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改换尘世之意,正合老师之心。若老师收我,假以时日,现今世家门阀也不过如此。”
顾平襄气息一屏,不由惊愕。然一双老眼精光烁烁,犹自推拒: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我一只脚入土,功名利禄皆是浮云苍狗!”
闻衍璋轻笑,霍地扔了刀。稳稳起身:
“说来我的父亲,也曾蒙老师授道。”
又是三人齐顿,颀长少年定若青松,红唇弯起,势在必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二十年前法喜寺,曾有一少年香客如是说。“
顾平襄本着意拿乔,却没料心头一空。目光陡变。
“你——”
闻衍璋重又牵起菡羞的手,眉眼微凛,竟叫顾平襄失礼地瞪了眼。
却无法自制地,眼前少年渐渐与另一模糊温润的影子重叠。
顾平襄呼吸骤滞,老眼昏昏中游神。
竟是,他?
…
是促膝长谈,天明。
静室只剩顾平襄。元琛进门,对神神叨叨的恩师道:
“老师每回只收一个学生,这次是打定他了?”
顾平襄不答,反重重叹一口气:
“那样的好少年郎,怎么就生了个妖怪呢?娶的媳妇也是个一样不要脸的泼皮。当真可惜。”
元琛见状,笑了。
“那我不打搅老师,这就吩咐学子出榜。”
门关上时,老头子还咕哝着:
“我若是不答应,那刀是不是要架我脖子上?疯子,好在他瞎了,若是看得见,我这条老命不知还保不保得住…”
那黑压压的眼睛,啧,同他爹可真是半分不像啊。
山下,没脸没皮小夫妻手牵手走在昏白的回家路上。泼妇菡羞似有所感,默默回头一望,青山绿水不变。
她查看了下闻衍璋脖上的伤,见不流血了,摸摸鼻子:
“你说,顾平襄会不会在我们走后骂我们?毕竟我们好像真的挺恶心人。”
顾平襄这类人最重规矩。尤其他年纪大,同每家都有的固执老人某些程度没二样。
一旦破坏这种习俗性的规矩分毫,就好比逼着人吞苍蝇吃狗屎一样。
她想到闻衍璋今天这一出出,禁不住笑出声,胳膊肘拐拐他:
“看不出来,你不要脸起来无人能敌。”
先柔后硬,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刀剑相向。
真是一套一套的。是她没见过的另一个闻衍璋。
还有他那个温柔端方的爹,菡羞再一次感慨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巨大。
闻衍璋后来用闻若昀当切入点,和顾平襄谈了一堆高深莫测的大道,她来不及消化就是下一句。
几小时下来,干脆直接放弃,选择性听自己听得懂的。麻麻赖赖就拼凑出件父辈往事。
多年前,闻若昀曾与顾平襄在法喜寺有过几面之缘,算得上忘年交。
顾平襄是个惜才的人,觉着这少年虽然简朴,但谈吐不俗胸有大志,是个大材,记忆深刻。曾经想过收他入门。
不料闻若昀后来再没去过法喜寺,他又不曾吐露真实姓名,顾平襄等了半月也不见人影,只好就此别过。成了顾平襄心中一道遗憾。
她回味着那伟光正的横渠四句,不禁咂摸。
如果闻若昀不是这个出身,恐怕真的是个名臣。也不怪老古板顾平襄会这么可惜,二十年了都记得。
闻衍璋听着菡羞欢快的笑声,唇也勾了勾:
“或许。你配合地不错,他也算识趣。”
搬出父亲不过是最后一个台阶。若再不识趣,等顾平襄的可不是止刀。
菡羞嘿嘿一声:
“我和你好歹一起住了这么久,这点默契总该有的。这一步拜师成功,下一步呢?”
他抬眼,黑眸沉霭浮动,隐有一股决绝:
“眼睛。”
拿下顾平襄,便等于拿下沂州半数儒生。
虽有盲文,但用做密语更合适。他不想再忍受无边黑夜。
起码,得看见陆菡羞。
南疆离沂州不远,桐花之死无论如何也该传回去。来的人应当在路上。又或者,潜伏已久。
正是绝佳机会。
“要我帮你什么?”菡羞自然而然道。
闻衍璋却倏地蹙眉,冷了语调:
“我自己便可。”
她一窒,偏脸:“你又发癫了?”
少年面色一青。
他不过不想她“帮”。
可这么一句却难以启齿,不想直说。却又叫她误解为生气。
他时常喜怒不形于色,于菡羞来说,总是不明白他到底因为什么生气。
于是,“我才不伺候你了!我要上班去了,猪记得喂!”
尘土飞扬,少女跑地飞快。
闻衍璋垫后。这会,久违地有些郁闷。
“对了,”她嗓音轻灵地叽喳,忽地想到了:
“我买的菜刀你什么时候偷藏到身上的!”
