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似乎也有了,叹口气,反复跺脚,菡羞煎熬了半小时。忽地一大笑,吓她一跳:
“陆公子年轻有为,我不能及。还请下月务必来我王府做客,咱们好继续攀谈!”
闻衍璋不卑不亢:
“大人谬赞。”
菡羞小心翼翼露出一只眼,便瞧见个不认识的长胡男子。
身后是林嘉昱,和云瑞?!
她忙躲回去。看着那三人走远才敢出来。
刚站定,一只手伸来。
是闻衍璋。他启唇:
“陆菡羞。”
菡羞眨巴眼,心情有种说不上来的怪,还是把手放上去:
“这就是你要我看的?”
林嘉昱,和云瑞,还有那什么王大人凑在一块?
闻衍璋掀起唇角:
“他是沂州太守,亦是我派林嘉昱去打压的土皇帝。”
菡羞这就了然了:“你和他暴露身份了吗?云瑞又是怎么回事?”
少年笑:
“云瑞是裴止风的人。”
她讶异:“那这是,三足鼎立?”
好复杂的情况。
闻衍璋却不以为然:“无须在意。”
“为什么?”菡羞凑他眼跟下,很是好奇。
少年似乎看见了她脸上的神色。
静室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王庸还在因他拿捏住命脉而失态。
此时回味,酣畅淋漓。
闻衍璋看着菡羞半晌,黑漆漆的眼漫是运筹帷幄,倨傲矜骄。
她出神地注视他不加掩饰的肆意弯眸,少年旗开得胜,意气风发红痣飞扬,清寒的嗓音竟隐隐约约有股邪佞。
“沂州往后的主事,是我。”
不管王庸肯不肯屈居人下,他对沂州都势在必得。
凭算计,此处无人能敌他闻衍璋。
一高一矮,一低头一昂脸。乍看,他们恍惚真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对小夫妻。
谈笑风生,亲昵自然。
可只有菡羞知道,他们在谈的是多么危险的东西。
少女面上红晕刚要淡下,那骨节手忽而点上她眉心,缓缓下移,不轻不重停在她左心房处,旖旎缠绵。少年如观音低垂慈悲目,藏下恶鬼心。以平淡的语调抚平往昔所经苦难:
“陆菡羞,你会如愿飞黄腾达。”
“沂州十分权财,你占十分。”
沂州归他。
他归她。
第91章 问心
沂州十分权财, 她占十分?
菡羞刚寻思要不要坦白飞黄腾达下的真相,这后头一句就叫她哑口。
眨眼,菡羞不禁舔舔嘴巴, 仰视闻衍璋这双看不见什么光的盲眼, 忽然心慌。
她干巴巴直愣愣地傻站了会,没给出任何类似欣喜羞怯的反应。
闻衍璋一窒, 暗自紧了紧心房,正欲要启唇化解尴尬一二,咻一下, 菡羞突然没头没尾抛了个炸弹:
“你这是, 在和我表白吗?”
“——”闻衍璋额角猛一跳。险些就在青天白日下游动他那双本该还瞎着的眼睛。
少女咬咬唇, 歙作两道缝的狐眼突然凑上来, 直白地在他脸上搜寻她想知道的讯息。闻衍璋心跳登时快了快,陆菡羞垫脚歪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少年下颚上, 骚弄地他想蹙眉。
她偏还不明所以, 固执地企图从他脸上扒下些什么。
“…”闻衍璋倏尔重重压下唇线。
菡羞搜刮了遍, 遗憾地鼓了鼓脸,眼儿亮亮地瞟着他再度问:
“闻衍璋, 你是不是在和我表白啊?”
可好感度没动。菡羞摸摸下巴深沉脸。
嘶,这样她很为难啊。
闻衍璋凝她那好奇的脸, 后槽牙无意咬重。便是她不再催, 那神色分明也喋喋不休嚷嚷着:
闻衍璋, 你快承认呀!
闻衍璋, 你就是喜欢我吧!
…聒噪。
隔了好会, 少年别开脸,嗬一声, 疏冷道:
“你昏了头罢。”
一点也不好声好气,但,她脑子里轰而炸了朵烟花——这家伙没直接否定!
菡羞轻哼,抱着胳膊歪嘴,故意拖长调子:
“我-知-道-了。”
闻衍璋窒,眼帘落着,却竟无言再争辩。只能佯装镇定绕开这话题:
“我饿了。”
她撇嘴一哼。
这不就是左顾而又言他么。
少年转脸过去,佯装无视菡羞的嘲弄,道:“我与王庸定了共识。”
菡羞立即把刚才的插曲抛在脑后,正色,“我能了解吗?”
