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拿筷子,不语。
菡羞心情好, 见他筷子在盘上游来游去, 只夹到一根菜叶子, 道:
“给我吧,要我帮忙你就说, 不要总憋着叫我猜。横竖最后我都要上手。”
她抽过闻衍璋的筷子,心中唾弃他的龟毛, 夹起大排骨就往碗中送。
那捧碗的手倒没拒绝, 反把碗往前递了递, 叫菡羞不用拉长胳膊。
吃好了饭, 菡羞把门关好, 一本正经道:
“镖队人不少呢,个个看着都很正派。我们得编个好点的故事。”
闻衍璋轻轻放下碗:
“他们押送的什么货物?”
“这个不知道, 人家轻易肯定不会说呀。”
菡羞下去那会,好几张桌子上的人都在喝酒。她去叫菜,恰好老板店小二都不在。桌上一个高大姑娘见她茫然站着便招她去。
兴许她喝的上头,逮着菡羞就扯些有的没的,最后大手一挥,干脆去后厨帮她点菜了。
不过他们哪怕喝醉了酒,也只是说些天南海北的趣话。货物于镖队来说就是命,菡羞哪怕不是个古代人,这点也是明白的。
闻衍璋将两根筷子并一块,齐整搁上碗口:
“我与客栈老板说约莫还要住个三四日,镖队是何时出发。”
菡羞捧脸:“没问,不过得要个两天。中午我问问去。”
“嗯。”
她于是要叫人来收碗,闻衍璋却道:
“小心点。”
“…你关心我?”菡羞一愣,有点惊讶。
他一窒:“没有。”
“…哦。”
菡羞喏一声,不想纠结这家伙的阴晴不定。
晌午,菡羞机灵的去买了几坛子酒,凑到那姑娘跟前谢她,拉近关系。
那姑娘极为豪迈,颇有李破风的英姿飒爽。接了菡羞的酒,几句话下来七扯八扯,对菡羞也没偏见,爽朗一笑:
“我乃塞北王家镖局王朔。姑娘如何称呼?”
菡羞斟酌了一下,眉眼弯弯的笑:
“我叫陆荷。原先家住冀州,随夫婿回沂州过年来着。”
王朔朝二楼一处客房挑挑眉:
“我叫你荷花吧。那个瞎眼俏郎君就是你夫君吧?”
“诶?”菡羞歪头,“姑娘怎生认识的?”
她咂口酒,对面黑脸大汉呵呵笑道:
“昨儿瞧见你夫君下来要水,今早见你从同一间房里下来,这可不就明了了。丫头,你同你夫君长得都这般好,是大户人家的吧?”
“大哥好眼力。”菡羞讪笑,没想住个客栈还这么被人留意。后头那问题,她只含糊其辞:
“我俩家境先前是不错…奈何动乱,只好…”
“是那前朝暴君吧?那厮杀了不知多少人,记得我们护送货物进京,护城河的血腥味还没散呢。昭阳公主重夺祖业,却不曾流多少血,一个女子倒是比男子都懂得兵法制衡。”
大汉想都不想便接上,上下扫一眼菡羞,点头,似在确定自己的话。
菡羞脸上的笑一僵,没想到这大哥这么会帮她找补,低下脸当作默认。
那大哥嘶一声:
“可见怜。你那小夫君是天盲,还是后盲的?我走江湖四十载,见过的天盲可比他要灵活的多。瞧他模样,怕是盲的不久吧?”
这话大大超出菡羞预料,这大哥还真有点识人的本事。她本想扯天盲什么的以杜绝些不必要的信息泄露,忽的,头顶响起一道清寒平淡的嗓音:
“这位兄长慧眼如炬,我确是刚盲不久。”
这嗓音,闻衍璋?
他听到这些人编排他了?
“你怎么来了?没撞哪吧?”
她立马抬脸,见他就面色清浅站在自己身后,忙起身扯他,叫他坐上来,免得磕着碰着。闻衍璋适时叹:
“我无事,你放心。”
周遭镖局的人见状不约而同笑一笑。王朔打趣:
“鹣鲽情深,荷花姑娘瞧着娇柔,这照看人的功夫远不差。”
菡羞方拍闻衍璋的胸膛叫他避开桌角,闻言尴尬,胡乱搪塞过去。手却突然被一只更大的握住,菡羞眼眨吧眨吧,闻衍璋的手在她眼皮底下横过,将她两只都攥一块,浅声:
“拙荆自小娇惯,若有冒犯,诸位还请不要见怪。”
那黑脸大汉一直狭促打量两人,这会睁眼瞧清了这少年的容颜气度,心里头不禁赞许:是个长得十分好的。
怕是非寻常百姓。
他放了酒盏,道:
“小兄弟如何称呼?”
菡羞条件反射要张口,闻衍璋的手一捏她的,清润道:
“在下陆延璋。延年之延,半圭之璋。几位——?”