“…你喝水时,顺手为之。”
说到这个菡羞就生气:
“有旧的你不拿,做什么拿新的!那刀花了我几天工钱呢!铺子边大爷给我磨了好久!”
闻衍璋沉默。
菡羞又跑回来,抓住闻衍璋手掌一拍:
“刀呢?别告诉我你没拿回来。”
闻衍璋顿,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张张牙舞爪的狐狸脸,莫名发根发热。他结结实实默了会,语气略有凝滞:
“忘了。”
菡羞:“你这个败家子!”
他禁不住想扶额,抓住菡羞的手,淡道:
“明日我报道后去买。”
她哼一声,勉为其难答应了。
“说话算数。食言你是猪。”
第87章 伽波
李霁被问雨抓到青城书院那会, 绿荫掩映下的大门已经关了。
问雨一把松了他衣领,狠推他一把:
“进去!”
李霁一个踉跄,险些对着正门跪下, 转头怒道:
“事已至此, 我去了有什么用?”
“我看你胆肥了。你一家老小还想不想活?别以为你把人藏起来我就找不到了。那位铁血手段,真记恨上你我也帮不了。”
问雨细嫩的小脸一抽, 两手老成地背在身后,又踢李霁一脚。全没有前些日子的客气。
要说刚才,李霁这厮几次耍他, 又是借口拿信物, 又是突然肚子疼。横竖就是不肯和他走。拉拉扯扯到这会功夫才来, 黄花菜都歇了。
李霁揉揉被踢的胸膛, 冷哼:
“左也是死右也是死,既然都要死,那我还来遭这个罪做什么?”
问雨面一阴, 他又嘟囔:
“你真要拉我走一个手刀就能打晕我扛来。也没见你多着急。”
本只是随口抱怨, 不料问雨却倏地面色绷紧, 恶声道:
“你什么意思!”
李霁一愣,才发现问雨突然变了心情似的, 同往常乐得自在的厚脸皮一点也不像。他不免奇怪,敏锐地打量浑身不高兴的少年眼, 悠悠道:
“难不成, 我说中了?”
问雨顷刻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 浑身炸毛, 激动道:
“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劈了你的嘴!”说着就要动手, 李霁慌忙躲藏,连连摆手:
“没有没有!我胡说的行了吧!饶命饶命!”
少年涨红了脸, 不依不饶地追着他又踢又打,直直窜进林子好会才消停。待两人暂时躲开视线,清早的第一缕阳光斜下,晕开昏白。
钟鸣,同时书院嘎吱一声,有蓝白衣衫的学子拿着一卷告示出门。打一打哈欠,将纸粘上浆糊铺平展开,贴于门前木栏上。
不到半柱香就逐渐聚集一群人,俱是昨日在池边考试的求学者。
一行人看着告示七嘴八舌,大多遗憾叹口气。再看几眼便悻悻折返。不少人口中都念叨着陆延璋此名,有认识的不禁聚在一块商讨今年唯一的入选者是何来历。
来来往往,些许人不甘落败于这籍籍无名的小学子,纷纷上前去询问那陆延璋作答的什么。
“我等筹备两年余,拜访过各大名家,怎地就让顾大儒如此看不上?我那张考卷自问拿出去也是传世佳作!”
如这样愤懑的人不在少数。
学子老神在在笑道:
“各位来求学,定也提前知晓老师选人要看机缘。缘分到了便是对的。真要说卷面,这里并无。”
那求学者更是不解:
“连试都不曾考,哪里公平!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先生冷静。”学子却只是得体微笑。众目睽睽下,闭了闭眼:
“那位陆延璋眼有盲疾,当然无法提笔。”
这下轮到求学者们面面相觑,正巧后来一群人挤进,其中一青年一听便知晓:
“可是那位棋艺了得的少年?”
旁人稀奇:“哪位?”
那人一握拳,脸上陡然肃穆,非一般郑重:
“若是他就不奇怪了。诸位莫急,我来说与你们听…”
学子见矛盾自个消化了,便盈盈一拜,道一声告辞留下外头继续喧哗。一群人听眼熟闻衍璋的那人将那日对弈说得绘声绘色,一个个面色迥异。起初还有不显山不露水的不屑,待说道他剑走偏锋那一段,不禁手舞足蹈地比划,惹得众人纷纷张圆了嘴,不由自主沉浸其中。
问雨逮着李霁归来时就看见这一群人围一块听故事的情形。眉头一挑。
李霁揉着有些青的嘴角悄摸瞪问雨一眼,正想张口道别,却见问雨突然将手移上腰间剑柄,周身气息骤然阴森,杀气蓄势待发。
李霁怔:“怎么了?”
