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跟随过去,菡羞疑惑:
“这纸?”
他手一松,胡须抖着,浑浊的眼空荡荡望着飘散的白纸,喃喃:
“昀儿今年不曾回来瞧我,我如今烧得起好纸钱了,怎么反而不来了?”
菡羞顿了下,抓起一张仔细看了下。纸张圆形,中间镂空正方,真是纸钱。
闻若昀吗?
那这些灰都是老太监烧的了。
心情坐秋千似的荡了荡,菡羞给他拍拍衣裳,哄道:
“您给闻衍璋的爹烧钱呢?为何不与我们讲一声?今天好一起啊。这把自己关到缸里又是个什么习俗?”
老太监两腿胡乱蹬几下,挥菡羞的手:“什么一起!我昨晚就给他上香了!斑奴越发不孝了,他亲爹的祭日都不来叫我…”
菡羞一僵,想了想喊来侍女先把老人家安顿好。把缸抬正,底部赫然是一片烧灼过的黑迹。
是用这缸当盆了?
…想到老年痴呆确实会做出不少糊涂事,她叹口气。侍女回来交差,说是前几天老太监偷摸找人要了一叠宣纸,自个拿了厨房里的刀割成捧纸钱夜里悄摸烧。
大家都惯着他,也以为就是拿去涂涂画画,便都不在意。
这事一捋清,菡羞禁不住寻思起来。
这么说昨天是祭日,可闻衍璋身上并没有什么香火的味道。大约是真的没祭拜…老太监说起斑奴来许多时候都是乐呵呵的,这不满都压过了对孙辈的喜爱。恐怕是真的很伤心。
菡羞心里头也升起了点类似不解的情绪。
本觉得不至于如此吧,可昨晚他的态度很奇怪,不似平常。还差点和她那什么了…
冷不丁想到当时闻衍璋提起母亲的态度,菡羞不免五味杂陈。
要不要问问他?
纠结的那会,闻衍璋正提着油纸包开门。一见地上狼藉,步伐停顿。
菡羞刚抬脸就同他对上眼睛,与往日不同,这会确定他看得见了,她居然语塞,手脚不知往哪放。
昨晚的尴尬…还没消散。
闻衍璋打量菡羞脸上的红晕,眸底的暗流转一转便猜到她为何如此。
他毫不避讳地凝视她,菡羞在这明晃晃直勾勾的视线下脸色越发红。竟有点暴跳如雷的念头。
“你看我,做什么。”
他鼻腔里哼一声,不大,却足够让菡羞恼羞成怒。待她真吊了眼,闻衍璋才看个得趣,朝她勾手:
“来吃零嘴。”
油纸包顺势晃悠到她跟前,摇摇摆摆。
菡羞疑惑脸。
他嗤:“你睡梦里砸吧嘴同我要吃的。早忘了吧。”
那神色,十分不屑的笃定。
她心虚地对此话表示沉默:“没,没有吧?”
闻衍璋越过菡羞坐上石桌,将另一包取出,道:“这是亚父的,过会给他。”
菡羞瞬间就想起来了今天的要事。立即坐他跟前。闻衍璋捻一块水糕,静静听菡羞说话。
糕在嘴边半晌不曾咬一口,闻衍璋听菡羞咕嘟嘟喝水,不急不缓侧目:
“他既烧了纸钱就够了,我祭拜与否有何意义。”
话里的镇定给人一种触目惊心的诡异。菡羞震惊地始料未及,水也不喝了:
“可那是你父亲啊。”
闻衍璋倏尔放了水糕,再无须遮掩的眼睛呈出一抹似笑非笑来:
“你也觉得我不孝?”
菡羞无言,一口气堵胸腔里。虽不答,眉眼却写着是。
他便拢了神色。隔了不少功夫,闻衍璋略有讥讽地启唇:
“我三岁时便知人死不能复生。”
菡羞没说话。
“烧这些有什么用,地府若真能受贿,还好勾了生死簿不成。”
这话说的确实没有问题。她没有责问的意思,只习惯性地觉得不好。或许也是思维被裹挟的一种行为。
想了想,菡羞干巴巴道:
“是这样的,你挺超脱。”
闻衍璋蓦地嗤笑:
“我自有更好的祭奠。”
刚还夸赞他超脱的菡羞:“啊?”
