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衍璋蹙眉的功夫,老妪一叹:
“我在这苦守十七年,日盼夜盼。我想着你总要回家一趟,未料你也不肯回来。”
她凑过身,菡羞下意识让开,拐杖揭开棉被。老妪望着那伤口,沉重摇头:
“治不回原样了。”
“夫人传给小太子的蛊虫,看来没用上啊。”
菡羞一听,禁不住汗颜。
虫子是她拍死的,先不说这里头有什么曲折的故事。她瞥眼闻衍璋,又看向老妪,小心翼翼打破了沉重的氛围:
“其实,吃进去了的。”
老妪一顿,斜她:“吃进去了?”
菡羞老实巴交点头:“打死了…吃进去的。”
老妪一默,上下横她,忽而用拐杖一砸地:
“混账!牛嚼牡丹!”
她没由头的害怕这老人家,不禁后退。闻衍璋这时蓦地道:
“桐花嬷嬷,是我嘱咐错了。”
老人家脸上突然放晴,长长嗯一声:
“太子还记得此名,奴才死也值得了。”
他谦卑:“斑奴不敢忘。”
“幸得来的是这匹马,你爹来来回回几年,它唯一记得的许也只有这条路。
那丫头,你先出去,我同太子说说话。”
第72章 过往
这位名叫桐花的嬷嬷颇有些架子。三好少女菡羞本能给让道, 不过没忘记往里探头,眼眨眨,小小问一声:
“闻衍璋?”
她不多言, 里头少年却一下听懂她话中顾虑。眼睫微垂, 心下奇异的涌一丝春波,嗓音不自觉浅了浅:
“无妨, 这位是故人。”
点点头,菡羞便要帮着带上门。里头那位桐花嬷嬷已放下手杖,不妨闻衍璋忽地道:
“我饿了。”
菡羞:“你才吃过又饿了?”
他沉默:“嗯, 就着这火盆烤些芋头便是。”
菡羞搓搓手, “知道了。”手脚利索的裹好泥巴, 将芋头放进火堆底下, 轻吹两声。
桐花嬷嬷似觉被打搅,混黄的眼睛在菡羞身上划两回,不算好声好气的咳一咳:
“这就是小太子后来纳的妃子?”
“是…”
菡羞把门关上, 极有眼力见的选择闭嘴。
好像不太喜欢她呢。
听到里头开始说话, 菡羞在院子里转溜会, 嘴里禁不住咕哝两回斑奴,心道原来他也有小名。
想到李世民小名雉奴, 这个斑字,她仔细回想一下。
…不太了解。代表啥意思?
边好奇着边转溜到井那处, 菡羞犹豫片刻, 出于某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心理, 眯着眼睛壮胆望一望。
嘶!
连连后退, 心里头发憷。菡羞拧脸, 莫名又看一眼。
白花花的头骨露一截在水面上,因着有井辘轳的架子挡点, 所以乍一看不是特别明显。
但,菡羞往后走一走,歪了头。
井水是地下水,流通的活水。这个如果是闻衍璋口中被推下井的婢女,泡了十七八年了还能这么亮堂,一点被微生物侵蚀的腐痕都没有?
她眼儿突的一瞪,压抑着害怕探头,果然很完整!
青天白日,菡羞倒吸一口气,手突突颤起来。
似有所感,她缓缓转头看向那间关起的厢房,大胆的猜想跃然眼前——
这个骨架,是近时间内才进这井里头的!
咽一口唾沫,菡羞呼两口气让自己冷静,随后蹑手蹑脚的绕到房后破窗下竖起耳朵。那头讲了些关于闻衍璋父母的旧事,随后道:
“小太子可要随我回南疆?我身上这些蛊虫虽能修复一二,却到底不如王蛊。”
先前已经说了些话,闻衍璋便不再客气:
“后院田地是嬷嬷打理的?”
桐花伸手在他跟前挥一挥,见这少年当真一点也看不见,才道:
“我住在这下头的村里,隔两三日回一趟,也就指望种一种田解解闷。这院太大,我老骨头,打理不动。”
闻衍璋垂眸,一张脸浸入狐毛中,皮肉削瘦,兼他此时落魄失意,昏暗中又显一股病骨沉疴的萧瑟。
桐花眼珠反复转两圈,捏紧了手里拐杖:
“太子同不同我走?那可是你母亲的故乡。”
少年面上一瞬寂然,百般艰难:
“我现下模样走也走不得。嬷嬷,她的骨灰还在九层塔上。若要走,不若就此机会带她一齐回去。”
“…唉,太子,你当时下令灭佛关闭各大寺庙时,怎不曾记得去九层塔将夫人带回来呢。”
桐花又叹,四下骤然沉默。闻衍璋隔一会,淡声:
“我本坚信,我不会输。”
她蓦地就哑口无言,看着他寂寥的脸,一句带过:
“胜败乃兵家常事,是老奴多嘴。”
闻衍璋一哂,反而淡然:“往事罢了。嬷嬷身上的蛊虫个头几何?”
