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金乌此时骤然降世。
闻衍璋那张脸迎着朝阳,眼帘在面上投下两道晦涩的影。天光徘徊,乍泄之时,如仙尘碎洒人间。
金光抚着他秀挺的眉骨,与清晨的雾气小心翼翼地萦绕,生怕惹了不喜。漆黑的眼眸罕见地呈现出诡魅的碧色,本该瞎着的眼珠,此刻聚两道精光。分分明明地摄魂夺魄,迫人心智。
问雨忽地恍然大悟。
他,看得见。
先前的猜想被证实,他腰一软:
“陛下故意隐瞒,是不信我?”
闻衍璋将地上的麻袋抓起,只抛他一句:
“来安置亚父。”
不曾说什么时候去蓄兵,不曾再强硬。
迟疑片刻,问雨如梦初醒,眼里的水光晃悠两下,忙点头:
“是!”
这回路过卧房,没再往里看。
菡羞梦里揉揉脸,莫名肉麻。等到醒过来,就见许久没见的老太监坐在院子里,拉着闻衍璋的手指着她:
“斑奴,你这媳妇的肚子怎生还是这么小啊?”
菡羞还没洗漱,一头乱毛,见状晴天霹雳,险些摔倒:
“这,这?”
闻衍璋微不可察勾唇,待菡羞匆忙换好衣服梳好头,郑重道:
“夜中有危险,若无问雨亚父险些遭难。我们需得换个住处。我已和刘阿婶说了,农舍她暂时多代管几天。等揪住幕后主使你就继续经营。”
菡羞没想到一觉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半晌遗憾脸:
“又要走了啊…”
闻衍璋难得温柔,拍一拍她手,浅声:
“权宜之计,混淆视听。马车在门外,你我先去王庸安排之处探探虚实。”
能说不好吗?显然不能。
菡羞惆怅过后反而还有点好奇。
只是到了地,看着低矮的破屋子。她沉默了。
“这怎么比你当时住的皇庄还烂?”
闻衍璋也没预料到,只能悄然承接菡羞的怨气。
“…我来打扫。”
菡羞把没毛的笤帚往他手里一塞:
“当然是你扫!”
虽说如此,两人灰头土脸半天也就腾出两间房。中途王庸竟来了,还带了一箱礼来祝贺乔迁。
“本想请公子下月来我府邸拜访,没想这么凑巧,将你们安置到我府邸后的马厩。说来惭愧,家中卧房都住满了,实在腾不出…”
闻衍璋只是笑:“我眼盲,只要能安身便是,大人助我是情分,我怎可另做要求。”
菡羞尴尬地同人打了招呼,对于王庸这种明显故意侮辱的行为不置词。
心里头倒咕哝,前几天睡前闲聊,闻衍璋说得对,这个吞财饕餮果然一毛不拔。
难怪被这么多人觊觎。
也难怪和王庸的会面,闻衍璋没有带她去看过程只让她等结果。
他这么内心倨傲的人,恐怕又屈膝了。
她摸摸胀胀的心口。
寒暄了会,冷不防闻衍璋说:
“只是拙荆身子不好,亚父也年迈,吃穿上不能同我一样随性。”
王庸难为情似的:“确实确实,等些时候伽波伽若便送些衣物肉食来,你便今日正式做我王府门客,从俸禄中扣。”
他道谢,一路送王庸出去。径直入了王府。
菡羞站在门口,瞧着两女送来的东西一阵不舒服。
伽波同她熟稔地打招呼。菡羞记着她下黑手阴她,不大热情。
另一个姑娘曾在元宵节见过。看菡羞了好会,只笑一笑。
菡羞关好门,一直到晚上,闻衍璋也没回来。
她切完菜,忽地望天。
这条艰难的路…他们还得走多久?
*
农舍,陆菡枂抱着顺儿拿了工钱,连连谢了刘阿婶好几回才往家走。
顺儿头上的冲天辫一晃一晃,瞧着她乐呵呵地笑。
陆菡枂一时忘了今日的辛苦,弯起粗糙的指腹点他鼻尖哄道:
“娘回去给你买糕吃,好不好?这里的老板娘人可好呀,虽没见过,对娘却极大方呢。”
小儿怎听得懂,只会乐呵。
陆菡枂把来之不易的八文钱放好,喘口气抱着儿子穿梭在晚霞中。忽地,脚下踩空,陆菡枂惊叫,手里的孩子当即就要飞出去砸下:
“顺儿!”
一只孱弱的手却即使抢下孩子,陆菡枂惊魂未定爬起要道谢,就见一藕荷色的裙摆。
来人是个女子?
她抬眼,看清来人后却失声:“何四?!”
何瑜婉将孩子还给她,笑了笑,脸有沧桑:
“陆大姑娘,好久不见。我携幼子奔波数日,没想遇见了你。能否让我借住几天?”
陆菡枂抱紧懵里懵懂的顺儿,小心往后退一步,“你也生了?”
