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羞对她的印象很深。毕竟她开业第一天就穿着沂州特有的民族风及膝裙问自己名字。
今天穿得倒和普通汉人一样,还梳了男子的发髻。
她看着大眼姑娘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脸,掀开盒子,询问:
“还要桂花糕吗?”
这姑娘来了大约四五次,次次都点名桂花糕。她也习惯。
没想,大眼姑娘皱了皱有点黄的鼻头,眼睛下瞄:
“枣糕。”
“啊,好的。”菡羞立马改变方向,拿了六块包好:
“也是四文钱。”
她嗯一声,对菡羞才笑一笑,眼睛却没有多少弯起的弧度。抬手,板板正正地将四个铜板依次摆排好,却不急着拿东西。
大眼姑娘盯着菡羞清澈的眼睛,眼珠忽而诡异地转一转,黑漆漆的眸子瞬间游动出碧色:
“我叫伽波。”
“伽蓝的伽,波浪的波。”
“…伽波姑娘?”菡羞似懂非懂一点头,一时没弄明白她怎么突然说自己的名字。
倒是这个眼睛,怪怪的。
把纸包递过去,菡羞还是笑笑:
“这是伽波姑娘的糕点,可要快点吃了才香。”
伽波目光不紧不慢落上菡羞细细的手指,唇弯了弯:
“我不吃,送给你的丈夫。”
菡羞一愣:
“姑娘——”
伽波却像风似的离开,不过眨眼功夫,人影就不见了。
悬在空中的糕点荡了荡,菡羞喃喃。
这是什么意思?
她抿唇,低头看着手里的纸包,拧了脸。
突然就…很不高兴。
闻衍璋那家伙,什么时候招惹上她顾客了还?
菡羞默默在心里叨叨一通,决定回家质问他。也没留意周遭商户突然停滞的闲聊,刘阿婶的瓜子皮都不往路上飞了。
把那四个摆放成一条直线的铜板收好,手腕突然抖了抖。
她翻看不出什么,菡羞寻思,应当是神经痛吧。
拿着木夹子理了理糕点,菡羞有些困。手里的夹子一掉,昏里昏头地就想趴在柜台上睡一觉。
脚底发软,慢慢就滑下去,头往地上栽。
凭空飞来一只手逮住她的,将她一点点拖回来。
忽而一阵嬉笑。刘阿婶尤其笑得欢“这就是荷花丫头的小相公,俊不?”
菡羞迷迷糊糊抬头,便听应该在家喂猪温书的闻衍璋寒声:
“陆菡,夫人,你怎么了?”
第88章 谋算
稍硬的骨节抵住身上软肉, 菡羞胳膊被捏得发疼,却清醒了点,靠着闻衍璋扒了扒眼睛:
“我…突然发困。你不是回家了吗?”
也不知怎么回事, 她喘口气, 只感觉呼吸有点上不来,还有点恶心。
菡羞去拨他的手, 笑笑:
“我没事。”
闻衍璋却不放,右手顺着菡羞的胳膊往下,摸到她的手腕摁住脉搏, 眉心一揪:
“你不对劲, 我带你去医馆看看。”
“我不用——”
他眉头皱地更紧, 冷道:“莫犯倔。”
菡羞脚底板的软已经过了势头, 不大想走:
“你别这样,我还要看店的。”
闻衍璋改用左手杵盲杖,紧紧握住她的手, 唇线绷直:
“叫刘阿婶替你。”
他迅速扭头, 道:“婶子, 荷花今日乏力,我带她去看病, 劳你这回帮着多做一份活。”
一旁看热闹的刘阿婶被点名了,连忙称是, 还十分热心:
“放心!怎么好端端地没力气?那璋子, 不是怀上了吧?”
菡羞晕乎乎中脸一红, 急忙给自己打假:“不是, 不是!”
他们都没那个过!
然而边上大娘一听, 也瞟上菡羞肚子,起哄:
“我瞧也是。我儿媳怀大孙子时也是突然头晕没力, 回家直犯恶心呢!那璋子,你手脚要小心啊!”
闻衍璋心情本就因菡羞这状况有些阴沉,此刻又添一抹烦。
璋子这个称呼说来还是陆菡羞瞎传出去的,然自来到沂州,从未有人当面叫过。
这时被猝不及防一唤,很有些厌。
不过有孕…
他略屏气一息,面上常装给外人看的柔波缓了缓:
“是我看顾不周,多谢提醒,我带她好好查一查。”
见那灰麻衣摆飘动,刘阿婶瞬间放低了嗓,一撇嘴嚼舌根:
“看看这文秀劲,将来生个娃随爹好,可不能随这丫头。痴傻啊!我先前问她做什么要跟着个瞎子不肯走,你猜她说什么?她说她家璋子长得好,她贪图美色!
