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戒握着的手一紧,半晌勾唇:
“瞎子啊。”
那厢,菡羞逮着跌跌撞撞的闻衍璋飞快在城里窜。溜了好久只能找个破道观将就。
闻衍璋绷着脸问:“为何突然逃命?”
菡羞支支吾吾。
他靠着柱子沉默,“与你有关?”
她叹口气,点头:
“嗯。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身体,好像招惹了不少人。”
闻衍璋下意识蹙眉,嗓音发寒:“碰见了?”
“嗯…我怕他揭发我。”再牵连你。
菡羞嗓音闷闷的,相当无奈。“可我真的不记得这个人…”她想想还是解释,只是嗓音越发低迷。
莫名其妙的,在他面前就抬不起头。
她浑身都耷下去,惶惶不安。闻衍璋胸膛动动,脸上淡漠:
“他叫什么。”
菡羞迟疑:“吴戒?”
他语调平平:“哪里人。”
“好像是…京城的。”
闻衍璋环胸,垂下眼睑,迅速在脑海中回忆一遍。
京中有头脸的他无一不识,这个吴戒…应当不是被他屠家的阁老之孙。
记忆翻涌,他隐约想起一户,三品小吏?
早几年就被贬黜。有一子来返上京贩卖草药为生,生意不错。而沂州农耕发达,山多也繁茂,盛产百年人参等的。
应就是他。
虽不知道模样,不过他老子也是见过的。长得很是不堪入目。想必这儿子也好不到哪去。
他还不曾察觉到心里暗暗拿他同自己做了比较,不自觉吃味。嘴里还挖苦:
“你从前的眼神可真不怎么样。先是他,又是闻斐然。”
菡羞语塞:“他们都不是我选的好么,你干嘛这样说我。算了,”菡羞赌气:
“我眼神确实很不好,不然怎么选中你了?”
闻衍璋一窒,这话倒是个回旋镖,扎到自己肉上了。
他瞬时阴脸,冷哼:
“着实是我拖累你,陆二姑娘还是莫要在我身边受委屈了,早些治治眼睛,换个好男子。”
“…”菡羞一时间冒火,烦得很,“神经病,讨厌死了!”
说罢,真拔腿就要跑。没两步,衣摆一紧。她转脸,就见一只手大力揪住她裙摆,手背上青筋隐约。而那手主人——
菡羞扁嘴,正直勾勾盯着前方的破幡,装木头人。
她拽回裙子,又往外走。却再度被揪住,菡羞转头,呼气。
“闻衍璋!”
闻衍璋终于施舍般的张口,冷道:
“不许走。”
“管我呢。你让我走的,松开!”
他阖目,似也深呼吸,良久拧巴的嗓不悦道:
“我说你便当真?陆菡羞,你懂不懂什么叫真,什么叫假?”
菡羞冷笑:
“你都说我蠢笨不知多少次了。我怎么懂你话里的真假?还说我口不对心,真正口不对心的是你吧!我就是一根筋,神仙都有脾气呢,何苦我这个小凡人。”
“嗯。”他无言,忽地哼一声。
菡羞:“嗯什么?”
“嗯,我口不对心。”
菡羞一愣神。
闻衍璋却松了手,背过身蜷缩起长腿转移话题:
“找个有空房的人家租一间。沂州人淳朴,且不日便要开始祭春,家家忙碌。那厮若手中有生意,停留不得多久。你不必怕,我会护着你。当务之急,我需找到一个人拜会,这些日子免不得露脸。你再躲,实则也是徒劳。”
半遮半掩一段话,菡羞听得云里雾里,不过没忽视那个护字。
多少惊讶,闻衍璋居然会说,护她?
他今天吃错药了?可一看,好感度也没涨。
她心里头突然麻痒,刺挠的很。觉得脚底有虫子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蹦极。
菡羞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忽然就笑了:
“你这样怎么护我?”
背过去的身影微僵,不曾做声。
她伸伸懒腰,也不计较了:“算了!我护着你还差不多。”
掏出包袱里的咸菜饼子,菡羞递到他嘴边:“张口,吃饭了!”
闻衍璋却闭着嘴,她只好收回去,正好也饿了,自己吃。咯吱嚼两下,腰身突然就被抱住。她往前一跌,手里的饼子飞进泥巴里。
好可惜。
菡羞皱脸,还来不及说话呢,害她浪费粮食的罪魁祸首倒是抵着她的胸脯吐气,眼睫震颤:
“那就你护我。”
这一路以来,本也多是她相护。
他曾自信早将她捏在手心,算不上爱恨交织,仅是略有不合时宜的悸动,但并不想让她好过,只要拴在她跟前讨饶哭泣,他心里便能得到一种别致的愉悦。
断手脚筋瞎后,他被她看光了身体,动不动能,看不能看,三急都逃不过她的眼,失尽所谓尊严,还有桐花一事,更叫他几乎被撕光遮羞布。
如鲠在喉,他先前那些掌控她的法子,顷都殆尽。
从前那十几年也是被轻视着过来的,忍是闻衍璋活着的第一要义。
可在陆菡羞面前,哪怕一丁点的落下风都叫他如芒在背,浑身不适。
现下,这不适越发少了。
尤其听到那个与她有交集的小厮,这不适,竟有刹那化作不安。
他抵着温软,磨牙,幽幽道:
“陆菡羞,你还是那么讨厌。”
菡羞嘴里的饼还塞着,闻言眨巴眼,慢吞吞哼哼:
“你也是。”
但你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隔日,七转八转,菡羞找了个偏僻的民宅租下。趁赶集买了堆锅碗瓢盆,东西都置办好了。高高兴兴一回去摸荷包,她突然石化。
闻衍璋摩挲着手里两个木刻,问:“你怎么了?”