话音刚落,便见何瑜婉两肩的麻绳。何四苦笑,转身给陆菡枂瞧背后的竹筐:
“这孩子早产,没有父亲。至今不曾取得大名。”
红布底下,真鼓出一只小手的形状。
陆菡枂心一揪,何四突然对她跪下,一双妙目里不知何时溢满泪:
“我父亲惨死,族人内斗侍女被杀。冀州闻氏又惨遭灭门,我带着孩子一路苟活,陆大姑娘,我别无他法了。从前陷害你妹妹是我不对,我知错,只是孩子无辜——求你,求你帮帮我,我已几日没有奶水喂他了。”
说着就朝她叩头。
同为人母,如何不知养育之艰辛。
陆菡枂记得闻斐然将他们遣送之仇,更记得当时被蒙骗,不管不顾送妹妹出京才导致一家人分离。
可看着何四这枯槁模样,她嗓眼里堵着酸涩,终慢慢放下顺儿,屈膝扶她:
“你…先起来。”
何四抹了泪,一把抱住她的手:
“多谢大姑娘。”
陆菡枂叹口气,默道:
“算了,就当我积德。”
待到李霁归家,一见这人当即愣了。陆菡枂就把今天的一切一五一十告诉他,特地省去自己打工的事,只说到处闲逛。
何四点头,十分乖顺坐着,手里抱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娃娃。
一家人面面相觑,竟都没好意思回绝,何四就这么住下了。
连着几日,何四十分有分寸,带着孩子住在小茅屋里不动。陆菡枂看她可怜,带她去农舍里做活挣钱。
第92章 动手
刘阿婶做个人情, 自作主张接下了。
又几日,李霁虽私底下对何四颇有微词,可一家子人都清正, 实在也做不出把孤儿寡母赶出去的事, 加上他这些日子总遵循闻衍璋命令与林嘉昱商议要事,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不过认真提醒道:“何四来路尚不明, 你莫要让顺儿和她过多接触。”
他也有心查过,何四出现太凑巧了些。
陆菡枂应声,给他抹汗:
“你最近怎么不在家边的田里耕作了?我回回带着孩子玩耍完回来都不见你。”
李霁一顿, 想了想, 婉转道:
“实则…我去找了琅之, 这几天在太守府帮着记账。先前不告诉你, 怕你担心。若一直靠天吃饭,我们全家怕是得瘦成皮包骨。”
这正是陆菡枂也发愁的,见李霁为了一家居然私底下去寻故友。陆菡枂眼里酸热, 也坦白:
“其实我也找了个喂猪的活计, 我没有和你说。”
李霁刚柔的面色登时凛冽, 立即道:
“你怎么能去喂猪?碗都不能洗,怎能去喂猪!我看看, 你手上有没有伤!”
陆菡枂嗔他,躲过李霁的手, 忽地一把抱住丈夫感慨道:
“我早就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 你这拿执笔的手都种起田, 我喂喂猪算什么。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块长长久久的就好, 我不要多么富贵的日子, 只要我们全都安康。”
她又一窒,鼻音发重:
“我已经没了妹妹, 我只剩你们了。”
李霁皱眉,缓缓抱住她纤薄的背,忽而纠结。
是否告诉妻子陆菡羞未死?
可…不是时候。
闻衍璋方才打入沂州幕后主使的阵营,女子家家不懂政要,若感情用事,只怕招惹不必要的祸端。
他将下巴搁于陆菡枂发顶抵一抵,柔声宽慰:
“兴许她活地好好的,就等着来找你呢。”
陆菡枂头埋地更低,半天道:
“若天下没有战事就好了。那个暴君…只盼他永世不得超生。”
卧房外闪过一道细瘦的黑影。
李霁眼风一簇。摸了摸妻子的头:
“世事更迭,逃不过的。只是你放心,这次我们一家定会周全。”
*
这个小院,在菡羞几天七零八落的补救下勉强能住。
但同一时的,她开始犯难。
问雨突然不再出现,一群不认识的奴役天天守在门外,每回她开门都被齐刷刷盯住,日常生活被大大限制。
吃了几回鳖菡羞大约明白,闻衍璋和王庸达成的共识背后的条件,恐怕就包含人质。
她和老太监都是。或者,闻衍璋自己也是。
他们把身家性命交付到人刀下以表诚意。
对于王庸这个人,菡羞的了解全部来源于闻衍璋。顾平襄和王庸的关系,还有王庸和南疆之间的微妙,闻衍璋曾若有若无地讲过。
他之前几次说过书院不是他的终极目标,现在看,原来一早就把目的定在更深远的地头蛇身上。
菡羞对闻衍璋的心机有信心,然而…她愁眉苦眼。
那次被王庸带走后,闻衍璋开始早去晚归,不是书院就是王府,他缄口不言,不和她说道平时发生的事。
她有点憋闷,除了和老太监唠嗑外就无事可做。又记挂着刚起步的养殖事业,也越来越急躁。
天气热得不寻常,和传说四季如春的沂州一点也不像。
吃好了饭,老太监坐在门口邀请她玩水。菡羞讪笑,礼貌拒绝。
老太监哼哼,枯树枝似的手在洗脚盆里荡悠:
“斑奴小时候就玩水呢,你这小媳妇不懂老人心。”
菡羞哈一声,咧嘴:
“他还会玩水?”