见成功绕开了。闻衍璋心里松一口气,紧绷的发根也不那么热了。同一时心里头又怪异地别扭。
他不置可否:“你很快就会明了。”
很快就会连带着成为沂州的主人。
不明所以的菡羞斜眼,“小气鬼。”
一路来的那么多事她都没仔细问,到这时候了居然还不肯松口。
幸好她也没那么感兴趣,不然不得憋死。
闻衍璋唇动了动,不予争辩。却还是照常抬手,菡羞就习以为常牵上来。一高一矮,并肩往家走。
身影还未没入纷繁的林野,方才走掉的王庸却竟带着云瑞自一旁踱步而出。
云瑞红着眼:“王大人,这区区败寇,你还真信他那连篇鬼话?你忧心裴公,我能替你担着!南疆之人不是擅换脸么?届时来个偷梁换柱不就好了?”
说着,面上厌憎恨不能倾如江河。
王庸意味不明笑一笑,状似宽慰:
“云大人啊,您来沂州是为了请顾大儒出山,掺和我们这些阴私做什么?”
他拍一拍云瑞肩膀,一指东边,老生常谈般:
“真违逆那两位的命令,您这颗脑袋扛得住么?我知道,您一心想为前安王报仇,可谁能认定安王是被加害而死的?世上早没有闻衍璋了,这青城书院小小学子,我王府的寥寥门生陆延璋,与您可无冤无仇啊。”
云瑞一声冷笑,此时也不客气了:
“王大人这两袖清风地我都要当真了。要知道他放纵妖妃插手药材生意,轰轰烈烈起农舍,坏的是谁的利益?
王大人,你明明晓得和他在一块是与虎谋皮。他能将镇国侯磨成肉泥,一旦得势将你剁成血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也不知王庸在京里埋了多少线,闻斐然与闻衍璋不睦这事他了解地有来有回。
云瑞本身对这回的谈判,抱六成信心。
王庸这家伙比饕餮还贪,肯定容不下来和他争权夺势的闻衍璋。横竖是他将他除掉,与自己无干。
昭阳公主恨闻衍璋地很,就算这次约束王庸的家伙真死了也无妨。
可,万万没想到,今日那该死的闻衍璋居然掉了众人的眼。不曾如他以为的那样咄咄逼人,更不曾用下三滥的手段。
那少年捧手低眉,一再谦让,甚至当着他与林嘉昱的面笑意款款为王庸端茶。
王庸故意折辱,假意不小心将热茶如数倒上他的发顶。林嘉昱当时便吓一大跳。
可闻衍璋却颔首,拦他伸来的帕子,竟面有感怀:
“多谢大人赐茶,醍醐灌顶,洗我身浊气。”
于是连王庸都忍不住微讶,急忙请他起身。当真和一见如故的忘年交似的攀谈了一整日。
…分明他们来前打听到闻衍璋对顾平襄的手段,那可是先礼后兵,不要脸的夫妇二人齐上阵。
到了他王庸这,竟然牟足劲,从头到尾的伏低做小。
云瑞当时便察觉到王庸笑里藏的刀钝了。暗道不妙。
果然不出所料,王庸顺水推舟应了他的示好,请他入王府做门客。
云瑞恨毒了。
闻衍璋不死实在难心安。他付出了这么多,就等着亲眼见他死不瞑目。
可他竟如此舍得下脸面,把一身皮骨扔进尘埃里供人踩踏。
回忆方才一男一女的刺目笑颜,云瑞不禁闭眼,越发痛恨□□的残缺。思及他来巡视只有几月时间,再不行动只怕不能如期归京…
云瑞呵一口气,皮笑肉不笑:
“王大人,既如此,你我无话可说。我行事只望你不要阻拦。若是上面派来新的巡抚,我尚且能帮你兜一兜。”
王庸眯眼,不置可否。
“云大人,不必如此吧?”
云瑞敛了假笑,一甩大袖,不欢而散。
王庸自在捻着胡子,这时书院门开,顾平襄自门中出来,见他还在,冷嗤一声又重重把门关上。
王庸哂笑:“顾大儒这是何为?”
顾平襄隔着门道:“你这祸害快带着另一个祸害滚,莫要脏了我的书院。”
…这老不死。
王庸温和颔首:“那我这边知会他一声,顾大儒若真关怀,大可以去找那孩子么。不至于提醒我行动。”
里头怒斥:“胡说八道!谁关怀他!我才收他入门几天?”
这心口不一的。王庸靠着门,哼笑:“你看,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我刚入你的门下第一日就被逐出来。这个小皇帝可坚持地比我久些。
惨败了一回的若真能东山再起,恐怕便无人能敌了吧。”
“…我不掺和这些,莫同我说道。”
“啧,你这老顽固,装什么呢?”王庸拍一拍门板,冷道:
“你不也在等么。等他成功,为你修筑三千塑像,好成就你的道。”
而他在实现未尽野心之余,亦然想亲眼看一看,看一看这个少年如何搅风弄云,震山慑海。
入歧途者,失志者,抱憾者多如牛毛。纵是林嘉昱那样澄澈无暇的也要屈居现实之下。
遥想往昔,大多都是干净的单纯学子。可若要往上走,怎能不脏呢。
王庸思绪飘飘,此时破天荒遗憾。
要是当年他也如林嘉昱一样得以赏识,是否就不会变做曾经最厌憎瞧不上的贪官污吏了?
