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吻听不出怒意,惊愕中的李霁却觉得,这位裴公恐还耿耿于怀。
闻衍璋脸上没有多少波动。
裴止风眯眼。
只一息,青年倏地扯唇:
“我听过更锥心之言,裴公这一番算不上什么。不过舍得拿那位做筏子辱没人,看来也并非真心爱慕。我妻还在等我,裴公,请让路。”
裴止风不禁再度侧目。
青年长腿稳稳直前,哪见当年城门困兽之斗的疯狂。
这一次,似乎无所顾忌,无论什么都无法阻挡他的进程。
裴止风眸光荡了荡,此刻竟也认真,扫视上下,想从他身上搜寻出些讯息。
这氛围,胶着,阴冷。
裴止风脚跟重了重,没动。
闻衍璋行至第一个台阶,半只脚跟强硬挤出去。眼尾红痣挑一挑,忽而赏景似的一斜眸,意味难明:
“大年初一,爆竹连城。美景浩瀚,侯君多时。”
裴止风随之望去。不过话音刚落,天际烟火爆发,与此同时,脚下轰动,硝石的浓重气味破竹般迸裂,有燎火的浊气弥漫!
城下嘶吼:“火药!城墙里嵌了火药!怕要塌了!”
不知何时,墙中裂缝愈演愈大。
裴止风匆匆一瞟远处烟花,瞬时明白闻衍璋的意图。居然是要炸了城门!脚下几度晃荡,几乎第一时狞声:
“疯子!你想这城楼堆成尸山么!”
然不过刚开口,闻衍璋袖中腾一柄铁柄匕首迅猛刺向裴止风。阻断他来的路,反一脚把看呆了的李霁踹下去。
裴止风的精卫大多在下,能来的莫名不见踪迹。李破风更被问雨牵制。火海顷刻连天,这情形,竟是要一起死。
那面无表情的青年方收刀,漆黑的眼乌压一片:
“这般,配不配?”
“若你死在区区一个西贝货手里,也不知那公主是心疼,还是嫌恶。”
裴止风沉脸:“你——”
闻衍璋睥睨熊熊烈火,抚了抚袖里的小木刻。眼看生灵涂炭,却无该有的酣畅,无风无波。
雪团抖落,融成胸襟上最不起眼的一滴深色。
青年静静垂下绀青的双眸:
“若我妻有恙,整个大雍,你与戚云月,统统都要陪葬。”
裴止风瞳孔一蹙,嗤之以鼻:
“好大的口气。”
青年胸腔里低低闷笑片刻,猛地抬眼,眼中星火燎原:
“裴公可算明,这火何时烧到你身上?”
耳畔噼啪声不绝,热气涌动。凤眼里不正常的炽如有实质,烧得人心慌。
裴止风蹙眉。蓦地明白,这厮今日拿命一搏是最后的威逼。
他险些失了分寸。
顿了顿,脸上重又挂笑。裴止风道:
“你也猜到我来这一趟非是较真。若我乐意,大可以一年前就让南疆桐花杀了你。
你我也曾为师生,不必闹得这么难看。”
这话不假。
但凡裴止风这次下狠手带大军清剿,前途便叵测难寻。
若要讲实话,来下一下威风,抹杀几人…尤其是那结怨已久的威风凛凛楼小将军才是主要。若沂州真平定了,往后在公主面前可少了一注大筹码。皇家能有恩爱,可也要扯着利益互相牵制才能长久。纵使人重生归来,阴邪秉性却不会改。
他一直是公主裙下奴,垂涎金枝,觊觎玉叶。
闻衍璋这共同的刺。裴止风是多次想杀他,却不过分急于一时半刻。收了沂州如今的财富更紧要些。至于眼前的人…做钓渔翁的,网撒久一些也无妨。
只不过大众大多参不透着些弯弯绕绕。
连一向狡黠的裴公自个,也不乐意承认。本以为闻衍璋会心知肚明地周旋下去,谁知他料到何四会抓陆二要挟,提前埋好了炮火发了疯,拿命玩。
还是低估了那陆二的本事。
他掸了掸白衣:
“也非我抓你夫人。我虽伤你,不过你来我往,算不清。我知你不想死,好了,衍璋。
这局我暂且让你一把 。”
姿态之惬意,倒好像两人此时的境地是反过来的。
闻衍璋眼底划过嘲色。
裴止风冷笑,面上却还堪堪假模假样道:
“对了,我听闻你现下名陆延璋。这名字远不及你原本的好。闻氏苦心孤诣百年,到了如今也就讲究一个传承。我归京后可想法子草拟文书予闻氏证明,届时你换回原名也——”
却一声嗤笑:“多事。”
顶头霍然巨响,火石喷涌,对面青年那极动人的脸陡扬,凤眼如炬,同火石的炽热分不出你我。“嗤。”闻衍璋扯唇,眨眼间,青色衣袂翻飞,高长青年兀然后仰,顷刻湮灭火光间。留他的倨傲一句:
“我从妻姓。”
裴止风一愣。随后疾步上前一探。铁与石相撞,空中赫然有一条窄细的铁锁。
他怒从心起。竖子,果真早埋好后路请君入瓮!
