不解风情。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她还是永安侯府少夫人时,怎么没发现他如此讨女人欢心呢?除了那个欧阳虞,也没人稀罕了。
“多大点事。”纪棠走上前去,朝魏叙露出一个笑意:“魏将军素来宽宏大度,怎会和一个小姑娘计较?魏将军你说是吗?”
魏叙看着她的双眸,回以浅笑:“公主殿下说得是。”呵,有女人勾引他,她竟笑得这般开心?
纪棠回身朝李方茹走过去:“快起来吧,可怜见的,瞧瞧,胭脂都哭花了。”说着,伸手将李方茹扶了起来。
“多大了?”
李方茹抽泣着回答:“回,回公主,十六了……”
“十六,风华正茂的年纪啊,怎么能看上那样的老男人呢?”纪棠回头浅浅一笑,“魏将军今年,得有三十了吧?”
突如其来的变数让李世峻有些发蒙,瞄一眼纪棠又瞄一眼魏叙,只见后者脸色乌青。
“长公主,此事是小妹的错,末将回去定会严加管教。”
“李副将,令妹纵有过错,那也是你私自带人入校场在先,虽说魏大将军不再追究令妹之过,李副将这顿责罚却是少不得的。”
“末将听候长公主与大将军发落!”
“自去领二十军棍,稍后本宫会派人送令妹回去。”
“谢长公主!”
李世峻起身出了营帐,纪棠又笑着对李方茹道:“别害怕,随本宫来。”说罢,不顾魏叙刀子似的眼神,径直把人领走了。
回到营帐,让阿若给李方茹梳好发髻,柔声道:“吓坏了吧?喝杯热茶,一会本宫派人送你回府。”
李方茹垂着头,眼珠滴溜溜一转,突然跪了下去,哭道:“求公主替小女做主啊。”
“这是怎么了?”纪棠把哭得梨花带雨的小美人扶起来,道,“你有什么话,尽管同本宫讲,本宫替你做主。”
“谢公主。”李方茹抽泣几声,慢慢言道,“小女今日随哥哥入营,原是想见识见识我大昱军威,并无其他非分之想。适才,小女去给大将军送茶,大将军说小女容姿秀丽,要小女服侍在侧,小女本就仰慕大将军威名,自是喜不自胜。可是,谁承想……”
纪棠听得一愣一愣的,故作生气道:“怎么了?他是不是欺负你?”
李方茹哭着点点头。
“那你方才怎么不说呢?”
“魏大将军位高权重,小女人微言轻,就算说了怕也是没人相信,若是惹恼了魏大将军,只怕……”
“这个伪君子!”纪棠呼一下站起身,“本宫替你砍了他去。”
“公主。”李方茹急忙拉住纪棠,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公主,此事万不可闹大,小女还未曾许配人家,若是传扬出去,让小女怎么活呀……”
说完,又呜呜哭起来,好不凄凉。
“哎。”纪棠叹一口气,道,“这样吧,本宫去替你说说,让他对你负责。”
“真的吗?”李方茹一度喜笑颜开,反应过来又眨巴起泪眼,“一切……但凭长公主做主。”
听闻长公主在魏家时曾受了不少欺负,她三言两语就骗取了她的信任,果然好拿捏啊。
“别哭了,本宫这就派人送你回去。”说罢叫进来两个士兵,“送李姑娘回府,不得有误。”
“是。”
“谢长公主。”李方茹擦了擦泪,跟着士兵出去了。
阿若好奇地问:“公主,她说的您信吗?世子爷,不,卫国公可不是那样的人。”
纪棠往榻上一躺,展开笑颜:“今日下雨甚是无趣,总得找点乐子呀!”
“那您答应她的事?”
“我可没答应她什么,我只说替她去说说。”
阿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对了,晚膳已经做好了,奴婢这就去端来。”
“去吧去吧。”纪棠摸了摸肚子,还真是饿了呢。
第80章 外邦来朝
十日校阅演练很快过去, 几日后各国使团入京,人数超过了两百人,可以说是大昱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外邦使节来朝。
宋宜璟下令在崇文殿举行了盛大的欢迎晚宴,各国使臣举杯畅饮, 把盏言欢。
在鸿胪寺主导下, 当夜便定下了许多互惠条款, 包括贸易往来、货物交换、互派使节等。
纪棠也参加了晚宴, 与宋宜璟一起款待各国使臣。
筵席接近尾声时,一使臣突然借着酒劲站起来道:“听闻陛下有百万大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知, 与我西越雄师比, 如何呢?”
