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云月侧目:“你是想拿当地豪绅开刀吧?呵, 商贾早遁逃了大半, 留下的只有些贪官污吏。
想剖开王庸的肚子赈灾也要看他肯不肯敞开胸怀。”
若闻衍璋这些日子都没有成功拿下当地财政,京中派去的官员只会更为难。
急报之中, 林嘉昱掏空私囊向各州购水,甚至求着挖一条沟渠引水入地笼, 均遭到拒绝。
确实, 这水引过去八成半路了就挥发地没影, 仅是无用功。
不过百姓怨声载道之余也不忘称赞他是个好人, 更有去年雪灾时积下的清誉, 这林大人如今可真就是尊活菩萨似的受尊崇。
裴止风心中细品过后,笑不达眼底, 缓缓道:
“公主啊,自始至终那陆延璋与夫人陆荷都没有身影。若是我们的人不盯梢,怕真将他们忘到脑后记不起。还有一则…金鳞卫在京城搜出的禁药不下百起。俱是最好的药材磨出的药性。心神恍惚者隐有扩散之势。”
五石散在前世未曾现身,毕竟是禁药,药方子藏于深宫,也无甚么人记得。却突然在某一日集中爆发,连世家门阀都受到波及…
若说闻衍璋在称帝期间查探过药方子也不足为奇。只是他派人四下找也不曾找出相关古籍,不知是否被带走销毁。
若配合掌控药材的王庸,其中可见一斑。
而如今的沂州,仿佛只有林嘉昱是大活人。王庸闭门不出,不再打压这位活菩萨,探子的消息递了一次又一次,除却知晓闻衍璋屈居做了个门客,联络了顾平襄,剩下的似乎和表面看起来无异样。
…当年那短暂的师徒时光中对他的了解,只要闻衍璋肯,哪怕俯身舔鞋也干得出。
朱笔划了又划,种种疑虑尽在不言中。
戚云月放了手下信笺,重归冷静:
“新派个巡抚去沂州,若这大暑不尽,届时再命楼毅携军驱散。”
“楼毅啊…”
裴止风敛眸,片刻后眉眼弯弯:
“一切依公主。我再为昔日暴君造一造势,派遣些金鳞卫镇压流言。保大雍无忧。”
这倒轮得戚云月有了兴致:
“祸水东引,可。”
沂州,李霁袒着胸膛驱走妄图抢水的当地百姓,气喘吁吁同身旁林嘉昱道:
“过了发水的时辰了,你若再多给后头的喝什么?活活渴死?已经热死几千人,大罗金仙都救不回来!”
林嘉昱挤出袖中淅淅沥沥的汗,干裂的唇瓣紧紧抵住,犹豫地凝着前方一脸盼望的枯槁稚童。长叹一气,还是舀了一瓢水给他:
“喝吧。”
李霁摇头,却实在热得没劲,再懒得管。
“去年下雪时你也是这么多发棉衣的吧,全靠你这浅口袋填窟窿,便是身家败光了也耗不起。”
挚友的性子李霁清楚得很,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无奈。却也正是因这软心肠最得民心。
那位让他当说客,便也是掐中这么个弱点,瞄中这好名声。
只是,李霁瞧着围满周边的等水百姓,心底下愁丝百转。
近日沂州边缘涌进一批西北来的流民便不提了,与之一起兴起的竟是前朝暴君未死之谬论。
因酷暑,众人大多打不起劲头理会这谣言,但有人将天灾与前朝暴君不详之名联系于一出,等到过后缓劲了怕是得愈演愈烈。
李霁十分担心,然闻衍璋却对此不予置评,反而任由流言扩散,沂州不那么热的地带已有童谣传散。
“暴君生,大寒至。暴君死,酷暑来。藏魂王家宅,天爷降罚也!要想无灾祸,暴君纳命来!”
回味那曲子,李霁灌半壶水,预备等着太阳落了拿回家给妻儿吃。农舍那也缺水,猪都瘦的皮包骨,万幸没死。陆菡枂她们早已不去了。
这点子水回家,也不过一人一口罢了。
正拧葫芦盖,却听得林嘉昱和熟悉的女声打招呼。李霁一回头,原是陆菡枂与何四来送饼子吃。
两人都扎着巾子,手里挎个小竹篮。
林嘉昱谢过她们,何四黑了不少的脸浮出一个笑:
“撕成小块吃吧,不噎。”
林嘉昱颔首,虽对何四的丈夫颇有微词,但何四毕竟无辜。他双手接过,分李霁一个。
陆菡枂心疼地给李霁擦了擦汗,又嘱咐林嘉昱:
“琅之要当心自己,若累坏了这百姓便真无可依靠了。”
李霁笑着将脸凑去,生怕妻子累胳膊。林嘉昱僵住的笑忽而展地更舒怀,轻声:
“我省得。”
何四识趣地站在后头,一双眼览过,低了低头。两人拿着饼撕开吃,虽噎也不敢喝水。
途中来了不少褴褛的百姓乞水,李霁面露难色。几次推拒甚至呵斥都轰不走。还是何四道:
“我去同他们说一说吧。”
林嘉昱制止:“百姓热昏了头,只怕听不进去。你是弱女子,避着些才对。”
陆菡枂也点头,伸手劝阻。何四笑一笑:
“无妨的。”
随后卸了竹篮,对那几人安抚似的说了什么。那几人依依不舍再看大水桶一眼,悻悻而归。
陆菡枂讶异:“何四姑娘,你说了什么?”
