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陆菡枂来送过一次账本。上头明明白白标注了谁谁谁亏欠,谁谁谁贪污。一分一毫都没差,所有的账算得精准无误。
她拿到账本时发了许久呆。
苦心孤诣…菡羞捏着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叹气。
就为了孩子不被清算?
可这么久了,闻衍璋从来没对她动过手。
大概,她抱着必死的心,还是想杀他们。可是最后一念之差,选择让稚儿活下去。
这些要是不意外,闻衍璋门儿清。可他向来什么事都提前准备完善,这次却在尘埃落尽后才姗姗来迟。
真不对劲。
不来看她,更不对劲。
她迷糊了一觉。夜里,门终于响动。菡羞眼睛猛睁,立即缩在床后注视。
他没点灯,身上那混杂的冷香也不甚清晰。幸有窗缝里漏来的月光描摹出了熟悉的轮廓。侧颜笔挺,锋芒毕露。
菡羞莫名扁了嘴。
闻衍璋背着她解衣裳,大衫林落挂屏风一头。水声簌簌,不多时,鼻尖突然传来一股血腥气。
菡羞初时迷惑,等到血腥味扩散得更大,瞬即意识到了。
闻衍璋受了伤。
她一下站起,背影敏锐回首,菡羞视若无物,啪嗒嗒冲他跟前一瞧。
闻衍璋眯眼,察觉熟稔的气息后并未有举动。而是捞起衣服便穿,顺之将手上湿漉漉的帕子捏至身后。
菡羞一把扯回衣服,凑近一摸,果真在胸肌上摸到黏腻的伤口。她脑筋一跳,瞪他黑夜里模糊不清的脸:
“别告诉我这么久不来找我是因为你受了伤!怎么受的,什么时候受的。你说。”
他却默不作声,扯回衣裳要走。
菡羞怔了,抬脚去追:“闻衍璋,你怎么了?”
青年不停步伐,眼见就要推开门。菡羞跑过,直接靠紧正门,狐狸眼极严肃:
“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你还伤着。”
闻衍璋顿,似乎沉默了一会。蓦地,漠然:
“不算重伤,你才刚好,离血腥远些。”
“你——”菡羞突然卡壳,不明白他这态度的转变是因为什么。可本能地,她想在此把这事解决掉。
两脚抵住脚下石砖,菡羞大大伸开双臂,不让他走。
这姿态有些滑稽,不知有没有逗笑闻衍璋。菡羞两眼紧迫,生怕他翻窗跑了。
索性闻衍璋并不如她所想。
他套上一侧衣袖,衣摆划过腹上六块壁垒分明的沟壑,嗓音说不上来的讥诮:
“你这是做什么。”
菡羞陡觉尴尬,一面又莫名其妙:
“我想看看你的伤。还有…”
他接得直白:“何瑜婉与裴止风?”
她不吱声了。
闻衍璋顿,“同你想的差不多。”他语气寡淡:
“我还有事。”
“你先等等,不行吗?”
不懂为何自己这会的态度有些落下风。菡羞心虚一缩脖,求似的缠磨。
闻衍璋好似被不胜烦扰,转身取了火折子点灯。房里瞬时亮了一小块,却也只是一小块。
堪堪照亮他胸前拳头大小的烂疤,正渗血,红黑相间。看着像一坨腐肉,极为恶心。
本能地胃部抽搐。她直勾勾干站在原地。
闻衍璋拉过铜盆继续擦拭伤口,水面倒映他随唇舌牵动的锋利下颚。身前红珠若隐若现。青年面无表情,语气辨不出喜怒:
“这下满意了?”
菡羞嘴唇颤,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伤。
她口干舌燥,半晌道歉:“对不起,我去取点药。”
闻衍璋眉眼一深,叫住欲走的人:
“我自是用过药的。”
用过药了…却还是止不住血?菡羞不禁转眼再盯他胸前,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
见闻衍璋还继续用脏了的帕子擦伤口,黏腻的肉不住轻抖。她心里硌,上前蹲一边,仰头:
“我来擦吧。”
闻衍璋斜眸,若有若无打量。
火苗跃动。这张狐颜镀了暖光,自行柔软些许。菡羞来前不曾梳理头发,一头青丝自然而然披散,裹得脸小小的。
这回,他未拒绝。
菡羞从他手中拿过帕子,出去换了盆水。边擦便问:
“你不来找我,不会是因为这伤吧?”
闻衍璋不答,菡羞于是默认。皱着脸拧帕子,继续问:
“哪天伤的?我被何四掳走那天?”
手下胸膛起伏,她抿嘴:
“你和裴止风…?”
闻衍璋靠坐小椅上不知在想什么。闻言:“嗯。”
她眉头一折,回去翻出纱布,自胸前绕过闻衍璋的肩背,“看着不像刀剑害的。”
他低目瞧她,眼底黑压压一片。不说对,也不说不对。
菡羞这时感觉闻衍璋好像在跟她置气。
以往他虽然也懒洋洋地,可无论如何都要嗯一声给个回复。现在这模样,反而好像不高兴呢。
…又闷哪出气?