少年眼风扫过她盛满不解的脸蛋,深冷三分,如钩的尾音飘然,意味难明:
“昨夜险些就能奠与他了。”
菡羞头皮唰唰一麻,长吸一口气。忽地,嘴里被塞进一块清甜糕点。
闻衍璋将不知哪里弄来的食物尽数推到她跟前。
菡羞嘴巴鼓囊囊地瞧他,少年抬指,拂去她唇边碎屑。
“吃完同我一起去城门露个脸。”
他话里轻飘飘,仿若这就是件寻常小事。
菡羞嘴里嚼两嚼。忍着身上那股麻想,闻衍璋察言观色的功夫一直都这么好。
这糕挺好吃。
出门时闻衍璋拿了把伞。两人都穿得和普通老百姓一样,穿梭在人迹罕见的巷子里。
菡羞问:“拿伞做什么?给百姓看见了又不好。”
他不置可否:“用得上。”又补充:“待会到了地,你无需顾忌什么。”
待到靠近沂州城门人才渐渐多了。顺石梯而上,黑了不少的问雨正站角落里。菡羞刚要同他打招呼,问雨却立时低头转身,佯装看不见。
菡羞莫名其妙。奈何太热,只好加快脚步到城墙上,向下一看。
这一看,菡羞愣住。
墙外乌压压一圈穿戴铠甲的将士,将城外围地水泄不通。为首有位格外高大的男子,刚毅周正,直直仰头盯着他们,面有肃杀。
是楼毅。
她下意识攥攥拳头,自心底由来压迫感。
他甘为戚云月所向披靡,来沂州却并无收货,明知对手就是群假流民还不能直接揭穿,想来心情好不到哪去。
阴谋这东西,他定然玩不过闻衍璋,也玩不过裴止风。
一上一下,僵持不已。
而下头,看到贱奴身边来了个衣着朴素长相妖媚的姑娘。楼毅剑眉一簇。
这传说中的妖妃有些眼熟,仔细回忆,倒是记起来了。
此为先前的宣威将军之女。
他心底冷然。
堂堂护城将军,二女却偏从贼人,自不是什么可教化的。一并杀了了事。
菡羞还不知道身边的人大晚上给了楼毅一份大礼,此刻来城门宣告更是故意挑衅之举。
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她和星目朗朗的楼毅无知无觉对视。虽隔了十几米,也被遥遥目光中的审视与厌恶唬了把。
菡羞抿唇,这是自动被归类为反派了。
不过谁叫她和闻衍璋站在一块呢。
可惜她不想和人结仇,尤其是楼毅。
看书那会常常唏嘘这个将军男二,她对他没有任何恶感,就是初见那会真的有点怕。
想着想着,恰逢闻衍璋推一推手。菡羞会意,咧嘴,对他十分友善地笑一笑,率先打破僵局:
“楼将军。”
方圆一里骚动骤停。闻衍璋侧目,底下楼毅一顿,右手攀上刀柄。
菡羞微讶,没想到大家伙更不说话了。她不禁看向闻衍璋,企图从他脸上得到点提示。
没想闻衍璋只是微垂着凤眼睨她,颇为深幽。
菡羞只好勉强把脸转回去,四下张望一圈,找补道:
“…将军可要来喝一碗水?天气如斯炎热,若中暑——”
话音还未落,只听长刀噌地出鞘。楼毅刀拔了一半,面无表情注视菡羞。大有你特丫再说一句我就劈了你的味。
菡羞沉默地往后退一步。
“是我冒昧。”
身边立时响起轻轻的嗤笑。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菡羞面色难堪,一时很想钻地缝里算了。偏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干站。
好在闻衍璋看够了戏,终勾手,有人便来传讯:“奉林太守之令,主簿陆延璋代为掌管沂州事宜,如今携妻赈水,向天祈福。
楼将军,夫人发话,您要不来一碗水?这铠甲重而厚,穿久了伤身。”
楼毅唰地收刀,身旁副将振嗓大骂:
“狗屁的陆延璋!套了个假身份还真以为天衣无缝了!谁不知道你架空林嘉昱?你们这对狗男女来祈福?莫不是祈灾来的!便是你们来了沂州才引得酷暑不尽!”
一圈将士忙举兵高呼。
闻衍璋毫不受这斥骂影响,施施然道:
“若是来找茬,诸位可散了。我妻承神谕而来,为的是一方国土风调雨顺,良辰吉日,你们莫招来晦气。”
菡羞怔,稀里糊涂的。
神谕?祈福?
“甘霖将至,若诸位还要阻拦,可想想是否受得住百姓怨声。”另一侧传来男声,楼毅沉眸,只见一群狼藉百姓喘着粗气往城门聚集而来。为首发话的那个脸上黑成碳,仔细近看才发现这居然也是个旧人。
楼毅难得不可思议,放低了嗓:
“你是,李翰林家的二子李霁?”
眼下的他哪有半分往昔的文人模样,一条裤腿卷着,远看除非张嘴露两排白牙,否则便是滩墨汁。
李霁被簇拥在人群里,安抚了下身边百姓,对楼毅正色道:
“小将军,你我不是老友,也无旧可叙,便暂且往后再谈。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是为劝你一句,莫要太执着。”
楼毅冷声:“你什么意思。”
李霁笑一笑,白牙反光:
“你若赶尽杀绝,死的可不止是所谓反贼。这沂州的民生现在仰仗的早非王庸之流。”不等面色凝重的楼毅答话,他看向城楼:
“听说陆荷姑娘梦游九重天,得一神谕,渡劫后沂州必逢新生。”
百姓交头接耳,上头的菡羞一头雾水。不知是谁说话,声音是有些耳熟,可长得…她不认识。
所以闻衍璋这是给她安排了什么剧情?