问雨目光紧锁于那圈求学者身上不理,李霁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依稀瞄中两个宝蓝色长衫的背影。
一高一矮,乍一瞧同寻常人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就是露出的脖颈黄些,也格外瘦。头伸着,听得十分认真。
他刚想再问,问雨却将手放下,语气是从未见过的强硬:
“你想不想知道陆菡羞是生是死。”
李霁心一空,瞳仁震了震:
“你,你说谁?”
他缓缓转头,莹润的眼眸蓄一层冰:
“你若是乖乖当那位的幕僚,不久便能带陆菡枂他们见到她。我记得当日安排车马送你们出去,你夫人一家可是哭着求着不肯走。”
不等李霁作出反应,问雨又将目光投向那宝蓝长衫的两人。却哪里还有人在,空空如也。
该死。
心中低咒一声,他迅速抛下李霁穿入林子。
李霁这时才抚一把心口缓神,眼神发怅。
他这姨妹竟是没有死,还和问雨他们勾搭着呢?
那…
李霁微弯了腰,两手搓一块,眉头皱成八字。
之前遇那暴君,听得他与门房说道家妻一句,他惊愕不已之余心觉恐怕是扯谎。
他这个姨妹,虽倒霉地套了个妖妃的锅,根本上还是依附于暴君带来的影响力,哪里能同他比。
是以她的生死,大多数人也不在意。更不会花心思去查探。
他们知晓暴君被吊在城头时,首先反应便是担心陆菡羞如何是好。阿枂为此抱着顺儿大哭一场,几日食不下咽。
虽谁都不说,却谁都知道这般名声的女子下场如何。
轻则一刀,重则…不知要遭受怎样的折磨。
李霁有些难以言表的慌。
他在见他第一日便迅速思忖过暴君遣他们到边陲的用意。
参透他将他们一家子当作小卒提前布局的念头后,李霁登时大力举着斧头多劈了三框柴,说不想揭发他是假的。
当真恨啊。
他闭眼,靠着树干子一阵长吁短叹。
恐怕被派来赈灾的林嘉昱也是计划里的一环。
暴君眼盲,显然是不曾全身而退。足可见那两位的厉害。
而他这个娇弱的姨妹…也不知有没有缺胳膊断腿。
李霁琢磨,问雨压了这么久都不告诉他,怕是不妙啊。
暴君定也早筹谋好了,先试探他,不行便拎出姨妹要挟。
他牙咬紧了。
这回可真是赔了姨妹又折兵。好处捞不着,还尽惹了暴君不高兴。救定是要救的。
只是单凭他们不行。他想起来到沂州后便刻意没有拜会的挚友,心动了动。
李霁板着脸,急急往家走。被打发去镇上玩的媳妇儿子还没回来,他松口气。俯身敲一敲茅房边的大水缸:
“爹,儿子有件大事要同你商量。”
那厢问雨追了一路,发现果真找不到,只能大致判定身型和那日黑夜里的有些相似的诡秘。
他提着剑,心烦地将沿路的花草削成一样的平头。
走走停停,就是没有及时返回闻衍璋的小院。
脑海里时不时就浮现李霁今日的屁话,更加心烦了,一阵暴躁。
可无论怎么心虚,还是要回去禀报。
他撇着嘴叼着狗尾巴花望天,白云朵朵,干净又亮堂。
这是他这一生最常见的东西。从不会为之驻足。
这时看,却觉得天好像也有些不一样。
他蓦地住脚,闷闷道:
“我这么死心塌地跟着他,图个啥?”
打定主意不认李家的时候,心里头也没这么不得劲。
问雨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呆子。
刘家都分崩离析了,他哪里来的责任再去守护呢?
那家伙对他一点也不好,他们连长久的情谊都没有。
他只拿他当杀人的剑,只会使唤他。
还有陆菡羞,虽然她待他有一点说得过去。
可她,也不在意他。
他有点说不上来的委屈。
一屁股坐草里,问雨低着头游了会神。
*
糕饼铺今日也萧条。
刘阿婶见状跑到边上找人唠嗑,剩菡羞独自看店。
她撑着脸靠在柜台上,寻思着闻衍璋那样子怎么买刀?可别戳到自己。
他是个还算守诺的人,菡羞莫名其妙设想了一堆可能,居然渐渐后怕。她擦擦手,决定还是回去找他。刚要去叫刘阿婶,有些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
“荷花姑娘,你去哪?”
菡羞后退一步,见是个大眼姑娘,连忙轻车熟路地笑着招呼:
“是你啊?你好些天没来了。今天怎么穿了这么蓝的衣裳?怪好看的。”
这个大眼姑娘,就是在菡羞刚刚来店时常光顾的那个。长得和刚进沂州给闻衍璋抛荷包的姑娘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