火势骤然减小,七嘴八舌的人声翻涌。李破风灰头土脸归来,瞥眼那些不明就里跑来救火的平头百姓。对面沉如墨的裴止风咬牙:
“那厮好坏的心肠。这些百姓都以为是城门走火,大年初一不吉祥,纷纷赶来帮官兵救火。”她与问雨的决战匆忙落幕,未避免引起骚乱,实乃不甘。
当权者既需要,也厌烦这一群人。
闻衍璋恰到好处的利用,着实很让人生厌。
这位大人却并不曾如李破风预想的那般一一盘问。反放耳听,若干平头百姓奔走呼号,他大大颦眉。
“陆大人贤德圣明,大年夜不忘守城!我们定要救他出来!可不能寒了大人的心!”
“刘家的,你快扑左头的火,把路打开!王家的!你带人朝竹梯顶住城楼!”
“大人!你在哪儿呢!”
裴止风面色更阴。
李破风听力远胜常人,不免听入耳这些话,心嗤这等百姓愚不可及,被一贼寇哄得团团转。久无回应,她悄然抬脸等待指令,却看到裴公冷冷望着黑烟阵阵的垛口,上悬一云梯。
她不得其解,良久,“何瑜婉那处随她自己,我不会再管。”
未顾呛人烟沙,他重重阖目。
不知是抑怒,还是平心。
*
水流潺潺,菡羞半途跳车未成,仰躺着奋力屈膝抵何四的刀,粗喘道:
“你要是停手,你还能活!”
第107章 一搏
不知柔弱女子何来的手劲。刀尖银芒闪烁, 就在眼前徘徊。菡羞手脚都被绑得紧紧,裙上泥点遍布。
马车极为狭小,属最为穷酸的那一档, 两人在里头你挤我我挤你。门窗老旧漏风, 一路上噗噗掉木屑。
菡羞呸一声吐出点苦屑,一双眼紧迫地瞪着面色沉静地异常的何四, 生怕她再发疯。
一旁的麒儿早哭得脱力,小小一团闭着眼躺角落里。余光勉强瞄过去,尚能看清脖子一圈掐出来的红印。
与顺儿不同, 麒儿本就孱弱得多, 寻常都不见他高声哭。
菡羞心里头一阵阵发胀。她在乱糟糟的发堆里扭了扭, 竭力把腿屈得更高, 略略踟蹰后再度试探性地张口:
“你不是真想杀我,对吧?”
