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飞黄腾达?
李霁延着问雨投去目光, 入目便是那少年幽幽摇扇,头上金簪刺目,举止轻浮, 面色也不妙。
“着实比你还要晦气, 可想不到他有那本事攀权富贵。然他已贵为二品大员,还一样要同你们一块等着求见。”
问雨两手大剌剌环着, 听净李霁话中的不得劲,重又笑开:
“一样?那可不一样,他背后是当今裴公。裴公身后是大权在握的女皇帝。他替着那二位的脸。还放下身段同寻常百姓一块扎堆做给顾平襄看, 这叫谦尊。若他真不想张扬, 大可以扯个假身份独自前来, 可不玩这一出。”
所谓小人一朝得势, 大多都避不开身上暴发户似的气息。即便云瑞见过世面,依然也逃不脱。
只是,问雨看他那抬脚踢衣摆的姿态, 轻浮地过了头。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了。
李霁不再表示, 背过手往上走一走, 不想和云瑞碰上。
问雨把头倾来,拿出手中两张竹签攥好, 忽而道:
“我尿急,你先进去。替我盯着云瑞, 我改换个最后的号。”
“诶——”李霁忙追上去揪问雨袖口:
“我可是因着你才来的!你不和我进去让我一人在里头待着?我这身份也不方便, 我儿子都没满一岁呢, 被云瑞那厮揭发了可怎么办?”
问雨瞥见云瑞过去了, 攥着竹签的手松一松, 哥俩好地一拍李霁:
“行行,那这签子先放你这, 我是真尿急!”
李霁黑脸:“我在这等你,过了一炷香不来我就把这签折了!”
问雨躬着腰往草里钻,闻言嘿嘿一笑:“好嘞哥哥!”
李霁身上一麻,立即骂道:“恶心谁呢!”
青城书院环山建造,已有二十余年岁。为大儒顾平襄返乡后伙同老友一手创立。书院虽常年敞开,顾大儒的门却不常开。
李霁经历了一遭事,见过血流成河,知晓百姓苦难,亦磨平了心性,只盼着一家老小平平淡淡度过余生。
睨着问雨消失的草丛,李霁长吁,面色深沉。
问雨这刀光剑影里长大的居然会起从文的心思,他是断断不信。连日来他时不时蹿进家中威逼利诱,李霁不想惊扰家人才草草同意。然打心底,就没觉得他有那玩转棋局的本事。
当真拜入顾平襄门下成了学子,势必会受到公主的注视。届时将背景翻个底朝天,他能逃过几回?
还有陆延璋这个名,细细一品,难不成他要延续那位的志向,重新颠覆天下?
索性问雨好似也并不曾竭力隐瞒。李霁将这些天的猜忌都咽进肚子,冥冥之中觉着,他背后隐隐也站着一位棋手,正执子,寻一个入局对弈的机会。
前头那百来学子都递一一入竹签,眼见着便不剩什么人。
一炷香的时间过得极快,李霁再度瞥一眼草丛,摇一摇头。
事情果然不如那般简单。
他瞧眼手上签子,那头书院门房已开始朗声催促:
“还有几位不曾递签,是不来了?”
“…”李霁握紧竹签,抬脚下坡。身后灌木窸窣,忽而有一锐物砸地的脆响,李霁挑眉,刚要讽刺问雨一句,还未回头,便听得笼烟含雾的清越男声:
“劳李兄等候多时,还请将号签予我。”
恰似穿心箭。李霁一个恍惚,双手难以置信地震了震,竹签嗒一下落地,仓惶躺进落叶间。
那人已从草中踱步而出,手中杖子抵一抵泥地,鞋底摩擦细碎乱石,却不妨碍他不甚明白地浅声道:
“李兄?”
这把嗓…恍然隔世。
李霁脸色惨败,怔怔回头。待得看清光下的男子,倏地目眦欲裂,额角垂一滴冷汗,艰难地仿佛被掐了脖的鸭:
“陛——”
那背光而立的俊美男子眉眼微弯,笑意若隐若现。一手拄盲杖,一手接下飘落的绿碎。糙木簪挽起的发髻蒙一圈浮金,眉骨上映几多稀疏叶影。
那明明该曝尸城头的暴君啊…
竟是未死!难怪,难怪!
李霁身子突然晃一晃,再吐不出一个字。
门房再度叫号。闻衍璋恍若不曾察觉到扬唇,不急不缓,再问:
“陆延璋之号签,李兄放到哪里了?”
陆延璋三字,咬地极微妙。
李霁猛地激灵,扑通半跪在地,仓惶抖着手从落叶中捡起竹签:
“…号,号签在此。”
心内嗤一嗤。他悠悠接过双手呈上的号签,不忘有礼颔首:
“麻烦。”
李霁腿脚发软,心惊胆战爬起来,跟上一段路。观那人在前,即便要靠盲杖探路也四平八稳,沉着翩然。
心头再一骇。
更未想门房竟认识他,见闻衍璋递过竹签,一笑:
“原是公子你啊。难怪慢了些,路上多有不便吧?”