陆延璋?
她瞧着他骨节分明的手,一时难以置信地蹙眉。
这个陆,是她的陆没错吧?
菡羞想着,闻衍璋这么个顽强不屈的嫡系家族,就算避讳,怎么的也要取个同音字吧。
这直接改姓了?
他老祖宗地底下能安心吗?
桌上其他几人爽朗的自荐断了菡羞的讶异,一个个道:
“王老四,镖局二把手。你们这小夫妻都姓陆,五百年前还是本家呢,哈哈,有趣有趣。”
王老四,便是这黑脸大汉。
左边一络腮胡干脆道:“在下王虎。”
王朔边上坐的黑皮少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
“王朗,我同你差不多大。你瞧着像是读过许多书的?”
不怪他冒昧,实乃好奇,毕竟大家伙都这么想的。
闻衍璋虽看不见,凭语气却也老道的识人,彬彬有礼颔首:
“从前上过私塾。”
王朔侧眼:“那还是位少爷了?”
“不敢当,”闻衍璋否认,又捏一把菡羞的手,她莫名抬眼,便听见他微笑,随后石破天惊来一句:
“我本是拙荆父亲的门生,蹭着听过几回课业罢了。”
眼观鼻鼻观心的菡羞:“…?”
编故事怎么都不提前告诉她?!
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同一时转移到她身上,满满的探究好奇。
为了圆谎,菡羞讪笑:
“说来都是些羞臊事,我年岁大了找不到合适人家,稀里糊涂就同他成一对了。”
说罢,娇羞不已地低头下黑手,狠拧了闻衍璋一把。
他吃痛,面色不改,反手逮她的,也顺势低下头。
众人立即会意,识趣的不再问,反转了话头,说些如今行路情形,朝中相关。
菡羞默不作声听着,闻衍璋倒是异样会装。
那王老四有个中年男子通有的毛病——时政之上肚里没墨水,却爱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还总要旁人来接一接话。
这和21世纪的某些恶臭中年大叔还真一模一样,菡羞下意识反感。顺便琢磨,这大叔十句话里九句都是骂闻衍璋这个暴君如何昏聩无能的,可知真正的暴君就坐在你对面?
咦…菡羞起鸡皮疙瘩,几回忍不住去看闻衍璋的表情。
偏偏几回都无功而返。
无他,闻衍璋一派淡然,似乎真就是个彬彬有礼的文人。王老四喝高了骂得唾沫横飞时他还能微笑,接上他上一句话:
“王兄方才说,那闻衍璋丑陋矮小,卑劣心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菡羞不自觉把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胡说八道侮辱到头上了,心态可真牛。
怪不得能做反派呢。
王老四大笑:“年轻人记性就是好!陆兄弟,你说说,你说说是也不是,啊?那狗日的在位时只知道杀人,除了杀人他还做过什么?
要我说啊,闻氏就是不行,生来要亡。况且他到底是不是什么遗腹子,谁知道?现如今昭阳公主一个娘们当家,虽不服啊,却也挑不出错,总比暴虐昏庸好。”
闻衍璋淡笑:“确实 。”
反而菡羞听得却渐渐不舒服,试探道:
“那暴君好似并不曾什么都不做吧?我听说他给百姓减赋税,贱租农田呢。还有什么科举,不许任何人顶替,违者斩立决。”
握她的手微重,菡羞抿唇,反过来摸了摸。王老四一愣,哼道:
“那些算什么?蝇头小利。”
王硕也笑:“荷花姑娘,可不兴给败寇说好话。小兄弟,你说呢?”
闻衍璋拍一拍菡羞的手背,模棱两可:
“当是如此。”
这话题又揭过。闻衍璋很会接话头,起承转合玩得叫菡羞叹为观止,不禁在心底唾弃自己的口舌粗笨。
他真心装起来,是百分之两百的温润君子。
菡羞惊恐地发现,比起林嘉昱也不差。
真就是方方面面都能照顾到,让人如沐春风,还能适时的展露几分无知,以退为进。
很迅速的,这桌子的主场由闻衍璋操盘。
酒过三巡,闻衍璋成功套了话,让他们承诺捎一程,才施施然牵着菡羞回房。
店小二擦着桌,睨他们眼。
接下来两日,便都天天下午和他们聊天。在外两人都习惯了新名字,新身份,意外的也乐得自在。
第四天,冗长的车队出发了。菡羞和闻衍璋坐在放粮草的马车后头谢过镖队,就一起披上狐裘。
这时候雪还很大,冷呢。
走了些时候,他们休息。正好两人打盹醒了。菡羞闲着无聊,问他:
“我早想说了,今日出门收拾包裹,你好像很不喜欢那个店小二。他明明帮了我们不少。”
他殷勤的帮忙,闻衍璋反而故意坐包裹皮上不让他拽。
…虽然她也不算喜欢这人。
闻衍璋不吭声。
菡羞:“为什么啊?”