这一问,桐花眼珠转一转:“小指大,至多接了筋脉,却不能叫你同常人一样跑跳。”
“够了。我着实考虑过潜去南疆,当时也曾与蛊王有所交集。奈何意外,现下想必是不行了。劳嬷嬷救我一命,先将这虫子借我一用。”
桐花见他面上真挚恳切,又瞥一眼那差不多断干净了的脚筋。心下犹豫,捏拐杖也更紧。
奈何闻衍璋等了会,面露疑惑:
“嬷嬷是…不愿帮我?”
“怎会,太子如何说这话。”桐花老脸绷着,将拐杖头扭下,自里头取出几只白虫,犹豫再三,依依不舍将那虫子放进闻衍璋的四肢断裂处。
“…”闻衍璋闷哼,虫子扭动着钻进血肉,不一时四肢中便传来麻痒之意。脸上也生薄汗。
桐花看的肉疼,观那肉渐渐合上,便要把拐杖扭回去。不料闻衍璋狮子又开口:
“我这眼睛嬷嬷可有法子?”
“太子可知是什么毒?”桐花脸上肉一抖。
闻衍璋默:“不知。不过只要有王蛊,复明应不是难事。待我勉强能站起来便随嬷嬷回去。”
得他这一句,她松口气微微笑起来,连连说好。这才把话头瞄上菡羞。
“那丫头长得不好。一看就是亡国妖姬的架势,还嫁过,太子怎的就选中她了?等回南疆,千千万万的漂亮好姑娘都随你挑。”
正在偷听的菡羞心里头那大石头还没放下,嘴顺便一歪,忍不住腹诽:怎么谁看见她都说这种话?
原身真的有达到那种高度吗?
印象里范冰冰演的那一版妲己美的可叫个祸国殃民,这才称得上妖姬两个字。
至于她,不好意思越级碰瓷了哈。
抱紧自己,菡羞有些好奇闻衍璋会怎么答。
话说这一波剧情应当就是落难男主被世外高人相救那一挂,除开这里说不上来的诡异,一切进展都还蛮经典。
正思索着,里头男声好像隔了万水千山那么远,娓娓而来:
“她很好。”
菡羞眨巴的眼停住,她果然是成功打动他了?没想下一句叫她冷笑:
“虽处处都不行,却救我一命。若要换下,还需等等。”
等不及生恼,闻衍璋接着道:
“嬷嬷可还能帮我一帮?”
桐花自然说不得不。他便悉数了些药材和用具,真挚道谢:
“先试着喝几副药,瞧瞧能不能清清毒。天冷,若只这棉被,我怕伤好的缓慢,耽误嬷嬷进程。”
桐花连连点头,便撑起拐杖开门。见院里那丫头正在洗衣角,眼底暗了暗。叫她:
“好生照看太子,我晚上送东西来。”
菡羞懵懵懂懂一点头:“嬷嬷慢走,可要我送送你?”
那桐花斜眼,瞥见老马,一摆手:
“我就骑它回去,你不必管,也不要随意出门惹祸上身。”
说着,老妪异样矫健的拍拍马。
菡羞望着她走的方向一会,面上的懵懂骤变。关紧门,她匆忙跑回厢房看闻衍璋。登时惊了。
他四肢都露着,那些伤口竟然真的贴合在一块,只剩细长刺目的血线。
察觉到菡羞冲进来,闻衍璋一下卸了方才的谦卑面具,嗤笑:
“发现了?”
火盆里噼啪,芋头彻底烤焦了。菡羞心也跳一跳,“发现…什么了?”
他动一动手脚,虽还是软踏踏的,但已经不像先前那样艰难。菡羞不自觉放轻呼吸,闻衍璋眉眼陡然肃杀,唇角含讥:
“她可不是来帮我的。”
菡羞蓦地拧眉:“那她是…?”
闻衍璋冷然:
“我同你讲的那个故事,是她眼里的故事。而非我的。”
女孩怔忡的功夫,他半点悲伤春秋之意也无,反顶一顶身上棉被,顶出一个空落:
“关紧门窗,进来。”
“进,被窝?”
她看着闻衍璋松散的胸膛,一时语塞,有点…小羞赧。闻衍璋心底讥嘲,略有不屑的挑起眉正要讽她两句,门外这时扑腾,菡羞立马钻进去,一头扎进闻衍璋怀里。
霉味撒在鼻尖,里头兼带来之不易的花香。闻衍璋喉头顺时发紧,话语堪堪堵在舌根辗转。
棉花被罩下,仰头,少女的鼻息喷洒上少年的下颚。闻衍璋不自觉动动眉尾,却不曾反感,舌根的话彻底吞回腹中。
他低下了头,入了小窝。
寒冬腊月,偌大的宅院只有这一处削薄的温暖。许是也精疲力竭,闻衍璋动动腰,凭着本能的感受,将菡羞身体轻裹进两腿间,让她舒舒服服趴上胸膛。他们的嗓音闷在底下,一同隔绝屋外的呼啸,圈一片得来不易的安谧。
不暧昧,胜似暧昧。
菡羞呼吸有点难,“你说呀。”
闻衍璋偏首,眉眼发寒。直到她等不及,神手来戳他,这才冰冷道:
“陆菡羞,你想清楚。”
“什么?”