这男子的脸能当饭吃不成?她还不是成日养鸡养猪,苦啊!”
那大娘连连点头:“是哩,瞧那丫头做事利索,性子也好。可惜哩!”
医馆不近,菡羞没拗过闻衍璋,两只手挨个诊了几个来回。
那医师翻来看去,摇头:
“姑娘好着呢,就是气虚。看肤色两位不是本地人吧。咱们沂州最赚钱的行当就是药材。若是没钱就上路边摘些红枣枸杞吃吃,有钱么弄些阿胶,三五个月就好了。”
菡羞已经大致恢复了力气,扯扯闻衍璋的衣摆,谢过医师就付钱走人。
路上,她松口气,终于能满不在乎道:
“十个有九个人都气虚,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你不为明天准备吗?入学当天惊艳众人,你就是书院第一才子!”
陪着他抄小路,菡羞有点害羞地和路上认识的几人打了招呼,放低声量碎碎念:
“我送你回家,刀你也不要买了,省得弄伤自己。”
闻衍璋的面上没什么波澜,仅仅时不时嗯一声,表示听见了。
今日的班反正也旷了,菡羞索性休息一天。回去摸了摸大了好多的小肥猪,捡了两个鸡蛋煎一煎铺在米饭上,午餐就解决了。
这时也已到了四月,沂州本就不冷,中午肉眼可见地温度升高。
菡羞去里头把多余的衣服脱掉,刚轻松,闻衍璋便张口:
“往后不要去上工了。”
“这怎么行?”她第一反应就是不同意,坐到闻衍璋坐的长凳上,两人挨一块,菡羞伸头,一脸认真:
“我不去外面赚点钱处处关系,难不成一直呆在家里喂猪养鸡?这些现在还不能卖啊。”
何况她是真的想把养殖事业做大的,才不要当家庭主妇。多浪费光阴。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年,也想留下一些属于自己的印记了。
“前些天睡前我还和你说过的,你别阻碍我啊。”菡羞歪头,戳戳闻衍璋玉白的手背。
春光明媚,闻衍璋被晒地有些热,遭她触碰的手指轻动一动,指尖摩挲。
他微微仰头,任热浪覆面,顺直的下颚被光影分割地明明白白。
蓦地,将手反摊开,他示意菡羞放上来。菡羞不知所以,却还照做,下一刻就被握住。
这双曾经断了筋脉无法承力的手,逐渐地变回常人一般。菡羞看着闻衍璋那清晰的骨节在她手掌上重重揉了下,弄得她有点疼。疑惑地发出疑问。
闻衍璋薄唇微启,这会眉宇间也不见冷厉严肃,反倒有股说不出的无言:
“庸医说无事就无事了?陆菡羞,你就没有想过别的可能?”
“别的可能?”菡羞不禁坐直身体,见他表情好像也不那么严重,于是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
“不至于是什么大病吧?还是说,不是病?”
除了病以外,菡羞想不出什么别的。
闻衍璋早有预料,一捏她的指腹。
有些糙。
他顿了下:“这两日又没抹芙蓉膏?”
菡羞还沉浸在猜测里,随口道:“懒,我上床的时候都困死了,才不记得呢。”
他默,不作声地将指腹攥地更紧。菡羞这会终于想到了一个可能:
“不会是蛊虫那种东西吧?!”
“笨蛋。”少年冷嘲,没热讽。
“此处地接南疆。”
菡羞恍然大悟:“你怎么知道?是不是因为你吃过骨灰的缘故,可以感应地到?”
闻衍璋懒怠脸:“还没有笨成猪。”
她立即明白了闻衍璋不让她去上班的用意,凝神:
“是继续桐花的任务的?”
“我…也没有看见虫子啊。”
他放开菡羞的手,垂眸:
“若是粉末,汁液当然瞧不见。我嗅不出,身体却有些不适。”他今日本是要去铺面买刀的,却冥冥之中有不妙的预感,于是顺着去找人。
果不其然,那些人盯上了陆菡羞。
“你在之前接触了什么人,什么模样,什么体态特征。”
见他语调冷静中掺杂着警惕,菡羞自觉回忆。只找到一个线索。她脆声描述:
“有个黄皮肤大眼睛的姑娘,叫伽波…”
闻衍璋听毕,眉头一挑,“应是那铜钱上浸泡过东西。”
若不错,大约是捣烂的蛊虫汁液。
他其实并不十分通晓百蛊的种类,推算一番,只能得出是某类毒蛊。
菡羞心一提,想到那些肥嘟嘟的虫子被捣地浆水四溅就恶心,恶寒道:
“这么看他们肯定掌握你和我的位置了,咱们还要继续待么?要不我去找个更隐蔽的房子搬进去。”
不知何时起,两人不管商量什么事都自然得很。
四处逃命和吃饭一样平常。
闻衍璋却不以为然,双眼又高频率地眨了眨:
“未必是坏处。你已说她和初入沂州的女人长得像,便代表我们在进沂州前就已经被盯住了。之前隐而不发,此刻借你向我宣告,说明他们耐不住了。”
菡羞心情复杂。
“恨你的人好多。不过这样也代表你的复明提上日程了?”
