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昱似有所感,猛地起身,果然便见大门大开,两排人并列高呼:
“恭迎王大人!”
他心一沉,直觉久不现身的王庸出现定是有大事发生!果然,那清瘦挺拔的身影便笑一声:
“林大人,幸会。”
徽墨面色登时暗了,林嘉昱抿唇,王庸显然是冲着他来。这时逃也无用。
他只好理了理心境,微笑:
“王大人。”
夜色里,他之后还有一道影。王庸佯装虚扶人一把,并不寒暄,反简明扼要了来意:
“林大人啊,这青城书院顾大儒新招了弟子,我们沂州的父母官理当拜会一遭。正好云大人也在,替二圣观望一遭。
后日,我等可要一齐出行,备一份大礼。”
说毕,朗笑一阵。林嘉昱怔,怎么都没想到王庸过来是为了这个!
他忽然手脚发凉,今日与伯仲的话,难不成王庸耳目偷听?
王庸笑:“林大人?还不同云大人打个招呼?这两日我等都在太守府住下,杀两盘棋解解闷?听闻那位卓绝弟子自创一龙虎斗困局,我正学来了,想寻个人过两招。
林大人,你也是青年才俊,此等不在话下吧?”
林嘉昱默,还来不及找借口推就,藏在后头的云瑞突然冷不丁一,踱步而出,并立在前,一笑:
“林大人可是前朝暴君钦点的状元郎,一场棋局而已,有什么难的。”
他们成包围之势,竟是围困。
徽墨看明白后倒吸一口气,心如死灰。
林嘉昱独身站在门前,无路可退。
他一哂:“愿陪大人作伴。”
此情此景,再看不明白便是愧对他状元之名了。
王庸面上盯他,实则是引闻衍璋这条蝮蛇。
现下只能盼李霁无事,成功找到旧帝传信。至少他也想解决王庸这条恶蛟。而云瑞的立场…到底是请顾平襄出山,还是要做什么,还需观望。
容颜不清的中年男子闻言,还算满意,伸手:
“云大人,请。”
菡羞把场子选在一块废弃的药田上。那的土地过分栽种,提供不了药物生长所需的养分,只有野草野花稀稀拉拉冒头。
这地方还是刘阿婶带她去的,当天找了人,热火朝天搭了个大棚。一不留神太阳下山,到家的时候天乌漆麻黑。
她灌口茶,突然皱眉——闻衍璋还没回来?
难不成书院拖堂?
菡羞又等了会,开门出去找了段路。刚绕回来就看见厨房里飘出炊烟,人回来了。
她忙质问:“你哪去了?”
闻衍璋把竹篮放下,衣摆靠上去遮住,道:
“缠我的同门有些多。”
菡羞立即明白了:“这样啊,快吃饭吧。”
几个碗摆上桌,菡羞倒不咋饿,看着闻衍璋动筷子,眼睛亮晶晶地分享创业初期。
“十根大柱子,我一个人拉的!”
她激动极了,想着今天在别处盖好的大养殖场就很兴奋。
闻衍璋点头:
“嗯,做得很好。”
她立即笑开了:
“再过两天,我找些老弱妇孺来干活就步入正轨了。不过最近家家户户都在种药,我恐怕要去别的镇子贴告示招工。最近没办法像你接我一样去接你。你不会不开心吧闻衍璋?”
叮当脆声。
筷子被放下,闻衍璋当然谈不上说自己会不开心。
擦了嘴,他将话题聚到另一处:
“老弱妇孺?你知不知道,弄这些最需要身强力壮。”
菡羞点头:“知道。”
闻衍璋沉默。
她却笑笑:
“可是身强力壮的不缺活啊。你晓得不闻衍璋,我发现啊,虽然建了女子学堂,可是根本没有姑娘来上课,反而有人想把男孩塞进去。你说说,世人对小姑娘的偏见多大?又不给读书,又不让你做大生意,女孩怎么活?
反正我是女老板,我得找群和我差不多的。还有七老八十的老人家也缺钱,多可怜。给我做做杂活聊聊天也比在家等死强。”
找人干活的时候,菡羞恰好经过几次那个学堂。本挺期待的,没想到一瞥,一个女学生都没有,甚至只开了半扇门。
她当时就愣了下,很迅速明白了现状。
戚云月对当下的改革是空前的。
可不听话的地方与人太多了,男尊女卑深入DNA。
菡羞觉得,在这种地方大谈可悲没有必要。大伙都不会听,倒不如实际上做点行动算了。
就比如,有钱攥在手里比什么都强。所以第一时间,菡羞就拉了刘阿婶入伙。
少年静听她软和扎实的语调起伏,不曾表态。只是在菡羞有些遗憾时收了碗筷:
“我来洗,你打些水煮一煮擦身。都是汗味。”
“那你要洗干净啊!”