这哪里是来朝贺,分明就是来挑衅的。
宋宜璟笑了笑, 放下手中酒盏:“二十年前, 西越王派兵犯我边境, 结果三战三败, 在西凉山一带全军覆没,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贵军可有长进呢?”
那使臣面露尴尬, 讪讪一笑坐了回去。宋宜璟站起身, 道:“诸位使臣远道而来, 欲结两邦之好者,我大昱子民夹道相迎,可若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
各国使臣面面相觑, 纷纷起身表示是为两国交好而来。
纪棠抬眼看了看那西越使臣,神色怏怏, 明显不服气。
听闻早间在大殿朝拜时,各国使臣皆行跪拜礼,唯独这西越使节,行的是抚肩鞠躬礼,挑衅之心众目昭彰。
看来,西越国确实不怎么安分啊。
翌日,鸿胪寺安排了一场武艺比试,一来切磋技艺二来增进邦交,各国可派勇士参与,获胜者可得御赐金丝软甲一件。
虽说只是一次寻常的比武,各国皆派出了最英勇的战士,毕竟是国与国之间的较量,没有人甘落人后。
比武场设在鸿胪寺内,纪棠以大昱长公主的身份亲自前往观礼。
辰时正刻,比试正式开始,各国以抽签的形式确定第一轮的对手,胜出者将自由上擂挑战,以角出最后的胜利者。
随着令旗挥下,勇士们轮番上场,经过第一轮的精彩角逐,共有十余名参试者进入接下来的自主挑战。
看台上,西越使节给自家勇士使了个眼色,那人纵身一跃就上了擂台。
在一众参试者中,西越勇士体型最为高大,一双粗壮的胳膊,大有拔山举鼎之势。
一时间,未有人敢上去应战。等了好一会,才有个体格同样不俗的汉子上去了,然而,没过几招,就被西越大汉踹下了擂台。
各国使节瞠目结舌,然而为了一国之颜面,不得不派人上去应战。比试结果可想而知,没有一人是那大汉的对手。
西越使节洋洋得意地喝着茶,眼瞧着最后一名参试者被打下擂台。胜利果然是属于西越的,然而,一件金丝软甲算得了什么呢?
还未等鸿胪寺宣布比试结果,那西越使节就掸了掸衣袍,大摇大摆走上了擂台。
鸿胪寺少卿望向看台之上,见纪棠对他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径直命人取来金丝软甲赐给那大汉。
这时,只见那西越使节以手抚肩朝看台上行了个礼,道:“自古以来,两国联姻皆是巩固邦交的重要手段。外臣在西越时就听闻祁阳长公主玉尺冰壶,兰心蕙性。此次来京,特以一国之富,替我王求娶祁阳长公主。”
此言一出,各国使臣无不震惊,整个比武场瞬时寂静无声。
纪棠缓缓起身,垂眸笑了笑:“本宫听闻西越国民风开化,西越王年逾花甲却娶得十余房妻妾,不知贵国以何诚意来娶本宫呢?”
西越使节自信道:“西越国土虽不比大昱,却也是物阜民丰兵强马壮,我王是诚心诚意要与贵国结秦晋之好,只要长公主肯点头,条件任凭您开。”
“好大的口气!”
一腔怒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玄衣金冠跨马而来。魏叙一手持枪一手控马,尖锐的目光直指那口出狂言之人。
“原来是魏大将军。”西越使节唇边的胡须翘了翘,“我王一片诚挚之心,祁阳长公主又未曾婚配……”
话未说完,一柄长枪抵上了咽喉,西越使节一怔,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惧。
“魏大将军这是何意?贵国就是这般待客的吗?”
魏叙冷笑一声:“昨夜陛下说了,欲结两邦之好者,夹道相迎,可若是存了别的心思……”
“两国联姻乃利国利民之举,福泽百姓永享太平,敢问魏大将军,有何不妥吗?”
“好一个利国利民永享太平。”魏叙紧握长枪,挑唇,“想娶我朝公主,先赢了我手中这枪!”
