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身上灰扑扑的短衫刹那间化作捆绳,绑地他眼前星白。
李霁痴呆。
暴君这声姐夫,唤地比今日的天还明朗清晰。
李霁回到家时还神游天外。李赋正笨拙地挑着扁担归家,一见失魂落魄的儿子在,忙扯他到偏僻处:
“如何?”
李霁抹一把脸,咽咽唾沫:
“爹,”他忽地神色凝重,下一刻又扬起唇角。李赋皱眉:
“你这是什么模样?”
李霁倏地笑几声,直视父亲的眼:
“爹,咱们的困窘恐怕能解一解了。”
他压低嗓音,李赋震惊:
“你那小姨子真如此得看重?那可是残暴不仁的..”
李霁低头:
“不知,得探。这些您不可透露分毫。对阿枂他们…就说我这几日去帮人插秧。”
*
傍晚,把从前那个药圃园的牌匾拆了,换成大大的陆氏农舍四字。菡羞忙活一天,插着腰歇了会,眯着眼看板车里的小猪们吸着鼻子到处闻。
她灌口水,拖着发沉的腿脚上前放小猪们进去,刚招来的大娘咧着嘴上前关栅栏,把山上采的药材撒进食槽。
刘阿婶在一旁睡了会醒了,见大致的都弄好了,于是笑:
“荷花,你也忒能干了。这男人没用啊,女人就是要受累。你家璋子这把年纪还读书,真个不懂事。”
菡羞尴尬:
“阿婶,我都说了不是那样的。就是我想干这活,正好他从小会念书,将来出来当个教书先生也好。”
不知道为什么,刘阿婶人前人后总是两个态度。
一面夸闻衍璋,一面又嫌弃他,几次撺掇菡羞跑路找个健全的新老公。
她实在有点碎嘴,菡羞耐不住:
“阿婶,你就不用担心我了,我好好的呢。”
“你这丫头!”刘阿婶不高兴了,“我这是为你好!”
菡羞连连摆手:
“好好好!谢谢婶子!不过这会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我得去找伙计,你放我走吧!”
刘阿婶斜眼:
“就是听不进老人言!不要你找了,我昨儿就和几个娘家姐妹知会了消息,她们都要来,还预备捎几个邻家的。有些个带着孩子,你不介意吧?”
菡羞有点惊叹刘阿婶的卓越行动力,她点头:
“只要不影响自然没关系。我巴不得大姑娘小姐姐们来做活,又细致又和乐。”
“那就行,我老头子要回家了,我先去做饭啊。”
刘阿婶笑嘻嘻地捞了把草药。
菡羞擦擦汗,发现天色确实晚,于是拉起空荡荡的板车往路上走。
板车不轻,她打算早点还给隔了几栋农宅的陈伯,把麻绳缠腰上,菡羞一鼓作气迈开大步,却没走远就被人喊住。
“你这样腰得磨烂。放开,我来拉。”
她抬脸,见抱着剑的问雨不知从哪篡出来,伸手就抢麻绳,不禁笑了:
“闻衍璋让你来找我的?没事,我和你一起拉。”
他刚将绳子缠上手腕,闻言面色微顿,有点生气似的:
“陆菡羞,你凭什么认为我是被派来的?”
菡羞莫名其妙:“那,难不成是你路过帮忙?”
问雨小脸拧了拧,没再应答。把绳夺过来自行拽着板车走。车轱辘轰隆作响,菡羞小跑着追:
“你不高兴什么?诶对了,上回你拔我簪子干嘛的?我瞧你也不缺钱。”
问雨闷头拉车的劲一泄,瞥她眼,又转头,狠狠砸了下车把手。突然瓮声瓮气:
“拿去当暗器了,你要也没有。至多我重买一个。”
“…”菡羞皱巴脸。
“我也不是计较一支簪子…你心情不好啊。谁惹你了?”
她禁不住嘀咕,这主仆俩不知道在想什么。
问雨脚步一停,车轮响声也一并收住。
他沉沉盯着脸上红扑扑的菡羞,忽而耷眼:
“是他让我来的。”
菡羞啊一声:“我就说嘛。”
少年听得这么了然的一句,蓦地低眉,突然就觉得自个这一出滑稽地要命,很想把手里的板车卸了。
问雨深呼吸,手上攒劲,大步流星拉车,不顾菡羞嚷他:
“慢点,我跟不上!”
恍若未闻,问雨出气似的咬着牙。菡羞只好跑上去抓出一边,望着问雨黑压压的脸不明所以。
“你别这么蛮啊,手都红了。”
他不回应,还是吭哧吭哧走,手上力道反而更重。
菡羞一路小跑,渐渐地咬牙切齿。
这是什么犟驴!