哈。
不想再提往事,王庸抱胸,有意无意:
“那云瑞可真是忠心啊,哪怕荣华富贵了也不忘为旧主杀仇敌。”
顾平襄嗓音微凝,似无所谓道:
“自作孽,不可活。”
王庸便直起身体:“这样啊,顾大儒还真是二十年如一日的明、事、理。我且也等一等,等他把这孽清理了再说。”
夜黑风高,郊外小院一声惨呼。房门大破,年迈的老人正酣睡,便被一帕子迷晕要拖进麻袋。
胡来一阵剑风,几个黑衣人一怔,问雨冷道:
“果真有鼠辈在这等着。”
长剑飞舞,那几人瞬即目眦欲裂,软踏踏倒了下去。问雨忙去摸他们身上,四下摸不出东西。最后强行掰开其中一人的嘴,吹燃火折子,在他舌根底下扣除一颗黑色圆球。
他凝眸,刚要碾碎了看看成分,便见圆球动了起来,居然有两排脚丫子。
毒蛊虫!王庸?!
问雨立即把虫子扔开踩碎,左思右想一把扛起老太监,匆忙回去找闻衍璋。
彼时闻衍璋等菡羞睡着了,正起身就听窗子被敲响。
他小心关好门上去查探亚父,见无恙,于是问:
“来的什么人。”
问雨一五一十说了。
“王庸?”闻衍璋伸手,问雨把四分五裂的虫子递过去,道:
“这里只有他有本事弄这些。两个虫母不也是他手底下的。”
闻衍璋放鼻子底下闻了闻,漫不经心:
“不是他。“
“他还指望我替他招开上头的注意,不会贸然下手。”
问雨缩缩脖子:“那怕是没人了,这虫子可不是一般的毒。”
他忽然又想到一个可能:“难不成,云瑞?他现在位高权重,裴止风手眼通天。弄到蛊虫必然不难。”
思来想去,这里最有作案动机的就他一个。横竖不可能是林嘉昱。
那大傻子,问雨想都懒得想。
可这个节骨眼上,这么突兀的下手…怎么想都觉得云瑞也太蠢了。
闻衍璋捏着虫尸,想法不谋而合。
不该是云瑞。
不该是此处的任何一人。
倒像极了栽赃嫁祸。
问雨在他身边,一人可抵寻常高手百人,他有心防,那些个黑衣人毫无胜算,不过白白送死。
他将最显眼最好摆弄的诱饵安置在沂州这般久,他们难不成突然才发现这存在?
拙劣。
“亚父安置在我这,你出去传信,便说我突遭横祸,求王大人庇护。云瑞那也传一传。”
问雨点头要走,不妨闻衍璋叫住他:“慢着。”
他一激灵,讪讪停脚:“主子…?”
莫不是又惹到他了?
闻衍璋却不曾责怪,淡淡瞧着他,两手慢慢拢入袖子。忽地平实道:
“待我收下沂州,你便自由了。”
问雨愣住,忙跪下:“我非——!”
闻衍璋垂眸,不悲不喜,无风无波:
“你本早该离我而去,是我一直强求。勾心斗角也从不适合你。”他顿,嗓音莫名湿热,低了又低,轻了又轻,肖似晴空里稀疏的云:
“回西北吧。你是大漠里的狼,是时候归乡。”
少年的眼眶突然热了。问雨半趴于青石上,不敢置信:
“我…”
该怎么说,他不想走?
他从前常有自己的小九九,他心眼多,可他从不曾真的害过眼前的人。
问雨慌乱,刘家分崩离析,他还能去哪里?
还有,还有里头那个难以启齿的存在,他总算找到一点被认真在意的愉悦,哪怕得不到也没事,看着就好了。
可为何,“为何容不下我了?”
“怎么就容不下我了?”
他背弃李家,跟着闻衍璋走到现在。
凭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纵使他想过走,也不是此时!
回应的却是长久死寂。
闻衍璋挡住房门,见问雨月光下水盈盈的眸,眉梢稍紧。
一柄剑,不合手了自然要扔。他自幼利己,蛇蝎心肠,谁都能谋算。
跟了他不过两年的仆从竟来质问他因由。未免可笑。更何况此人对陆菡羞图谋不轨。
浮光清寒,他们无声对峙。谁也不肯让步。
问雨死死盯他,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直到天快明了,麻袋里的老太监哼唧两声。
闻衍璋尚才缓缓阖目,竟为自己不耻地让了半步:
“你若愿意,往后可为我在西北蓄一支新兵。”
问雨抓紧剑鞘,咬牙:“陛下还是要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