何四手霎时一重,菡羞皱眉, 小心翼翼:
“婉娘你伶俐能干, 事业做得那么好了, 再去计较前尘往事——”却见何四杏眼陡迸恨色,菡羞立即缄口和她干巴巴对视。
外头无人驾车, 马到底往什么地方跑大约只有何四明白。菡羞回忆起被她以亲子要挟被迫上马的那一幕,这会真有点类似后悔的情绪。
她迷迷糊糊想起闻衍璋临走前似乎说了些什么, 还有那安神的香和死的毫无预兆的北十七。
如鬼不是突如其来的心绞痛, 大约她根本就不会有机会掺和这事。
菡羞心叹。他要是知道消息了…怕得生大气。
车轱辘不知是不是陷进了哪里, 沉闷的空间外陡冒一声马鸣。何四眼神倏地凶狠, 大力一踢菡羞膝盖骨, 在她疼得咧嘴之际重新将刀架上脖颈,瞪着外头翻飞的布帘喝道:
“出来!”
不知是在探寻谁, 并无回声。菡羞半垂着眼,两手暗暗攒力。倏地忍着疼奋力一蹬何四肩膀,濒死时的力道总算大了不少,踹得何四一时握不住刀。见状菡羞连忙侧身抓了几把磨断绳子,在何四怒不可赦这会迅速切开脚上麻绳,随后大力扔远小刀。
何四半趴于马车外,抬眼便见一道银芒飞过上空,身后菡羞起了身,毫不客气一踩她肩膀:
“事到如今我也不问谁指示你的,我要回太守府,何瑜婉,让马掉头!”说罢狠狠一加力道。
何四盯着不断变幻的路,坑坑洼洼,青草逐渐稀少,车轱辘不似先前行的快。一咬牙,伸手自下方扯松两条扣在一块的绳结。菡羞一惊,马车剧烈摇晃,只听到马鸣,长扬而去。
何四趁机反客为主,长了许多茧子的手不留半分情面,猛将菡羞拽着一起滚下马车。巨响压下稚儿哭声,菡羞头晕眼花,脑门直砸地上摔得嗡嗡疼。
甫一要睁眼,脖子就被一双粗粝的手掐紧,脸上涨红,菡羞抬手狠打她一拳:
“你疯了!”
“我好得很!”
何四狞笑,似感觉不到痛楚,反变本加厉:
“陆菡羞!你们欠我的!闻衍璋欠我的!”
“嗬——”菡羞吸不上来气,两腿被何四压着难以挣脱,大脑几度缺氧,本能地张口去咬何四虎口,不过半秒就尝到腥味。
何四闷哼,抬眼,又低眼看下巴上一片通红的菡羞,冷笑:
“裴公来了,他果真是敌不过的。我没那本事杀他,杀你却易如反掌!陆菡羞,你怪不得我,你和他狼狈为奸,你姐姐引狼入室。你自己养患!”
她神色莫名癫狂,竟缓缓放松了手劲,菡羞突然能吸气,瘫躺着半秒,倏地腾背,一把揪住何四布巾下散了少许的发。何四头一低,菡羞突然放手,改抓她的领子,另一只腿抽出跨上何四细腰,竭力与何四处于对等位置。
在农舍辛劳多时,何四的力气远非当年那个大家小姐。即便手上流着血也视而不见,狠辣目光自凌乱的发下直勾攫着菡羞震怒的眼。手肘弯下便是一击。
“看来他算不上多喜爱你。若真心护你,怎会放任你继续躺在危机重重的太守府引我来抓!你这痴傻的真心从头到尾都错付了!”
菡羞本疼地口气,却断断不敢放手,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腿攀地更紧:
“呸!你少挑拨!”
“你联合裴止风潜入沂州,就等这天是吧?何瑜婉,纵使我们都知道有些蹊跷也不曾苛待!我没指望感化你贿赂你,只是同为女子互相体恤!我姐姐软心肠,她待你挑不出一点错!甚至成日把麒儿放在顺儿身边!我若不是听见北十七那一声麒儿,我才不会翻墙出去救!”
怄地难受,菡羞眼里热鼓鼓地,堪称恨上心头:
“你要引我,你要向闻衍璋报仇都行!可虎毒不食子这话都说烂了,你却依然狠得下心拿孩子当赌注!麒儿胆小怯弱,你也舍得!”