不到半路,天色晚,菡羞没注意踩了个空,两手在空中划一道圆润的弧线,下一秒摔个狗啃泥,额头重重砸上地。疼地她闷哼,问雨走出去几米才一愣:
“陆菡羞?”
菡羞捂着额头缓缓爬起来,头晕眼花坐地上不吱声。
问雨忙放车,上前就要查她伤势,不妨冷不丁一清冽的嗓,刀似的横开了两人:
“陆菡羞,你怎么了。”
骏马喷鼻,闻衍璋牵马而来。问雨伸出的手僵持空中不动,倏地收回去低头行礼:
“是臣错,害二姑娘摔倒,请主子责罚。”
菡羞揉着额头,有气无力地笑:
“没事,是我没注意地上有个坑。”
她抬头看过去,见闻衍璋今天穿了一身青衫,牵着马,不禁疑惑:
“哪来的马?”
闻衍璋将马牵来摸索板车,菡羞怕他看不见把马惹毛,忙越过跪地不起的问雨过去帮忙。
他侧身,有意无意将问雨挡在身后,两手合在袖中,乖巧立一旁看菡羞系粗绳,漫不经心:
“托同窗买的,下学试了试,不小心就走到这里来。”
这话,意思是他一下学就来找她咯。
菡羞侧眼,心里偷笑。
那还真是不“小心”。
她有点子窃喜,不戳破,套好车拍拍:
“上来!问雨,你也来!”
闻衍璋眉头微动,垂眸坐上车,隔着菡羞回首,似有若无睨问雨一眼。
刚才被无视的问雨眼皮一颤,酸涩道: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捂住被看穿的心思,他背身抱剑,落荒而逃。
菡羞不明所以,“你又给他派发了什么任务?”
马儿扬蹄,一晃一晃。两人对坐,闻衍璋敛去心底的冷意,凝着菡羞红润的脸蛋,凉嗖的手捂住她发红的额角。良久淡道:
“捉拿南疆虫母,还我光明。”
她瞬时认真:“虫母?”
闻衍璋没瞒她,破天荒实言相告:
“你遇见的就是。”
菡羞瞪眼,懊悔:“你早说,我想办法骗点虫子啊。”
他轻轻笑了:
“你要是骗得到,她们就不是虫母了 。”
菡羞还是遗憾:“你给我讲讲,你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还是瞒着我!我们到底是不是一条船的人?”
少年昂头:“往后告诉你。记得离问雨远些,若他身上沾了毒气给你你可抵不住。”
玩虫子这种东西确实很危险,即便现在自己能抓鸡抓猪也比不过武力值爆表的问雨。他都会沾染,那她岂不是完蛋。
菡羞看着他小鸡啄米:
“谢谢提醒。”
闻衍璋面色忽而微妙,眼珠游了游:
“应该的。”
家慢慢映入眼帘,闻衍璋突然抓住了菡羞的手。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对挑眉的菡羞道:
“明日,我要去见沂州幕后真正的主事…林嘉昱,或许也在。”
她瞳孔抖了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闻衍璋眉心微起涟漪,明明看清了她脸上的愣神,此刻却只能装作看不见。
他耷下眼睑,手上力道越发重,睫羽拂动:
“明日我带你去见林嘉昱。”
菡羞愣了会猛地把手抽回来,瞪他眼:
“有病吧你!”
她恨恨喘口气,突然揪他领子,张牙舞爪:
“我说过我和他没有那种深刻的感情。我那会把他当依靠而已!我对不起他我心虚,我才不会去见他!你再试探我膈应我这辈子都复明不了!”
天知道,被卷进他们破事里最无辜的人就是林嘉昱。
菡羞无颜以对,即使见面她也只能道歉。
他们在她确定继续攻略闻衍璋后就彻底没有未来,她半点也不想拖累他!
两排牙磨动,菡羞叹气,放开人。
“再这样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闻衍璋不语,克制着心头的满意,面上四平八稳:
“不问了。”
她抱膝不鸟人。
他又来牵她,无缘无故,笑若化雪春水:
“明日傍晚在书院门口等我。”
“…我没空。”
他兀自重复:“等我。”
菡羞抿唇算勉强答应。不自觉看着他的脸,顿了下。突然眼直。
闻衍璋的笑容…怎么越来越有种欲语还休,勾勾缠缠的味呢。
她睡前都没想明白,直到梦里,身体突然热了热,眼前浮出一张温柔有礼的脸。
菡羞想起来了,这不是最开始和她虚与委蛇的黑莲花闻衍璋吗!
然没多久,她又睡熟。身子一重,是闻衍璋半爬在菡羞身上,给她那双手抹过润膏,又如昨晚一般摸她的脸。
这时看得清晰明白,却不知为何,动作生涩。
右手悬空片刻滑上脖颈,他几度想要捏紧,却始终只是虚虚一握。
女孩酣睡的容颜减了妖娆,脸蛋红润,两弯柳叶眉柔柔舒展。
好似…越来越讨喜了。
他游神,将手收了回去。
这张脸,何以叫问雨偷摸违逆他?