她就没有和闻衍璋再继续深入探讨,想起还有鸡蛋没捡,一溜烟跑走。留下闻衍璋捋起袖子站在灶台边刷锅洗碗。
动物都睡了,夜里最是安谧。偶尔有虫叫,不过很细微。
洗着洗着,闻衍璋的动作停下。
有水声噗咚。
陆菡羞没关卧房门。
他侧耳,恍惚又捕捉到快活的哼唱。
..她似乎很高兴。为他随口扯来给她打发时间的点子雀跃。
扯唇,继续洗碗。
这样最好。
腿碰上竹篮,闻衍璋想了想擦干净手,弯腰将布掀开,取出里头那只荷包放进衣襟。活虫蠕动。少年感受着那能给他带来光明的好东西,面上渐有诡异的扭曲。
等到哼唱停了,他好整以暇,出去道:
“记得放碗,我瞧不见,怕打碎了。”
菡羞裹着衣服,抽空道声知道了。晚上睡觉,菡羞没几秒钟就进了梦乡。
闻衍璋听着呼吸,慢慢伸手,将荷包取出来捏在手里。
虫子顶了顶他的大拇指。
他默了会,决定放回去。睡得四仰八叉的菡羞正好翻身,脚一蹬精准踢他荷包。闻衍璋蹙眉,忙侧身,她的腿却翘上来。菡羞迷迷糊糊哼唧:
“累。”
少年刚蹙的眉便展开。不知怎么的,他摸索上菡羞的脸。自鼻骨,去往眼眸,唇瓣。
细腻,柔软。
已经很久不曾看见,但碰上去,她的五官有序地依次在脑海中浮现。
但,闻衍璋刚微霁的心神又淡下去。
这五官不鲜明。
刻画到一半,便模糊了边界,几次拼合都只凑出一张蒙雾的脸。
他手底下加重力道,捏了捏菡羞的右颊。她吃痛闷哼,转身躲他。
于是唯一的软和也被夺走了。
闻衍璋陡然心烦。
捏着荷包的手再度呈到胸前。
是否现在就用了?
两个虫母的蛊,若是贴身血喂,合一块也勉强有半个王蛊的威力。
而这眼睛本又中了毒。
以毒攻毒也好,以蛊相治也罢。总不可能无用。
然,闻衍璋阖目。
这是筹码,他现在就用了,届时再见定会被用蛊之人察觉出复明的实况。
本想拖一拖,拖到与王庸对峙,一举获得最大限度的利益。
他缓缓摸上自己的眼周,眼尾那粒陆菡羞主动亲过几回的红痣。指腹游动,点了又点。
直到身边的姑娘发出细小的鼾声,少年的手忽而不受控地颤抖,他轻呵一口气,打开了荷包。
两条大小相似的虫子欢快地爬出,被一只手捏碎,爆裂成汁液。
他睁大眼,任那虫血滴滴次入眼中,一阵阵灼烧血肉的剧痛。同当时裴止风所为时的痛竟无二致。
快了。
闻衍璋下颚绷紧咬住槽牙,眼睫剧烈震颤,眼周迸出片片蛛网般的可怖红线。不知多久,他忍出一身薄汗,脑中晕眩不已。唇如鱼口张合,一呼一吸,吐的尽是绵长春寒。
被褥被揪起,几处破了洞。
终于,“嗬——”
难耐压抑的呼吸在天将明时荡出。
夜,不再一片漆黑。
少年抬手,咬着鲜红的唇轻轻覆上双眼。独属于男性的气息陡然厚三分。
菡羞迷蒙间觉得身上有点刺挠的疼,但很快消散,于是依旧睡得香香的。
头发蓬乱,她被捧住脸,总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游动。
不过没有实质,只有第六感。
*
翌日一早,菡羞起床去监工,闻衍璋还躺在床上闭着眼。
她照常摸摸他脸:
“我走了啊。”
他点头,却也没有睁眼。
等到确定脚步声不见,被子方才被掀开。镜子前坐下一道身影。
铜镜中便框一个神态微妙的垂首少年。缓缓地,慢慢的,抬起了他黝黑的凤眸。
无风无波,却浮涟漪。
闻衍璋定神看了会自己,若有所思。
果然还是不够啊。
除非凑到眼跟前,否则还是个半瞎。
不过,他眯眼,久违的光明委实招人喜欢,甚至一切都有些新奇。
一草一木,一颦一笑。
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叫人厌倦,亦叫人怀恋。
摸上粗糙的盲杖。闻衍璋仔细放眼前打量了下,冷笑。
陆菡羞的手艺可真是狗屎一坨。
又弯唇。幸好他用惯了,不嫌弃。
一嗒一嗒踏上书院路。少年依旧是那个眼盲少年。只不过此时雄心壮志,万事俱备。
他胸有成竹,只待王庸这东风携人找来。好让他生火,烧上京城。
问雨带着一脸踌躇的李霁找来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李霁有些为难,但都做了决定。他只好行礼:
“李霁彻夜未眠,辗转反侧,下定决心。
臣,盼鞍前马后,跟随陛下重启大业。”
第90章 是我
李霁来找问雨前和爹深思熟虑一个晚上, 百般挣扎。直到瞧见门缝下蹒跚爬来小脸黄兮兮的儿子,心里头一震荡。
这吃根糖葫芦都要盼望的日子,他小时候从未尝过。
待到顺儿咧着嘴抓他裤脚, 李霁起身把孩子抱了起来, 深深看了衰老许多的父亲一眼。
便当是赌。
找到问雨纯属凑巧,一路忐忑, 李霁心情之沉重不比当时被送出上京那次少。
他一个二十多的男子,几度屈居于一少年膝下,憋闷到了顶峰, 却无可奈何。
小姨子还在他手上呢, 好歹要给阿枂一个好消息。
李霁认真俯首, 大大磕一个头:
“陛下明鉴!”