闻衍璋揽手入袖,温和得体,哪有他记忆中的半分阴鸷诡谲:
“得家妻叮咛,耽搁了会功夫。路倒识得。李兄,快进来吧。”
跟在后头的李霁听毕瞪着的眼又大五分,心跳如擂。
可贼船已上,退无可退。
*
入正门,需经过一串长长连廊。
李霁与闻衍璋乃是最后进的,倒也清闲,任由学子领路。
庭院深深。
李霁一路忧心那云瑞若是见到了可怎么好,幸好上百人不曾聚集在一块,而是分隔在四个亭子之中,中间以竹帘相掩。
许是故意磨性子,三炷香过了也没个人影,只叫人干坐。隔四人间放置一盘棋,若有意者便可借此打发时间。却偏偏无人动手。
都在等。
时间流逝,闻衍璋隐匿在最里头,率先拾起一颗棋子。
旁头佩四方巾的中年人见状,笑着发问:
“年轻人。你拄着盲杖,如何看得见棋子颜色,是敌是我?”
李霁侧目。慢慢揪紧了衣裳,心里怵。
边头的目光未投来多少,闻衍璋怡然自得,摸一颗黑子,不置可否:
“心有明镜,则眼自清。”
“好一个心有明镜。”
中年人目光落上这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手背,静看他将白子落下,一哂:
“有趣,你很是豁达么。我同你下一场?”
李霁面色微妙,莫名想出口阻拦,然闻衍璋道:
“劳李兄报个方位。”
他一窒,在中年男子兴致盎然的眼神下勉强应下:“不劳烦,应当的。”
“那便好。”男子爽朗一笑,几手下去,却陡然面色意味深长。犹豫片刻,捏一把胡子:
“…好诡的棋。小兄弟,你这棋是自个摸出来的野路子?怪哉,我可没见过这样的布局。”
李霁在边上瞟一眼,心道可不是么。黑子毫无章法,可又步步围困。白子每落一位,黑子便呈蛇缠虎啸似的紧跟而去,密不透风,半点道德都不讲。
放眼天下,棋路可不善,但棋品不能不善。但凡正经学过两天棋的都下不出这个模样。
这暴君果真装的温和,祛了这层假象,就是没个教养,全凭自个摸索出来的棋混子。
若非对弈之人君子,脾气甚好,换个燥些的看见这下法可不得翻脸,直接掀桌。
李霁却不敢说什么,只当和事佬打个圆场,等中年男子再动。闻衍璋面含微笑,似乎没听出话中谴责。只伸左手,一弯,做一个请的手势。
男子摇头,眼神不觉锐利:“那我倒要叫你这张牙舞爪的兽,变做困兽。”
闻衍璋笑而不答,却你来我往,杀地不亦乐乎。尤其男子,眉头逐渐紧缩,李霁报位渐渐都来不及。周身不知何时簇拥了一堆学子,一个个瞪大眼聚精会神报起方位,反而省了李霁的口水。
到最精彩处,不乏人赞叹:“好一招虎啸龙腾!忒狠,忒贪!嘶,瞧不出你这丰神俊秀的小兄弟性子这样野。”
“这棋没个章法,又别有乾坤。稀奇,今儿个长见识了。”
被大夸成怪才的闻衍璋全程淡定自若,落手稳当,不见一丝紧迫。
来求学的众人本做好准备,一个赛一个地能端。这时无聊久了,也不再端着。一盘棋杀到日落西山,那位顾大儒人也没来。只等到学子歉疚的传话:
“诸位,老师抱恙,今日耽误。还请各位明日再来。”
云瑞在里头黑了脸,却心知这是老儒生矜骄,蓄意拿捏。也不说什么。他起身道:
“我无妨,老先生安康最要紧,明日便明日。”
恰逢边上亭子里一阵惊呼,云瑞皱眉,道:
“那些人做什么?一会一会地喧哗,没个规矩。”
学子循声望去,竹帘下隐约可见那群人衣摆揉一块,显然都凑一起,了然:
“有两位闲不住,杀棋解闷。”
“杀棋?”云瑞嗤一声,眉眼略略扭曲:“这点功夫都耐不住。”
学子轻笑,“老师请诸位进门,并不曾规定必要静坐等待。备棋在此,本也就存着为诸位解闷的意思。”
云瑞面色不算好,学子便安抚地补一句:
“所谓考核从来没有个定数。老师收学生看眼缘,机缘。”他想到刚才那盘棋,笑意更深:
“这场棋很有意思。”
“…”被这一驳,云瑞脸上有些过不去。却不能发作。竹帘掀开,学子请他们出门,明日再前来。
此时那正对弈的亭子里又是一阵哗然,不少齐齐高叹一声,陆续走出了些人。眼中都泛着诡异的光,嘴中止不住嘟囔。
云瑞再皱眉,下意识停脚,一看。
依旧有半数围坐,那最里头的只见一人头戴四方巾,一人清贫地唯有一根木簪挽住发髻。
人群个个探头往里瞟,竟是走都舍不得。天边红霞散,眼见落幕。
云瑞莫名看了许久,直到里头站起一个人,倏地冷肃了面色。
…李霁!同裴公所得消息无出二致,他果然被闻衍璋送到此处。
那那个人…
迅速躲藏到亭外,云瑞俊秀的面颊蒙一层阴,自亭下探出一双眼,定睛一看。
天黑,棋局落幕。人群终于离开。那四方巾的主人低着头,看着棋盘上仅剩的最后一颗白子,唯有不甘,却还是大大叹一口气。
“小兄弟,你赢了。”
对面男子微笑,不卑不亢,气度雍容:“是我凑巧。”
中年男子嗨一声,朝他行个拱手礼:
“鄙人元琛,年三十有六。蜀中人。小兄弟可否与我这老人结交一二?”