何四重新提起篮子,微笑:
“我没说什么,只诓他们大雨将至,先熬一熬。给个念想罢了。”
众人便都不语,这雨哪里是说来就来的。
陆菡枂揭过这话题,又嘱咐了李霁几句。便望着天感慨道:
“幸好我爹娘不在沂州。说来若是菡羞在,也不知她会不会闹着嫌热。她可怕热了。”
林嘉昱面色一顿,李霁讪讪:
“暂且就不要想这些了,小姨子吉人自有天相。”
陆菡枂偏头,嘴里发苦:
“说来说去,也只能拿这些哄哄。菡羞她定是不在了,但凡在定会想法子找我们的…”
李霁头疼,手忙脚乱安慰不成,凭空伸来一只手。是何四抱住陆菡枂的一只胳膊晃了晃她,道:
“她定是好好的呢。莫怪我说不好的,若二姑娘真不在了,大抵也是要和暴君一块被昭告天下的。
她又不是傻姑娘,也有机灵在的。只是山高水远,哪里能这么快就寻得家人呢。
说着,便对两个男子问话,寻求同意般浅笑:
“可是,林公子,李公子?”
两人脸色竟是同一时的僵硬了下。林嘉昱为难,看着愁眉苦脸的陆菡枂却还是先张了口:
“定是如此,她定活得好好的,漂漂亮亮的。”
李霁侧眼,睨了睨何四,勉强点头:
“是,放心。何四姑娘都这般说了,肯定有机会再遇的。等我这职位稳了便请人去找,你保重身体,千万不能再以泪洗面。”
何四抚一抚陆菡枂的背,笑意不减。
待她们离开,李霁握紧手里葫芦瓢。
“琅之,我们与那位的干系…你不曾泄露吧?”
提到那个人,林嘉昱抿唇,态度微妙地寒了下来:
“自然不曾。我只秉我的志愿。”
救人济世,一生清名。
“那就行。”李霁瞥眼不远处窝在墙根下的百姓堆里若有若无盯他们的人影,重又抱怨开地张嘴,却借腹部发五分力:
“快了。”
问雨这一回带入冲刷沂州边境,收纳无家可归的百姓入编。王庸则将金山银山挪了个七八。
顾平襄,此时闭门不出,青城书院学子外出游说富绅出钱赈灾。天下儒生自发帮忙。
而这一切的箭头,都盘旋着指向闻衍璋这一直隐身的小学子,寻常门客。
“你真甘心功劳被人家拿走啊?咱们俩在这发水一个月了,他们只知道你叫陆延璋。”
菡羞拉了拉脸上的麻布,在侧门外收起摊位。
转眼,烈阳在沂州的天上挂了一个半月。不肯搬走的百姓这会想搬也搬不动了。
失去太阳的夜幕是百姓唯一得以喘息的机会。在意识到旱灾的严重性后,菡羞就没办法心安理得继续用那么多冰块。
某种意义上,她也是剥削者。冰块的储存耗资匪浅,水源更珍惜不已。
再过半个月,食物也会出现危机。
那时候等待他们的可能就是暴动了。
出于种种担忧,菡羞决定出来以太守府的名义施水。闻衍璋本不同意,但她软磨硬泡乃至威胁,逼得他只好作罢。
后来干脆跟着她一块发水。
而今天,他的情绪比较以往更为稳定,面对闹嚷的百姓竟然没有半分生气的意思。
直到收摊前都能听到陆延璋此人被连连夸赞的谈话。
菡羞觉得很稀奇,也决定晚上回去再问。
只是,今晚他们没有回到那个小院子。而是驻足太守府外。
忍着湿潮的热气,菡羞不明所以。忽地,天边燃起一道红光。
“走水了?!”
菡羞一愣,骤然发现那地方,“不是我们住的王府马厩吗!”
闻衍璋瞬时抓紧她的手:
“噤声!”
菡羞匆匆压低嗓子:“谁要杀我们?云瑞?”
少年黑夜中揽住她腰身:“有他,但不止他。”
他倏地唤:“问雨。”
菡羞惊异的功夫,那许久没见的人不知从哪跳来应话:“属下在。”
“王庸跑到哪了。”
“已去了南疆,有两个虫母护着,应当无事。”
闻衍璋缓缓捂住菡羞的唇,嗤笑:
“今夜的事,传出去只会是百姓不堪酷暑,夜袭王府求公道。王庸作恶多端,‘死’得好。此后,正可叫清正廉明的林大人全盘接下沂州,引导此地欣欣向荣。”
他们这是在商议什么她听不懂的?