他唇角掀一掀,似乎有些愉悦:
“会类推了,不错。”
菡羞:“我在我们那个世界也是成绩还不错的人。我当然会类推,我可没你想的那么笨。”
闻衍璋刚掀起的唇角凝滞,放下了弧度。
“…你那个世界。”
“对啊,我那个世界。我那个世界可好了。你就从来没好奇过。”
这家伙和印象里那种有求知欲,会在意闻讯攻略者原世界的反派真的有点不一样。
比方说,这是她第二次主动问了。但他还是无所谓,甚至兴致缺缺。
这次,回她的果然还是漫不经心:“哦。”
菡羞丧气,瞪他眼。
21世纪就和三千年的光阴一样遥远。
她大多数时间也不去想,既然提到了,菡羞又有些怅然: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去看看呢。”
少年呼吸一促,冷漠道:
“回不去了。”
菡羞:“…就不该和你说话,晦气。今晚你吃白粥。”
哼。
闻衍璋心底嗤笑,不过有分寸地没有再继续对此发表不当言论。
省得陆菡羞生气不理人。
他可不想吃没味的白粥。若是自己做了,又要惹她生气。
少年梗着脖子装死了会开始弥补:
“回到你赚钱这一出。你知道的,养殖需规模大才能暴利。沂州盛产药材,若做药商也争不过当地老商贾。陆菡羞,若是你养世上最金贵的猪,吃最金贵的药材呢。”
背过身的菡羞眼一亮:
“药膳猪!”
他浅浅颔首,眉目微弯。
她很快被勾起兴致,迅速发散思维:
“沂州本地药材比上京江南便宜千百倍不止,家家户户都有药田。有些药材同野草一样常见。我们并不一定要真的从小喂猪高成本的药材,可以在他长到一定大小时才开始投喂,依然保真。虽然…有点奸商。
或者还可以根据不同品类的药材,分出功效不同的药膳猪。名声打出去后分档次,依次销售。”
就和药膳鸡一样。
菡羞不是没有联想过,但猪毕竟和鸡不同,而且这时代组建人肉营销号和水军也不是那么容易。
碍于成本和精力,她第一时间放弃了。
但闻衍璋亲口提出这个,大约是要和她共同创业。
菡羞说着说着,眼前已经浮现出金光灿灿的美好钱途。
要知道,她可是刚大一就焦虑就业问题的大学僧!
给人打工,不比叫别人给自己打工强?
但,菡羞迅速将现实问题摆到眼前:
“闻衍璋,你又要去书院,又要搞新型养殖,又要对付仇家。忙得过来么?”
“还有,我们去哪里给这个产品造势,又去哪里找到途径销售到富庶的地方?如果有假冒伪劣,学我们的,怎样应对?一个站得住的招牌不好做。”
不止这些,还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创业初期的困难是不可预料的。
闻衍璋听着兴奋过后骤然冷静的嗓音,不置可否:
“我没有三头六臂,自然忙不过来。”
菡羞抿唇,他又道:
“是谁说这一切都要你我亲自动手的?钱不靠省,靠赚。我带出来那么多银票,放久了也得蛀。”
她移眸,少年人淡如菊:
“这里的行情我打探了个大致,你往后只需负责管。”
“可——”
闻衍璋打断,坦诚相告:
“我的目标不在书院本身,不必担心所谓学业。”
他顿了下:“你尽管放手去做想做的。”
菡羞咬唇,心里头突然被一只无名手拧了把。
她低头望自己的脚尖,忽而小孩子似的晃了晃两腿:
“嗯!”
远处,绿荫垂动。问雨蹲在树叶覆盖下的墙头上,默默缩缩脖子。
等到菡羞干劲十足地去后山找药材,他才跳下:
“主子,我方才归来看见云瑞,他似乎偷偷去找了当地的地头蛇。”
闻衍璋抬手,摸一摸发痒的眼周:
“昔日宫内卷宗提过,占据此地二十载的地头蛇王庸的发妻是南疆女子。”
问雨单膝跪地:
“是,也是他刁难林嘉昱,多年前拜顾平襄入门失败。更是他与同伙把持沂州七成药材生意,雪灾时私吞灾款。”
少年脸上不见意外:
“如何会追到云瑞那去。”
“在追捕那夜贼人失败时,我恰巧闻到草地里有朵花的汁液格外地香。走出几里后这香味越发明显。莫名就跟上,结果入了城郊一座宅子,恰巧看到了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