神棍的话,那也得能准确预感到才行啊。以目前的勘测能力,所谓的观星术士也没办法精准预言。
然底下被撺掇的已经有些舆论发酵,菡羞皱眉。
闻衍璋在边上适时道:
“你随便扯个幌子,不用担心后路。”
菡羞斜他:真的?
少年眼波流转,扬唇。煞是肯定。
“咳…”她莫名跃跃欲试,摩拳擦掌。正好有百姓大声吼道:
“何时才能结束酷暑啊!何时!我们沂州人做了什么孽才招来酷暑寒冬!问问老天爷,我们做了什么孽!”
“是啊!为何偏偏就害我们沂州!当官的也不作为,就知道欺压我们百姓!”
“若在不下雨不降温,我真要吊死在家中见祖宗啊!”
…天灾这种事,真的没有针对性啊。
菡羞心里头叹气,眼见群众激愤,不少人恸哭,只好迎着闻衍璋鼓励的注视,向前宣讲:
“诸位听我说。”
底下呱啦呱啦,这嗓音被埋没,一时没人理。
“…诸位,听我说!”
哇啦哇啦。
“诸位住嘴!”
终于,众人这才阴着脸噤声。菡羞站在垛口边,深呼吸,顶着上千双眼珠子,顿了一秒钟道:
“我…”
众人竖耳朵。
菡羞气虚,这时却不能再看闻衍璋。努力大声:
“我确实承神谕,梦游天上。见到了…玉皇大帝。”
“玉,玉皇大帝?!”不知谁惊掉下巴。
楼毅嗤之以鼻。
闻衍璋神色微妙,睨着灿阳下的姑娘。
虽不少人不信,却有些被镇住。菡羞速战速决,认真脸:
“我那时惊慌,偷藏于玉帝书案下,只知是玉帝一不小心设错了三道坎。待这三道坎过去了便撤下酷暑。”
见他们伸长脖子,她一本正经:
“这三道坎,是鸡吃完了米,狗舔完了面,火烧断了锁。”
闻衍璋挑眉。
“如今最后一道坎也过了。沂州上下齐力抗灾,感动凌霄宝殿。请诸位安心。”
却有认真的百姓追问:“什么错设了三道坎?为何单给我们沂州设?你别胡说八道来骗我们!”
“就是!”
凭空砸来块石子,险些就砸到了垛口这。菡羞见状急忙道:
“毕竟是梦游天庭。我那时刚去,如何能知晓玉皇大帝心中所想?”
“呸!一个小女子也敢说这些!不知羞!掂量掂量你的斤两!”底下人还不服,叫骂着砸石子,倏地,天却突然发黑。
周围环境陡暗,菡羞动作一顿,居然是真的?
有人惊叫:“下雨了!”
菡羞彻底愣住,这么快?
然大雨突然滂沱,玉珠子打地人脸疼。把她淋地一身狼狈。头顶适时斜来一把伞,水珠顺着伞上墨梅滴滴答答垂做雨幕。菡羞慢慢放下捂头的手。
是闻衍璋。
伞向她再倾。昳丽少年肩头半湿,任雨打风吹挺立不移。淡然握着伞柄,似乎一切都尽在掌中:
“我说了,有用。”
暴雨淋漓,四目相对。
菡羞惊愕完直起身体,霍地看着他笑了。
“你怎么知道这会要下雨的啊?”
闻衍璋也轻轻勾唇:
“算。”
“算?”
算。
阅古籍,读州典。学要术,观云海。
易经六十四卦,卦卦卜。周髀算经烂熟于心,诸器皆宜。
最最要紧的,以雪灾详情推演旱灾。
有例在前,怎会全无防备。
菡羞高兴之余又生些微惘然。算。
他一路以来,好像都靠算啊。
甘霖落下,不知谁带头起哄:“是真的!陆夫人真是神女啊!”
爆发的欢呼振聋发聩,其中夹杂个别不应景的女声也无人在意。
菡羞到底还是继续笑了。为天,为地。为百姓,为,闻衍璋。
第96章 重逢
“不过, ”片刻后菡羞俯视那些仰头接水的百姓,思索脸:
“咱们这样子打伞太突兀了吧,还显得很特权。”
升腾的情愫在这清脆了断的一句下顷刻化为乌有。
闻衍璋本俯瞰众生, 久违地略有舒畅之感。菡羞这么一来, 他闷了下,冷不丁道:
“牛嚼牡丹。”
“呀, 我们走的难道不是亲民路线吗?”
菡羞不动气,只是就这么分明地看闻衍璋。
他面无表情,心底却对这愚蠢的亲民二字嗤之以鼻。
若要万人之上, 势必得踩着百姓的头攀行。此前还尚可装作亲民, 今日往后却绝不会了。
陆菡羞未必不明白这些道理, 不过总本能地绕开, 似乎这样就能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