菡羞惊悚地瞪圆眼睛,闻衍璋的气息在她颈后停留一瞬,又低沉道:
“我们有几个兵。”
问雨掰指头,“算上当时提前逃去西北的,真正的心腹正好五十个。”
大业崩塌前,曾有一小队散入西北埋伏楼毅,因为人数太少,也不知他们死没死。是以闻衍璋并不曾在意。正好问雨此行去西北才顺便将他们找回,又弄了群乌合之众撑面子。
实则真正能用的也还是那几人。
少年笃定:“够了。”
菡羞的头被轻推了推,望向逐渐清晰的厮杀之地。闻衍璋的呼吸蓦地落上她耳边,呵气如兰:
“看着,今日不是我先动手。是裴止风一干嫁祸于我。”
女孩怔忡,大脑滞空。
他这回没有唾弃她笨,罕见地解释:
“记得关于我的童谣么。”
菡羞咽口唾沫,点头。
“是他着人编纂。”
沂州边境诸多流民混杂,半数非闻衍璋的人。
放出暴君未死之讯息惶恐人心,于当朝有利无害。
若是沂州百姓不堪忍受杀死土皇帝王庸,争夺水源,情有可原。却也可说这些□□之人借剿灭暴君幽魂祭天求水,无可奈何而为之。
总的都有个遮掩。
“明日王府里会抬出王庸与其夫人的尸身。上京派遣的新太守已在路上,不日赴任。”
不杀他,只让他到地便沾上五石散…这实权控在谁手里显而易见。哪怕楼李二家来为时也晚。
谁叫沂州背后还靠着南疆。
而菡羞身后的少年,则会以大儒弟子的身份正式入职沂州。到时候如何晋升,如何摆布沂州,便都是他说了算。
听闻衍璋这时的毫无保留,菡羞心迹破天荒平静下来。良久,她摸一摸他的手背。
闻衍璋深邃的眼眸注视她脸上的神情,丝毫不放过。
女孩皱了眉,身体也发颤。
他顺之也皱眉心,思忖这些是否超出她能接受的范围。
陆菡羞…并不喜欢阴谋诡计,更害怕鲜血。正因为这些,闻衍璋一直以来掩藏居多。计谋成真的前一刻才如实相告。
臂膀紧了紧,见菡羞似深呼吸,他眉眼渐寒。不妙的想法跃升心头——若,陆菡羞又不愿了呢?
一时又烦闷。除了她,谁会让他如此为难。
阴鸷幽幽爬上眉梢,闻衍璋不觉又加重力道,默默盘算如何是好。忽地,菡羞费力地将他手掌扯下,定了定神。
她莫名反抓住他的手,指向黑烟缭绕的王府,迎着天光转脸。
闻衍璋俊颜倏绷。
少女明媚妖娆的脸庞未曾沾染分毫不悦。而是仔细地注视着他,随后,将他的下巴抬了抬,一同迎光而立。
他瞳孔微缩,喉头破天荒紧张似的轻鼓。
菡羞未觉,只是仰脸弯眸,真心地一叹谓:
“真好啊闻衍璋,你成功了。”
少年的凤眼陡然无法抑制地缩成针尖大小,双臂如灌铁。
女孩却沉浸在感慨里没注意。张开胳膊,抱紧他的胸膛蹭蹭脸,鼻音酸涩:
“哎…人活着真累。”
热意又来,她脸上出了汗,难受地鼓起两腮,语气和从前的数个早晨般平常:
“我们吃点干粮当早饭吧,还要赈灾呢。”
没有质问,也没有怀疑。
平平淡淡,一如既往。
闻衍璋哑然,盘旋在喉中的数个回音都落回腹下。
趁着烈阳还未染火,他重重阖目。缓缓回抱怀里的姑娘。
一朝尘尽光生,便照破山河万朵。
“都随你。”
再半月。
云瑞被弃。新巡抚赶赴沂州后便突染顽疾,整日闷头不出。
明面上的流民暴走,和乐的沂州不知不觉中躁动难安。与此同时,暴君未死之事愈演愈烈,各州惶恐,逐渐忌惮沂州。
百姓高呼之下,林嘉昱暂代太守之位,顾大儒关门弟子陆延璋任主簿,掌文书。
酷暑微缓的九月,陆延璋携妻入府。
隔三日,西北流民自发组成大军侵扰边疆。上京震怒,派将军楼毅前来讨伐。大军退于沂州,竟形守卫之势。
第94章 那可是半个国库
大晚上, 菡羞坐到干净宽敞的卧房里时,尚有些云里雾里的懵懂。
虽然之后他做什么都不会刻意避开她,不过就这么稳住了局势也确实有点叫她意外。
一切在闻衍璋的排布下突然就加速, 明明离他苟活出京才半年左右而已。她抹把潮腻腻的脖子, 呵口气。
酷暑还没有过去。
大约也正是因为这里的热和乱,不少官员不肯赴任推脱称病。估摸算得上闻衍璋这个炮灰角色得到的天机吧。
虽然还没有尘埃落定, 但照着最近的风声来看应当不会差。
她扯扯领口散热,望着高高的院墙,一时竟不知道原剧情结束后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算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