少年穿梭在杂草中, 身后那噗通一声闷响未曾让他停下脚步。
李霁立即加大力道再磕两个:
“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闻衍璋这才转首,凤眼斜飞:
“李公子当日爽约, 是为何?”
李霁抿唇, 不禁抬头, 一下就同他黑黝的眼对上。虽知道他瞎着,但还是心里头发凉, 比较上次更甚。
他这时清算旧账,李霁也只好诚实:
“当时臣…犹豫惶恐, 只怕惹祸上身。臣家有妻儿老小, 担不住风雨。”
问雨瞥他一眼, 摸了摸鼻子。
闻衍璋本也就没有真的把李霁拒之门外的心思, 不过记仇而已。
他侧目, 不动声色审视问雨。
远看瞧不清,也有些不适。闻衍璋只能眯起眼, 大致得出一个轮廓。
少年似乎长高了,脸上的青涩比记忆中的淡去不少。高高的马尾,一柄长剑。直挺杵那,不乏肆意江湖的豪爽侠气。
正是最璀璨的年岁,浑身都写着惬然风采。
闻衍璋握着盲杖的手指大力屈了屈,胸腔无由蕴股不悦。
…心知李霁的转变,问雨大概说了些隐私。隔了会,闻衍璋平平地把视线移回。
“那便劳李兄随我一同去趟书院,问雨,往后帮着照看李兄一家,多多帮扶些,好叫李兄免了担忧。”
李霁咂舌,这会子不敢搭话,小跑着跟上。
问雨答好,默默离开。
卉木萋萋,两人一前一后卡在书院关门前一炷香到地,按理说李霁进不去。
闻衍璋同门房微笑求情:“说来复杂,这是我走散的书童。我行动不便需人帮扶。老师那处待我进去了便禀报。”
门房点头,不过还是怀疑:“这,大这么多岁的书童?”
李霁脸绿,这门房和他明明见过还把他忘了。
他便长得这么让人记不住?
闻衍璋点头,递去一块饼:“是,劳你通融。”
门房笑了,没再阻拦。
青城书院的早课聚在大堂,人多,闻衍璋进去地闲适。
李霁尽责地当书童,读书声对他并不陌生。这会还勾起少年时考学的回忆来。
一阵怅然,他回眼站一旁盯闻衍璋用盲板戳字,李霁心里头默默惊叹,还有这玩意?
稀奇。
下了早课,照理闻衍璋这个闭关弟子该去顾平襄那听雪。李霁等了半天,却迟迟等不到通报的人。
不免怪异。
闻衍璋却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对,兀自抚摸手下凸起的盲文。一页又一页,他瞧他翻了整整一摞,才在午时放手,端起茶碗。
“李兄过得可还好。”
没有另外的熟人在,闻衍璋这才打开话匣子,李霁忙坐正:
“臣,我过得尚可,一家老小活下去就够了。”
闻衍璋凝视着手中的青瓷碗,轻答了声。
“这样。”
五指倏地扣住碗底,闻衍璋勾唇,欣赏着上头的釉彩:
“可想回京城再看一看?顺儿年幼,怕不记得原本的家是什么模样吧。”
李霁吓住:
“我并非——”
闻衍璋这么两句话,句句都要命。虽假意投诚,李霁心里头还不曾真投个彻底。
他说是询问引诱,倒不如是威胁。
李霁发汗,难受地要命,闻衍璋却另起一话头,淡定胡扯:
“菡羞有时与我提及这个侄子,她心里头总是想念家人的。”
他朝惊愕的李霁偏脸,凤眸如钩:
“待我在沂州站稳脚跟,便带顺儿来陪一陪她。若仔细说来,你我也是连襟。”
李霁脑中嗙一下晴天霹雳,浑身汗毛倒竖。
那少年谆谆善诱,突然礼貌有加,当真将对方放上同等位置般:
“姐夫,这几日有些事要烦你。还请你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