闻衍璋厌世脸:“莫问。”
“好吧。他做了什么吗?对了,我生病的那天也没说胡话吧。”
他眉尾微动。不吭声的梗脸,幽幽将手伸出来,不紧不慢状似略过菡羞眼底下。
菡羞嗯一声,不解,却握上去一瞧,随后瞪大眼。
“你手指上是烫伤?怎么弄的?”如果不是仔细摸看,真看不出指腹上的浅红的斑驳。
闻衍璋蓄意磨搓她一会,讥嘲般:
“问你乐于助人的店小二。”
“…他弄伤了你?”
“哼。”他冷笑,背过身闭眼,叫菡羞抓耳挠腮的瞎猜。就是不亲自说出口。
直到她道:“难不成他看你瞎故意欺负你?”
手立时收回,伴随他一嗤。
菡羞琚葫芦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把狐裘给他塞进到脖子边,当做安慰。
外头镖队烤着火,偶往那看去,纷纷都笑。
一路欢脱,很快到了沂州。这里查关文不算太严,菡羞和闻衍璋两个无证人员浑水摸鱼进到城内,暂时找了驿站落脚。
一切看似平稳的进行,可有一点,菡羞又犯难。
“闻衍璋,你的眼睛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吗?”
第79章 木雕
“嗯。”
少年将身上的包裹放到床头, 拉一拉袖摆。答地冷怠。
菡羞出去和对门的王朔姑娘笑着打个招呼,回来关上门:
“这个黑虫子我身上只有十几只了,要是你再好不了, 难不成我们得去南疆?”
她倒一杯茶, 坐下呼口气。俯身凑到闻衍璋脸底下,挥一挥手。
黑漆漆的眼睛还是没反应, 空落落的。他不动的时候,像极了不曾点睛的精致人偶。
不过,以闻衍璋这个身份, 去南疆等同送死。
菡羞现下相当冷静, 也隐隐信任闻衍璋的举措:
“你点名来沂州, 肯定有对策吧?”
闻衍璋挥手拂开菡羞招来的风, 反常扯唇:
“你想知道?”
菡羞躲他的大手,禁不住带点八卦味:
“好歹我也伺候你这么久,你都借用我的姓了, 说说也无妨吧。”
她都没有问为什么要用她的姓呢。
“…”他骤然笑一笑, 弧度牵动了眼尾, 一张残缺美的脸登时容光焕发,绮丽动人。菡羞被这一笑吊起好奇心, 不禁屏住呼吸。
不想:“没有。”
“嗯?”
闻衍璋顿时收了脸上旖旎的笑,面无表情:
“没有对策。”
*
镖队休整一日便出发, 菡羞特意过去道别。闻衍璋也谦和地行一个礼。王老四憨笑:
“萍水相逢, 不必不必。有缘再会!”
他们招招手, 倒是王朔留后一步, 突然掠过菡羞耳边, 抬手勾小狗似的一勾她下巴:
“你这小夫君可怪老成的。你可要小心看好了,哪怕是个瞎子, 周遭也不少姑娘盯着呢。”
粗粝的指腹碾过软肉,菡羞微微张了嘴要问,王朔已甩手走人。
她转脸,这才发现王朔方才说的是个什么意思。
怎么房外边多了好些肌肤微黄的姑娘?
还一个个都往里打量。
“…”菡羞立即关门,回头,看着坐在八仙桌边把弄瓷老虎摆件玩的闻衍璋顿了会。
她这几天慢慢注意到,他以前似乎就喜欢摩挲东西。瞎了之后更是同好奇娃娃似的,走到哪都要拿个东西在手里把弄,兴许也是寻求安稳的表现。
她把略有深意的目光拉回来,他似有所感,抬脸:
“你在看我?”
菡羞立即转脸:“没有,你想多了。”
“…人走了?”
“嗯,都下去拉车了。”松口气,菡羞这才敢问:
“他们那几天那么骂你,你没生气?”
哒。瓷老虎被放置在桌上,闻衍璋收了手,抚一抚指腹上的破皮,漫不经心:
“一群蚍蜉罢了,有何在意的。”
菡羞莫名笑:
“我以为你起码要杀一个人才能泄愤,你也有今天。”
他眉尾奇异压一压,淡道:
“他们不死,另有人死。”
“你说,谁?”
闻衍璋垂下眼睑,鲜红的唇打眼,眸子游动:
“你无需知道。”
行吧。菡羞也没劲管他:“哦,下一站我们去哪?”
一时寂静,他似乎思忖几许,末了,轻轻袅袅笑起来:
“先等等。”
一息后,他再道:“陆菡羞。”
菡羞叹口气:“又要我做什么?”
这话里头的累让闻衍璋一默,额上青筋也若隐若现,深呼一口气,方才忍耐道:
“…今日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