少年蹙眉,阴鸷中带三分难察的决绝:
“若有人披露一丝一毫,上刀山下油锅,转世不得。”永困此间人世。
菡羞抿唇,看着昏暗里他冷煞的脸,很快点点头不曾犹豫:
“好。”
他却怔了:“你不思虑?”
菡羞懒散,现下只有好奇和八卦:
“思虑什么?反正我肯定不会拿出去说的。”
刹那无声,闻衍璋将那些可怖的死法咽下,阖目,似笑非笑:
“好。”
他们气息交织,少年微有悸动,浅道:
“我要讲一个故事,很短。”
菡羞趴好。两人清晰的呼吸中,他终于淡淡的,沉沉的,以口舌勾勒出当年蒙尘旧事。
“我的母亲强嫁于父亲,我的出生,本也无稽。”
…火堆作响,多些噪。算不上娓娓道来,这故事,只值半刻钟的功夫罢了。
上一位前朝太子闻若昀,是位极有本事的少年英才。温柔如水,细心如发。即便跟着一个穷困的老太监长大,却依旧慢慢经营起生意,从督公手中讨活攒下不少银钱。
他博学多识,善笼络人心,天性却也良善。堪称如琢如磨的有匪君子。
闻若昀,和父亲并不一样。
他不执着复国,不像是一位忍辱负重的储君。
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他爱结交好友,爱山水之间。爱天下奇观,爱众生万象。敬佛崇佛,常年出入法喜寺,多次踏足九层塔拜会空枉大师。
老太监拿他很没有些办法。却也幸得有他在,才过得逐日顺心,渐也被他说动,随他如何。
他过得一帆风顺,直到,十七岁。
闻若昀遇到一位蒙面的异族姑娘。一双碧眼,一点红痣,肌肤如麦,妖娆妩媚。
是惊马,他恰巧救她于闹市间,本以为惊鸿一面就此别过。未想当晚,那姑娘找上他居所,求他收留。
那是一个对人好惯了的少年,见她可怜,当真开了门。
那时老太监还很康健,在别处做活。小院里便养了两个人,闻若昀虽觉不好,可每每提及走一字,那姑娘便泪眼婆娑。他惯来善良,只好忍下。
好在她善歌舞,又会些小戏法,还抢着做活。闻若昀虽受不住这般炽热的人,却也对她笑脸相迎。
然,这是祸端。
那个姑娘胆大包天。
白酒,香雾,一夜春宵。
少年醒来瞧着身上的姑娘,只觉天翻地覆。偏那姑娘春红如火,眼尾痣艳如血,张口便道:
“阿哥,娶我。”
闻若昀怔住,竟不能懂,为何一切变做这般。
可她实在很执着:“阿哥,照你们中原人的规矩,你要娶我。”
闻若昀定定看了她一会,良久一叹。
“好。”
他就这样有了一位妻子,置办了宅院。成了亲。虽无情爱,但相敬如宾。
“那女子终也有了个名字,唤作阿冉。”
菡羞放轻了呼吸,闻衍璋的嗓音很平缓,一点波动也没有。
没有这情境下该有的抒情,他实在是太冷漠,冷漠到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兴许这旁人看来讶异的事,他脑中早已辗转反侧多年,所以麻木。只不过这会,他终于冷笑:
“她成亲时对外道是伶人。实则,根本就是南疆逃出来的虫母。”
菡羞一把抓住闻衍璋的衣襟,拔高嗓音:
“是那种,用身体养虫子的?就像当时你想把虫子弄我身上一样!”
闻衍璋的呼吸凝滞了一下,没反驳。
菡羞磨牙,“所以后来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针对于你娘?”
“…虫母精挑细选,身上随时伴着蛊,昂贵非常。南疆内庭自然追杀,她藏不了多久。当时内廷护法桐花寻来,假借寻主之名欲带她回南疆。二人院内斗法,虚与委蛇。她害怕丈夫知晓身份,绝口不提。
好在那时她已怀了身孕,做不成虫母了。”
菡羞扣手指。桐花?方才那个嬷嬷?
“那你爹去西北起兵是?”
“何家施压在前,妻子生产在后。耳旁风日夜熏陶,他惶恐,恐子嗣再为奴,身份暴露。不若拼死一搏,为他挣一个前程。”
…菡羞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感慨:
“你爹真是个很好的人。”
不争不抢的君子为了没出生的孩子拿起刀剑,需要很大勇气吧。
闻衍璋面有厌憎:
“蠢罢了。调虎离山,南疆之人联合冀州闻氏击杀他在外,后脚便去杀虫母。他谁都护不住。”
菡羞拍一拍他大腿示意冷静,随后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