菡羞差点哭出来,绝望:
“钱没了…”
街上人挤人,她衣襟咧了几回,没想就这么没了。下意识看向坐在书案边上的人,菡羞眼里开始飙泪,决心回去找。闻衍璋立即叫住她:
“没了便没了,我这还有。”
菡羞自责:“可是…那是很大一笔钱。我粗心大意弄丢了。”
他半点也没情绪,淡定地很:
“抛开意外不提。扒手苦练多年,若不能从你身上得手岂不是白练了。”
“…”她突然就无话可说。
闻衍璋摸出前几日才买的小盒子,将锁给她:“拿吧。”
菡羞默默道谢,说不上来的有些羞涩。他道:
“你我还需置办两件新衣。”
“新衣服?”
“嗯,顺应民俗。”
菡羞就又去了一趟。有是有,只是不合身,太大。她斟酌:“要不要换一换?”
闻衍璋不答,摸了摸,掏出枕头底下的针线剪刀:
“墙底下白石抠一块来,照着你我的身形划一划。”
菡羞瞪大眼:“你会改衣服啊?”手上照做,歪歪扭扭画了线,听闻衍璋的剪好。他就接过来开始缝针。竟是一点错漏都没有,平整漂亮。
要不是看不见,他岂不是能自己做衣服了?
闻衍璋手下翻飞不停,听得菡羞的惊叹,略扯唇角,嘴里淡定:
“有什么好讶异的。”他从前哪样不是靠自己。
“这几日我打听过了,祁连山下有一青城书院正收学生,我需去一趟。”
菡羞把钱紧紧扎在腰里,“你要用新身份去当学子?不复国了?”
他异样地没什么生气的模样,平板无波:
“往后再说。钱总有花完的时候,我也并非真要去当学生。这地方后头有林子吧。”
这几日杵着菡羞给他削的盲杖出去转悠,总觉冷。鸟雀也嘈杂。
“适合畜牧。”他薄唇轻抿,下了定义。
菡羞盯着闻衍璋缝好她的那件,歪头,禁不住凑他跟前,眼睛发光:“你想当养殖户?巧了,我也这么想过。”
她兴奋地好似找到了知音,抓住闻衍璋的左胳膊就认真道:
“我前几天还发愁呢。我们的钱用干净了怎么办,裴止风的人找来了怎么办。”
菡羞嗓音雀跃:“你说,养什么好?”
闻衍璋乌发披散着,满耳都是她激动的渴望,喋喋不休的蓝图。
…他唇角弧度更向上了三分。放下缝好的袖子,拿起另一片抚平,沉稳道:
“猪。”
第81章 打工
要说养猪, 闻衍璋可是老手。
难得会心有灵犀,菡羞干劲十足。虽然不懂猪到底怎么样才对,但都到这时候了, 和闻衍璋说话半分顾及也无。
她琢磨, 闻衍璋既然都做了这个决定了,大约已经从失意中走了出来。不免欣慰。
他将手里靛蓝底色红白刺绣极具民族风格的衣裳改好了, 认真道:
“此处有山林,首要筑起篱笆。”
古代养猪,没那么多饲料。多吃麸皮掺和野草, 若要猪迅速长大, 必要将它关进不见天日的地窖底下。
然闻衍璋养猪时, 皇家断看不上这样的速成猪, 同放牛似的每日定时出栏放养,最少都要一年才能宰杀。
这成效极慢。
不过这地方树多,果子多。有清热解毒的梓叶, 有助于养膘的橡子。养猪成本大大减少, 配上些盐煮火麻子, 收成当不会太差。
《齐民要术》,《农政全书》, 《汉书•艺文志》均有相关记载,如何选猪苗, 何时阉割, 何时掐尾。
而《王祯农书》特别提点如何发料, 叫猪更能肥壮。
早前闻氏更有上林苑, 种猪饲养规模达千头。
闻衍璋摸来一只木雕, 四平八稳,讲的点简明扼要, 菡羞认真听讲,真仔细记了下来。
她不自知地干劲满满,当即就去隔壁人家打听猪苗哪里买得,傍晚就在两里地外抱来只满月小猪。有些害怕,也有些好奇。菡羞抱着狂吠不止的小猪凑到闻衍璋跟前:
“你摸摸?好有劲!”