菡羞慢慢把绕在他后颈的手抽回,既然闻衍璋不耐烦的模样,她先离开再说。免得脾气上来一齐发火。
这么想着,她直腰。好心顺手把衣裳给闻衍璋理理,哪想,他膝盖忽然前顶上她的,一下叫她站不稳,前后摆两下哐地扑进闻衍璋怀中。鼻尖正抵着纱布。
“你,”她不明所以,那两条臂膀却刹那收紧。一只手拖住她臀下,迫得她全部的身体都埋进他的。
菡羞吸气,虽然这次被抱得紧,可还能呼吸。
她无奈:“你到底怎么了啊?”
哪里都怪怪的。
话音未落,胸襟一松。大手握住她左心,菡羞张唇。这人似乎压抑已久。经久沉冗的愠怒破开一个口。便合不上。
闻衍璋的呼吸深而冷:
“遇见他是三生有幸。遇见我呢?”
“幸,还是不幸?”
小油灯似被寒风吹得扑闪。菡羞一下明白了。
原来,他看到了。
“…”她眉头折的弧度又大了。犯难得很。
闻衍璋是早就来了在看戏。听见那段话冒火了。以至于在车上不吭声,后来也不来找她?
菡羞一时语塞。
这是在和她生气,还是和自己生气。
力道加重,她往一边扭扭身体,把那只手压,尽量轻快: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谁遇上都会觉得幸运的。你,吃醋啦?”
青年眸光闪烁,胳膊弯直,忽地不轻不重推开人,嗤笑:
“我吃谁的醋?”
菡羞脚跟不稳,身子摇摇摆摆两下,一愣,没料到他好像真的一直停在气头上。
反应过来后,不可置信咬唇——他居然还推她!
登时,脸上也窜火星子。菡羞憋口气,瞪眼:
“不承认就算了。你不要抓奸一样,我干了什么你不是都看在眼里吗。林嘉昱来救得我,我断没有不客气的道理。何况当时他真心待我好,这都是既定事实。
闻衍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闷炮。你不高兴,那天就可以直接来问我,至于弄成这场面吗?”
不给他说话的空档,菡羞一记起往昔,又忍不住翻旧账:
“你瞒了我好多事,我都没计较呢。而且好早我就说过和林嘉昱的关系,没想到你一直膈应到今天。你要是这么不高兴,当时怎么没用你的计谋杀了我和他?这样一了百了,你继续完成你的大业去!”
越说越气,菡羞转头便要走出这破地。一直面无表情的青年眉头微挑,快她一步起身覆过胸膛。两手稳稳压回门板,连带着把菡羞一同控在身下。
菡羞咬牙,忽地,抬脚后跟题他腿骨。闻衍璋身体一动,踢个空。
好狗!
黑脸,她立即提手肘击去,却被一握。菡羞啊一下,遭他压制个严实,不等她喊,闻衍璋叹:
“你只记我的坏。”
菡羞挣扎的手凝滞。脖子后头突然发烫。
蓦地,湿意绵延。鼻尖蹭着耳廓,暗捎着化骨柔的流连。他语调诡异扭拧:
“陆菡羞,我妒了。”
女孩唰地瞪大眼,心跳漏一拍。耳后爬上烧红。
妒?
衣料窸窣,闻衍璋的气息逐渐落下,衣带渐松,他却只抱着她。瞻仰这尊肉身。
“我放他先来一步,我想看看,你到底如何待他。”
女子的呼吸急促,眼前金星阵阵。肌肤轻抖,菡羞两手抓紧门柩。
“你故意…!”
“是,我故意。”大手覆上她的,他深深呵气,吹扰耳珠。
“你总骗我,哄我。我不信你。”
直到现在,竟然都不信?菡羞张唇,很想解释转圜。他似笑非笑:
“我惶惶不安,百般挣扎。可我无法自拔。”
“你想我爱你?可你呢?你说你心爱我,是真心还是假意?”