方一吼,何四反将重量推回,嘶声力竭:
“你懂什么!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懂什么!你一路都有人护着保着,你自然不用殚精竭虑苦心筹谋!他杀我夫,灭我父!我如今的模样都拜他所赐!我养他多时我用一回又如何!你莫在那装清高!”
说罢,抬手扇向菡羞。躲闪不及,菡羞躲避不及,侧脸结结实实挨个了个响亮的嘴巴。几种疼加身,泥人也要喷火。被打蒙了的姑娘不禁抬手,依葫芦画瓢就要还回去,不料边上倾倒的马车里却逢稚儿撕心裂肺的哭声。菡羞手一顿,忽而有所感地凝视面前异样焦灼的女子。默了一秒,她绷着脸朝愣了愣的何四道:
“你若想杀我,不用上马车我便可以死。你在拖功夫,你等谁来?”
何四瞬时回神:“闭嘴!”两手相加,又上来掐脖。菡羞连忙一闪,横起手臂怒斥:
“你适可而止!说我装也好,演也罢,我从来都没想过害你!莫说我从前经历了多少搓磨。只说今朝,既然你觉得闻衍璋来不了那还等什么?折磨你儿子做什么!他在哭,他哭得多伤心,你当真听不见吗?!”
何四却笑了,无故勾起小指理一理额前碎发,柔柔微笑:
“听见了又怎样?又不是我的种,他便是哭死也与我无干。”
菡羞心骤然剧烈扑通个来回。何四欣赏她不敢置信的神色,笑意更大,渐渐地大笑,只差捧腹:
“不是我生的,我自然不在乎。闻斐然死了,冀州闻氏一脉就死绝了。我不过挑了个眉眼相似的,你们便都不曾怀疑过。真是蠢!蠢极!”
“…”菡羞盯着花枝乱颤的何四说不出话,麒儿的哭声恍惚也减淡。唯脑里反复发作那一句——
“不是我生的”。
她唇颤两下,蓦地道:
“你的孩子呢?”
“我的?”
何四一只手捂脸,笑得头巾坠地,一头黑发扑散。乍一看绵密美丽,仔细瞧,却见其中几根突兀银丝。
菡羞眼前闪烁了重影,何四忽而大吼:
“死了!早死了!逃亡的路上便死了!”
“我亲眼瞧着他滑出跨下,我怕狼,索性让我儿为母亲护航一回。”那嗓音突如其来软成柔丝,喃喃低语。
“真是我的好孩子…”
“陆菡羞,你知我过的什么日子?”何四喃喃完了,眼中陡落两道泪,恨不能上来吃了她:
“侍女背叛,车夫不轨。我满身血污瘫躺闹市三天三夜无人肯看一眼!唯有那位圣人施以援手让我苟活!陆菡羞,你那时与他在这里亲亲热热过小日子,带着钱财根本不愁衣食。就你心好,办农舍养闲人,到头来还要指责我事事钻牛角尖!
好人都让你做了,谁都明里暗里捧着你!还有人知晓你从前如何声名狼藉么?没有!他们只知道你是活观音陆夫人,你家庭合睦美丽善良!”
一朝王妃,一朝农妇。万般造弄,皆不由她。
如何不甘,如何悲痛。何四再不曾掩瞒,仿佛就要在这个档口全数宣泄个干净。
菡羞被骂得怔忪。脑中轰鸣半刻,咽一口唾沫,昂脖同她对峙:
“不,裴止风救你分明是早等好了!你那些苦难未必就是意外,何四,以你的脑子我才不信你参不透!”
“那又如何?闻衍璋是共敌,他该死。裴公给我助力,我怎又不接的道理?”
她再度来掐人,背脊高拱,突然豁出所有力道,似莽夫般挥拳砸人。麒儿不知是否感受到此处的争执,哭声不断升高。何四的手高高悬着,狠狠落下。菡羞闭眼,只以为至少得眼肿。那手带来的风却擦过脸颊,落到了她泛开的衣裳上。
蓦地,半晌也无痛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