坐在榻上的少年嗅着那股猪骚味皱皱鼻,驳开:
“脏。”
那小猪粉嫩嫩的鼻尖一拱一拱贴上闻衍璋的手背,见他厌恶地反手一拍,小猪伸着蹄子惊叫,菡羞笑得前仰后合:
“你从前养那么多猪都不嫌弃,干嘛嫌弃个小猪。你可不知道,它看着好新啊!”
他在她欢快的笑声里悠悠板起脸,两手背在后头搓一搓,嘴里本能嫌弃她的那句话极不爽利的在猪叫中散开。
菡羞恶趣味地想看他吃瘪,故意抱着猪去磨闻衍璋的脸。润润的猪嘴甫一碰上来,闻衍璋陡然黑脸:
“陆菡羞!”
她忙后退一步跑出门,笑得飙泪。
里头已经站起来的闻衍璋冷着脸停在门槛后,听屋檐上的鸟好奇地对着他叽喳,空谷回音,静谧安详。
他压下眉眼,冷不丁哼一声。
虽不指望现下就靠养猪发家致富,总也可以打消些陆菡羞的精力,让她不那么思忖往后。
他也正好得了时间,赶在这时日里筑起新网。
庭前稀疏的太守府今有贵客。转眼立春,沂州人热火朝天忙活拜神祭祖,家家宰猪宰鸡,老远就能闻见肉香。
按理说这太守府也该热闹。百姓自发给那位温和亲民的林侍郎送了好些农家吃食。可偏偏就死寂,离愁云惨淡也不差多少。
旁人不知,徽墨是知道的。
“林侍郎,近日不吟诗作对了?哎,我一路南巡,所见官员无不客气恭敬。怎的这太守府里,你却要拿乔?”
他压着火站在一边,瞥眼那据说是前安王身边投敌升上来的云大人,面色难看。
此人前日正式来到沂州,架子大就罢了,小厮还随身带了足六个,哪怕那安王都不曾如此。
这云瑞年纪还不及他大,身着这暗红补服显然缺乏阅历陪衬,不登对。一张秀气的脸上市侩精明,隐有几分狡诈。
林嘉昱从来都待人温和礼貌,然见云瑞,面色也算不得尤其好。
请他落了座,上茶,便低着头品茶。足一炷香过去,他方放下茶盏:
“大人来监视我,可仔细查阅过了?”
“哼。”云瑞冷笑,也不虚与委蛇:
“莫怪我严苛。你毕竟是那暴君钦点来的,有政绩做实事是好,可到底靠着的人不同。虽说那暴君是故意贬你,可无论如何,有他那么一个过往,你轻易洗不清。不过裴公明德,赏识你才干,并不要你退位。
林侍郎休要将我等想的太坏。我查过一遍,无异样,自然如实禀报。”
这一番话,林嘉昱不曾惊讶。
这些天无人来清算他,大致也想到了缘由。不过听这话的意思,恐怕以后也只能待在沂州,绝无可能升去京城。
索性,如今功名于他废纸一张。没有,反来得清净。
徽墨上来端茶,一时间大堂里只剩两人。
林嘉昱不冷不热道了句多谢,便不再回话。大有任君如何的意思。
云瑞睨他两眼,忽地低笑:
“大人就不记挂陆二姑娘现在何处?可吃得饱,穿得暖,有没有被人欺负?”
林嘉昱呼吸一沉,他顺势故意拔高嗓音:
“她啊,可没有死。我奉命来沂州,一为请顾大儒出山。二,为采办灵药。三,”
云瑞笑得意义不明,眼中凄冷:
“为我自己。”
室内一瞬静无声息,林嘉昱凝脸,按耐下心中悸动:
“…你,什么意思?”
云瑞敛了笑,这会脸上倒有几分少年的澄澈。
“林大人啊,我当了十七年奴才。一朝当主子了,却还是个奴才心。我知道你赈灾时的佳名。你这样的无私君子懂不得我的。”
他抬手,朝着东方指去,语气凉薄:
“助我请顾平襄出山,我助你找到陆菡羞,清了地头蛇。”
“我至少还得待上一月。这祭春有趣,劳大人随我微服私访一遭。”
*
没去赶热闹,菡羞的养猪事业如火如荼。本来想藏着掖着,奈何这几十头猪每天到处乱窜,逮都逮不住。连累菡羞成天跑上跑下,不多时这里住的人家都认识了她。
这会,菡羞痛苦地把人参从猪嘴里拔出半截,气喘吁吁朝里喊:
“闻衍璋,坏了,猪仔跑人家山头把药材吃了!”
闻衍璋正握着树枝在地上写字,突然一阵猪叫攻击耳膜,惹得他一阴脸:
“杀了。”
菡羞连忙捂住猪嘴:“这怎么行?活生生一条命呢。要杀也得等长大了。”
他忍耐,片刻后放下树枝:“我去林子里捡些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