城墙一夜竟还让他疑虑。她大腿发软,脸色胀红,急急否认:“我,我都肯定过了,怎么会说谎?你明明知道的,你不要…磨砺我。”
他突得张开獠牙狠一叼她后颈薄肉,咬地菡羞龇牙:
“何氏女在你心中都比我重要。你为她食不下咽,为她郁郁寡欢。我忍着,从她现身开始便压着杀意。任你过家家玩闹。”
何四不过必死之人。从她听从裴止风调遣伊始便注定往地府行。
闻衍璋自然不喜,可说厌恶。然他什么都不曾做。随她在沂州行动搜寻情报。
菡羞却是意外。
她吸了药,本不该醒。赶路中,他只想将裴止风与何四挫骨扬灰。可半途遇到挣脱敌手的林嘉昱,闻衍璋莫名退步,静观他与菡羞相谈。
他正大光明躲藏在林野后,妒火燎原。
牵来那只手抚自己的心口。闻衍璋声量不知何时低缓深沉:
“若这伤口再深些,我的心便能掏出来。陆菡羞,你比我还要坏。”
什么不搭噶的,堪不投他对于一个女子的别样嫉恨。菡羞想躲,青年莫名耷了声息,似委屈,化有实质地挠她心肝:
“想给你放一城烟火。可惜,先灼伤了我自己。”
青年阖目,怡然瞒下骇人的一桩桩。
他眯眼,鼻骨拱开女孩的发,眼睫震颤着细密地亲吻她。菡羞不解他情绪的贸然转变。可在碰及纱布时,力道卸了。
她别开实线,假装不明白闻衍璋的意思,只答字面的:
“你何时这么不谨慎了。”
他突然笑,眉眼盈盈:“你替我记着。”
“以后时时刻刻提醒我小心,不要叫我再踏这个坑。”
菡羞顿了顿:“…晓得了。”
“我将心里话都摆在你眼前。陆菡羞,不许再骗我。”
“…”骗?到底什么算骗?离开他回家,是骗么?
“你予我真心,我还以真心。可我若爱一个人,绝不许那人爱我比我爱她少。”
意乱神迷,闻衍璋贴着她的腰。呵气如兰:
“你当知,我自小吝啬心窄。”
菡羞昏沉中一个激灵,陡觉心里凉嗖嗖的。奈何贼床已上耳畔不知是威胁,还是乞求:
“如今虽不算飞黄腾达,却也是富贵滔天。你若背弃我,我定要你万劫不——”
“唔!”青年突兀一窒,不敢置信,那白皙的女孩眼神却重归清明。双臂环着他,自发亲吻这冷厉的唇。
“闻衍璋,我爱你。”
他瞳孔巨震,菡羞像是怕他没听见。又重复:
“我爱你。”
她贴住他的躯干,安静地不曾再说话。
周遭静了足有一刻钟那样长。闻衍璋一点点侧目。
唇角随即扬起大大的弧度,菡羞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我好不容易才和你走到这,我才不要分开。”她拨他的发,亲他眼后红痣,哄诱得无师自通:
“我一直都喜欢你呢。你难道真的不知道?”
说着,小脸低埋。她皱了脸。柳叶眉折,娇极。
胸膛的肌肤点了几点热流。闻衍璋面色清寒,打量着头一回给出正面承诺的菡羞,指骨一寸寸松,缓缓放开青筋暴起的拳。
心计如他,此刻竟也难迅速分清真假。脑子告诉他,她恐怕还在诓骗。
心却劝导他,快打开爱意汹涌的门闸。
他竭力与本心搏斗。最后,望着她的眼。
闻衍璋蓦地轻笑。菡羞下意识快速眨眼。他便顺之俯首逼她。菡羞颤了颤,认命似的送上脖子供他啃噬,如他所愿复述:
“我不会走,我只爱你。”
耳倏鸣,一发不可收拾,至死不懈。
大手捏来下颚,换而手捧。两腮冷了冷。
菡羞抖着心,不知在期盼什么。
长指撕扯凌乱的褥子,闻衍璋压在舌尖多时的“好。”字,舍开心扉,与己身一并淹进喘息的洪流,再不徘徊。
动静歇停,寒月照花林。鸦声不见,独这书房一方天地。
【滴——恭喜宿主,贺喜宿主。好感度直升99。回家指日可待。】
菡羞闭着眼起伏。不懂为何,听了这电子音却无端想哭。
偌大书房,月影来回游荡。左右窥探,勉力只瞧见层峦叠嶂的黑影。
菡羞浑身脱力躺着,回味【99好感度】的电子音,本该欣喜。疲乏却在随后冲垮这细微的快乐,闻衍璋埋头在她身前。头一回先她一步闭上了眼。
她用眼睛描摹这张好看的脸。掠过要皱不皱要舒展不舒展的眉心。交融的汗泪,疼痛的腰腹,绑缚的绳索…这恐怕是他人生中最放纵,最不设防的一次了。
他在想什么呢?
冥冥之中…菡羞臊完觉得,自己好像暴露了些东西。
可,菡羞垂眼。
她赢了。
1好感度,是闻衍璋最后的防线。
好打破,也很难打破。
第109章 原来如此
睡意碎洒。菡羞推不动身上的人, 索性维持着这纠结的姿势闭目。
夜有几重,本熟睡的闻衍璋却倏地睁开乌压压的眼,直视身下满脸疲乏的菡羞。
冰寒的黑眼珠一寸不动盯至天将明, 方才稍稍流转眸光, 腰腹上顶,撤开空隙一抚胸前湿透的纱布。长指屈折, 静谧勾拨两下,绕肩的白纱便松却。鼓起的臂膀挥一阵风,身上那块伤口便再度露出。
闻衍璋低头瞧了眼, 面上未显甚鲜明的神色。只这双眼, 突然四下游动, 潮湿粘腻。
冬日, 到底还是冷的。
他半手支头,侧下身来用手指绕菡羞的长发。悄无声息地思忖了瞬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