闻衍璋抬眼,虽盲,那眸子却恍惚有股别样的幽深。元琛心中一叹,他轻轻颔首,克制中兼带两分疏离的清高:
“在下陆延璋,年十八,曾住上京。”
亭外突地闷响,李霁下意识掀帘子,却不见有什么。
三人拜别,留一盘残棋。
闻衍璋与李霁先行,元琛在后,盯着那十八少年郎的清听背影半晌,禁不住纳罕。
“哪来这样明心见性的小郎君。”
诡而妖,心有矜傲。步步杀招,贪痴不已。好行怪道。
生一副好皮囊,佩一席温润模样,这里子,却恐怕截然相反。
放才的学子这时现身,同他一笑:
“元先生,您不归家?”
元琛痴笑,一拍手道:
“我若归家了,今晚你们的课业谁来教?快快请老师来,让他看看这盘棋,看看黑子是如何剑走偏锋!”
“不必请我。”学子刚要离去,远处山下步行来一白发苍苍的老人。精神抖擞,双眼烁烁。
元琛行礼:“老师。”
来的正是顾平襄。他面色板正,一抬手,便自顾自进去一看究竟。
烛火燃,夜幕下孤零零的白子最为亮眼。
顾平襄只看了几眼,并不如元琛以为的那样赞赏,反而面色骤变:
“竟如此残辣!快折了那小子的号签!我青城书院绝不能收如此心性的暴徒!”
元琛与学子齐齐一愣:
“老师?怎地如此生气?”
元琛不解:“那少年郎走棋无是定数了些,稍狠。可不至于您动怒吧?”
顾平襄甩袖,大叹:
“枉你活了四十年。你来看看这头。”
他一指闻衍璋坐的位子,长眉齐拧。
元琛与学子便都懵里懵懂行来一瞧。这一看才发现,在闻衍璋的位子看,与在对面看大不相同。
“黑子右上蜿蜒,占据半片江山。此处…似猛虎扑食,吞向左下白子。”
仔细观摩,元琛看着那正好被吃掉缺了空的白子,一顿。
身旁学子眨巴眼,忽地一叫:“先生,这空缺的白子好似条蚯蚓。”
“蚯蚓?不对,更像是…蛇?”元琛却反驳。
二人争执,片刻后还是顾平襄老眼闪烁,取下最后一颗白子,将霍然露出的空缺点明:
“腹下正缺四子,是龙。”
学子登时吓了一跳:“龙?!”
“恶虎吞龙。”
顾平襄将黑子拨开,意味深长:
“庆云书斋传来的谣言,恐怕,不是谣言。”
夜色凉。减两分白日的燥气。书院下,闻衍璋同门房拜别。随后敛了微笑,盲杖一嗒一嗒直行。
李霁咽咽唾沫,正想溜。那少年不偏不倚叫住他:
“李霁。”
他咬牙,闻衍璋又道:
“顾大儒那处,先拜托一遭。待这书院何时开门,我再等你。”
李霁心底一跳,浑身不舒服。却居然难以拒绝。只好道:
“…臣,我知晓,公子放心。”
少年不置词,兀自走进黑夜。
李霁心里一缓,后知后觉:
“书院,何时不开门了?”
山外,云瑞走得踉跄,小厮跟在后头几次要扶,俱被他狠狠甩开,嘶声力竭:
“滚!”
他惶恐不安,又怒气冲冲,发了疯似的鞭马,打地它痛楚不矣,到府邸时高高抬蹄,直把云瑞掀下来,咚咚在青石上滚了几个来回。再爬起来,鬓发俱乱,状若疯鬼。
双腿莫名失了力气,云瑞两手攀着地面,眼眸猩红。
院中奴婢小厮无不害怕,没人敢上来助一把,反都转过来,生怕引火上身。
半晌,云瑞颤颤巍巍爬进卧房,额头青紫。靠在门板后,如释负重喘一口气,他仰头,满脸的泥附在汗液上,好不恶心。
约摸用了足一刻钟,他才缓过来。一时大笑,一时又嚎啕大哭,捶胸跺足。
许是累了,忽地垂头,脏污的手指慢慢揭开衣袍,褪下裤子。
烛火下,明晃晃的残缺一下触怒了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