今日这一遭,他杀心翻涌。
低头,闻衍璋倔强地闷了会,忽地报复性地揪她脸。吊出一张圆嘟嘟的猪嘴。
*
隔天。菡羞起得早,赶去农舍。急吼吼开门就见问雨蹲在门外,孤零零地像条小狗。
听见声音抬头看她眼。
菡羞刚想上去打招呼,就记起闻衍璋昨天的提醒。于是跨步到一边,冲他点点头走人。
问雨眼底的微光一灭,沉默。
脚步声在之后响起,本该睡着的闻衍璋衣衫俱全,冰冷冷睨他。
他萎靡缩头,也不敢问他是否用了那两条虫,默默跟上。
青城书院大门紧闭。精神不大好的问雨逮着刚赶来的李霁站在山边望风,盯梢云瑞带的那几个仆从,以免生事。
学子们只知来了几位贵客,具体是谁便不得而知。
蜿蜒而入静室。顾平襄领着闻衍璋,忍着不悦,对面前文雅的中年男子一笑:
“王大人,久违。”
男子单刀直入:
“顾老先生好,后头这位小郎君就是您新收的弟子?”
里头三人齐齐看来,闻衍璋单薄不失挺拔的身影逆于光下,浅浅向前一步。
云瑞突兀地咽一口唾沫,震了半刻的林嘉昱看去,见他脸上紧绷,心也吊起。
王庸微笑,膝上的手却也紧了紧。眼中冰寒。
便是这个如松少年颠覆了一国,虐杀诸勋贵,还妄图将他的沂州纳入麾下。
他们站在看似平静的新朝下隔空试探,互相过招,为自己安身立命而四处布局。
他看他化困境为己力,看他纵容那小妖妃插手沂州的生意。
王庸冷笑。
裴止风的承诺,终究是暂时的。谁也容不下他称霸沂州私联外族势力,他要找个新路子。
他等了许久。
眼缓缓发热,王庸斜眼顾平襄。
虫母来报此子所言时,他大大称赞他的通透。顾平襄这老东西显然也别有用心,故意梁上看戏。
这坐的一群人里,竟没有一个少心眼的。
众人神色各异,心里头的话吐露了一通,闻衍璋才踏入门中。一字一句,长驱直入:
“王大人,久仰大名。”
王庸眯眼,电光火石。
顾平襄在一旁,老眼一吊。啪地关上门。
这酝酿了许久的好戏,终于开场。
陆氏农舍。
菡羞掐着时间,赶去农舍见刘阿婶带来的工人。
十几个年岁各异的女人,有两个带了孩子。见她都讨好地笑。
菡羞看着心酸,立即招呼:
“进来进来,我们这的活简单!”
她们都一下卸了包袱,同菡羞道谢。刘阿婶道:
“不错吧?”
菡羞点头:“挺好。婶子真厉害。”
她搓手:“…哎,荷花,我有个事同你说。”
“您说。”菡羞倒了些水,刘阿婶嘿嘿一笑:
“也不怕你知道。我啊,是拿了点介绍活计的小钱。本是定好十八个人的,但有个隔壁镇子的,她带着儿子出不起这钱。我就没有带她来。
我刚想了想,觉得心里过不去。我就和你说一声,这名册上再记她一个成不成?”
“那当然可以。只不过婶子,这钱你也赚?”
菡羞无奈:“本来都是生活困难的人了,你还这样。”
刘阿婶脸上有些过不去:“这,这是老规矩了,你别嫌我呀!”
她摇头,解下袖套:
“我正好有事要走,婶子你帮我替着。那人来了你就让她做活,工钱可以现结。”
刘阿婶忙说好,菡羞打了招呼后往书院走。过了一个时辰,农舍外头来了个步履维艰的年轻娘子。
她望几眼,抱着孩子咬咬牙,舍了脸面:
“刘婶子!”
刘阿婶正嗑瓜子,几声才听见。见那秀美的小娘子到了,慢悠悠起来摸了摸小儿,咧开嘴:
“阿枂来了啊?正好,这猪圈你来打扫。”
那厢菡羞赶到书院外头时,门还没开。
她不知怎么的有点担心,直觉闻衍璋口中那个真正的主事恐怕很厉害。
等啊等,晚霞飘来了。
菡羞又想起今天据说会有林嘉昱,又找了个地方躲着。
不意外的话,闻衍璋没死的消息内部人士可能是知情的。
她也不想探究林嘉昱知道闻衍璋没死后是什么心情,捋起袖子。菡羞拔了片叶子扇风——
好热!
沂州的春天就和上京的初夏一样,她早起穿多了,这会一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