闻衍璋会这么幼稚?
老太监理所当然:“山君下得水也跃得火,怎么不会了。”
“…山君?”她抱着腿,心说这老人家的病情可能很严重了,连胡话都讲起来了。
菡羞决定哄他:“好好,您先起来,水冷。”
哪知老太监不肯动,胡子飘飞:
“我的斑奴就是山君!”
拉不动,菡羞干脆蹲着,莫名其妙:
“山君是什么,斑奴又是什么?”
盆突然被踢翻,老太监昂着脖子一嚎:
“这你都不知道!”
一脸懵逼的菡羞:“?”
咳,这种古意词她一个现代人不了解很正常好吗…她虽然有点文化,但也不是特别有!
额家恍惚下了三道黑线,菡羞走神,老太监似乎忍无可忍:
“我的斑奴是百兽之王!”
慌忙捂住耳朵,菡羞哗地起身躲开三尺远,瞧着怒火中烧的老太监迷迷瞪瞪一点头,忽而脑中一叮——
当时似乎思考过斑奴,雉奴这种名字。只是那会没去探究。
如今看,稚是山鸡,那斑原来是,老虎?
菡羞这才恍然大悟。俗话说要想孩子长得好小名就得往贱了取。连唐□□等一干事业有成的皇帝都取些鸡啊猪啊马啊的小字,更有甚就叫老八老三。
而本书原男主裴止风,开始直接叫十六。
闻衍璋虽然也取了个奴,却偏偏前缀了个威风凛凛的老虎。
她咂摸…可能这成长的轨迹和小名一样,微妙地走了反路。
眼见老太监还气鼓鼓地,菡羞给他理理头发:
“现在晓得了,斑奴就是最厉害的。”
他孩子似的噘嘴,又把洗脚盆里剩的那点水嚯嚯了。把人弄回房间,她继续品了品闻衍璋的小名,决心晚上叫一声试试反应。
他那么龟毛,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可晚上掐点开门,菡羞却被满身刺鼻怪味的闻衍璋撞地连连栽倒。
把人扶住,菡羞一摸,发觉他身上滚烫。
“你怎么了?!”
闻衍璋闭着眼,抬脸,脸上一片诡异潮红,连呵出都气都炽热。
菡羞吓一跳:“发烧了?”
他扶额,伸出的手背上遍布鲜妍的红血丝,身体晃两晃,抬脚把门重重踢上。呼出的字黏连湿濡:
“洗澡。”
她便去烧热水,可没走两步呢,闻衍璋两胳膊一把环紧她细腰,紧紧贴着蹭了蹭,难以言喻的热度一下透过薄薄的麻衣。
菡羞浑身发麻一回头,闻衍璋那张脸就凑在她脸边,红的越发不正常。
他呢喃:
“要…冷水。”
“…”她蹙眉,去井里摇水。关上门,费力攘他进浴桶,让闻衍璋自己先冷静冷静。
寒凉的井水勉强可以驱散沂州湿热的晚风,闻衍璋甫一进去便耐不住地自喉中闷哼。长而悠扬,听得拿蒲扇扇风的菡羞脸微微发红。不禁转头,问:
“你是喝酒了吗?还是被下了什么药?”
古早文里的□□症状和闻衍璋这模样似乎挺像的。
她手倏地就停滞,不会是真的吧?!
王府有哪个姑娘看上他了?还是王庸下药想撮合他?
自古以来就有榜下捉婿的习俗,这种有能力还长得好的门生娶主人家闺女的例子也数都数不清。
何况,王庸肯和闻衍璋合作还不是看中他身份!
扇子顷刻落在床榻上,菡羞两手一环,柳叶眉挤一块。越想越觉得不对。
这么多天了好感度半点没涨,虽然不觉得闻衍璋这种家伙会轻易对一个异性动心,但万一呢?
如果不知情时世界上又来了个攻略者呢?
菡羞猛地站起来:“呼叫系统!”
【宿主,在。】
没有寒暄,她直径切入:“有新人进入任务了吗?”
那头滴了会,【没有,宿主大可放心,你是唯一选定者。】
既然如此,菡羞揉了揉太阳穴,“…看来后期的好感度尤其难涨啊。”
【确实如此,在攻略的最后进度,可能1好感度值都需要几年时间。
宿主是后悔兑换物品了?】
摇头,菡羞沉思:
“我只是怅然。”
系统顿了顿,冰冷的电子音忽而柔和,竟然询问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