言罢,枪尖直接扫过西越使节的脖颈,朝身后那大汉袭去。大汉反应过来,迅速闪身,与魏叙缠斗在一起。
西越使节摸了摸脖子,完好无损,暗松一口气后连忙跳下了擂台。
看台上,众人伸头张望,那大汉虽说身形与力量上占了优势,但魏叙手中的长枪敏捷灵活,一招一式快如疾风,很快便把那大汉绕得晕头转向。
西越使臣见势不妙,脸色逐渐变成了猪肝色。旁边有使节在议论:
“听闻这定北大将军几年前在北境一举击溃羌罗大军,不仅收复了遗失的城池,还攻占了大燕山呢!”
“那羌罗也是骁勇善战之族,没想到就这么被赶到了大燕山以北。”
“大燕山原本就不是羌罗的国土,也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
“你们看那魏大将军身手了得,西越人恐不是对手。”
看台上正议论纷纷,只听得“咚”一声响,西越大汉被魏叙踢翻在地,与此同时,长枪落下,不偏不倚扎在大汉面前。
大汉低头望了望,惊出了一身冷汗,那枪尖穿透□□,深深插入擂台,差一点就命根不保。
魏叙瞥了一眼看台上的西越使节,只见后者垂头丧气面如死灰。轻蔑一笑拔出长枪,再转身朝主位上看去,那蒲垫上已然空空。
鸿胪寺位于皇城内,纪棠回宫的路程并不远,马车晃晃悠悠驶入狭长的甬道,两边是灰砖砌起的高墙。
走到甬道中央,车辇停了下来,阿芜看了看前方拦路的人,回头道:“公主,是卫国公。”
纪棠步下马车,站定:“卫国公拦我车辇作甚?”
“微臣刚替公主解了围,公主不说个谢字就走么?”言罢看了看屹立不动的阿芜,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这般没眼力呢。
阿芜接触到魏叙的眼神,刚要转身回避,纪棠道:“不用走,就在这儿等着。”
“是。”
“适才多谢卫国公出手教训那西越使节,回头定备上厚礼差人送去府上。”
“厚礼就不必了。”魏叙徐徐走到她面前,与她咫尺之隔,“臣有一事想向公主请教。”
纪棠稍微向后撤了撤,抬头:“卫国公请讲。”
“那日在校场,李方茹与公主说了什么?或者说,公主向李方茹说了什么?”
原来是问这事,纪棠扬起一个笑容:“李姑娘对卫国公一片深情,依本宫看,不如将人娶回去,免得坏了姑娘家的名声。”
“她的名声与我何干?”魏叙俊脸板了起来,“她可是说,我轻薄了她?”
纪棠眨了眨双眼,点点头。
“那么公主认为,臣是那样的人吗?”
“不是吗?”纪棠轻声反问,眼前这个人,可不止一次轻薄于她。
魏叙眸子一动,抬步就将她禁锢在马车旁:“公主如此说,臣若是不做些什么……”岂不是对不起“轻薄”二字?
纪棠气结:“三番五次纠缠本宫,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棠棠……”他贴在她耳畔,轻轻呢喃,“回到我身边,好么?我不能没有你,棠棠,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不能没有你。”
他像个犯了错误乞求原谅的孩子般趴在她肩头,嗓音喑哑,语带乞求。
“我已经经历过一次失去你的痛苦,那三年,剜心蚀骨,暗无天日,我日日守在你坟前,祈祷上苍将你还给我……”
“好在,老天爷待我不薄,终把你送回了我身边。”他埋头在她颈侧,伸手将她紧紧搂住。
原来她曾做过的梦,都是真的。甬道里吹来一缕清风,不经意间撩动了纪棠的心弦。
丧子之痛不可平,这些年她过得艰难,他又何尝不是。他们两世夫妻,皆未得善终,当真是造化弄人。
纪棠缓缓抬起手,抚上他脊背。魏叙浑身一震,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魏叙。”她道,“这世间本就诸多憾事,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了,日子还长,把过去都忘了吧。”
言毕,转身上了马车。魏叙立在原地,目色幽深,没有她,他活不了,前世如是,这一世,亦如是。
夜里,又扬起了雪花,须臾便落满枝头。
纪棠站在窗边,手里握着半枚玉珏,那是祖母生前所赠,她与魏叙一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