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羞撅嘴,便听这人嘴里吐了俩闻所未闻的字:
“晦气。”
随意的一句,她却一惊。
闻衍璋几时也会说这样的话了?
分明他从来都不避生死。
菡羞压着惊愕,本想试探着哄他搞些避孕的方法。转念一想,又怕打草惊蛇。
以他目前这个怪异的要痴不痴的态度,她潜意识不敢撩虎须。万一过了火惹出爪牙,怕得得不偿失。
1好感度…
到底该怎么突破呢?
不过她很快没有太多闲暇去研究这事。正月眨眼就过了,沂州大大小小的事务重新周转。
照理说闻衍璋还担着职务,须得干活。可最近却摸不着头脑的悠闲,没事就去点后院里的土炉子。
菡羞一边翻账本,一面记起太守府里好像也有这么一个。只是那个不如现在这个外观圆润好看,两边还烧了对尖尖的小耳朵。
陆菡枂把两个对对坐玩磨喝乐的小家伙抱到脚边,噼里啪啦地打算盘。嘴里咕哝:
“嘶,刘阿婶可真没少贪。仗着交情倚老卖老,还要多亏婉——她点出来,不然这笔钱至今不翼而飞。”
菡羞笑笑,把大多账本都摆姐姐跟前。陆菡枂白她:
“怎么越发偷懒了?全给我干?”
菡羞低下头,心想以后都是你们的,她能待多久还未可知。万一….总要做好离别的准备。
面上还是嘿嘿一笑:“最近困的很,你帮帮我嘛。”
陆菡枂叹气,却依言把账本搂来身前翻看。菡羞撑脸瞧了会孩子,又专注地凝视陆菡枂。耷了耷眼。
“我脸上有金子,你要这样盯着我?”
“没有,没有。”菡羞立马转移话题,听陆菡枂唠嗑起家常。她时怒时嗔,倒真切地在过自家的小日子。一通八卦牢骚,手摸上肚。她放了账本,脸上显出点羞涩:
“你可不知,搬到山下后隔壁人家的小丫头有多古灵精怪。我喜欢极了,想着给顺儿麒儿添个妹妹,可今年不行。怕得拖个两年去了。”
菡羞卡顿,随后附和:“生孩子多伤人,不急于一时。”
陆菡枂不曾驳斥这句,便算赞同了。不过迅速剐妹妹一眼,脸上端出姐姐的架子:
“你和他这些日子恩爱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这妹妹由你来添才对。正好我们两家并一家,骨血相连,往后三个孩子一起长大,那才叫个阖家好呢!”
“这——”菡羞把眼神飘远,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被催生了。情况不妙,瞅准机会,菡羞一溜烟跑了。陆菡枂啧一声,摇头。还是孩子心性!
“我可告诉你,爹娘也是这个意思!”
菡羞提着裙摆头也不转。待到腹饥,桌上多了只喷香的裹泥荷叶鸡。菡羞磨蹭到催生部队走了才出来,闻衍璋筷子往鸡上一敲:
“要凉了。”
菡羞站原地不动了会,问:
“没见你出去啊,哪来的?”
他轻描淡写:“自己做的。”
菡羞欣喜坐下开动,他又补一句:“不比外头的差。”那眼,顺势一瞄她肚子。待她大快朵颐完毕,青年隐隐绰绰:
“若你实在不想要孩子,我往后不弄进去便是。不可起胡吃药的心思。”
悬着沾满油的手,鸡骨头啪嗒掉了。她偏头,有点诧异:
“真的啊?”
这么通情达理,这么轻易改口。
闻衍璋和印象里的那个越发不同了。
她擦擦手,忽然凑去弯眼:
“你是不是悟了?对嘛,我们两个人也照样可以过安安稳稳幸幸福福的小日子。”
安稳,幸福?
青年抬手撩开肩头散发,露出一个她看不太懂的莫测神色。正疑惑,闻衍璋颔首,随之摸了摸心口:
“伤还有些疼,你给我揉揉。”
她惊呼:“这么久了还没好?不是结了痂吗?”
他覆上摸来的手,微笑:“只皮肉结有什么用。”
心,还坏着。
菡羞没在意,听着闻衍璋这句暗戳戳藏着什么的话,也一时半会不知道答什么。想了想说了句充满爱情酸臭味的话:
“那还有哪里要结?你可不能弄伤自己,我要担心的。”
闻衍璋唇扬了扬,似是极喜欢她的关怀。
“晚上让你瞧。”
菡羞:“….”怕不是又把她往床上哄呢。
踢踢踏踏。拐杖锤动青石。青年拥妻在怀本是极甜蜜温馨的场面。不巧,横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饱含沧桑无奈。
冬去春来,一晃,是播种的时节。菡羞捏着鼻子灌了碗药汁,撸袖子下池塘种水稻。
百姓个个地笑着闲聊,翠茵茵的稻苗抛地一个比一个高。晌午都回家吃饭了,陆菡枂对完账,见菡羞两腿沾满泥要进屋,立马喝止:
“要死了?快去洗干净了再来!”
菡羞依言打水,陆菡枂又道:“药喝了罢?为了你这心疾全家到处求方子,这个可是从前圣手嫡亲徒弟开的,你喝上一年半载定能康复。幸好沂州不缺好药材…”
“晓得的晓得的,这可是我的好姐姐弄来的方子!”
“少贫嘴!诶对了。妹夫呢?”
菡羞提着裤子进门,闻言道:“好像陪亚父去田埂散步了,你找他?”
“嗯,”陆菡枂点头:“你姐夫现半担了沂州职务,整日忙得不可开交。连教导孩子都来不及。这不和我诉苦呢。”
回忆最近,好像确实不咋见李霁 的身影,反而闻衍璋一直闲着。之前没听陆菡枂说,她也不算清楚。
这么一提,菡羞不禁咂摸了。
闻衍璋要干啥?
明明他平时也按时出门来着。
陆菡枂暂放下毛笔:“你姐夫好像找他有事商谈。还有,我想起来,你们成婚时爹娘私底下问过亚父生辰。似乎就是这几日里,他们差我来给你报个信,问问如何操办寿宴。”
“这样?”菡羞意外,立即摆正了态度。
“只可惜没确切哪日,老人家年岁大了,记不住也不怪。可我们做亲家的定不能怠慢。”
菡羞郑重点点头:“那我去问问。”
鲜妍的姑娘提篮而行。一路上,绿荫连绵。草动,雀鸣,人声,炊烟。沿路晾药的竹架,绕架追赶的总角孩童。
弯腰插秧的妇人男子,见这素面朝天一身细麻的人儿走在潮濡的泥地里,不免心疼。有些个隔着老远挥手喊话:
“夫人,脏脚!”
菡羞对那妇人笑:“有什么大不了,我也才插秧了呢!姐姐们,可看见我相公了?”
“大人呐?看见咯,在前头最偏的那块地同老爷子说话呢!”
她谢过,顺着指引过去。弯折小路底下,踩过一座小丘。流水潺潺,闻见人声,菡羞停脚正要喊,却在看见 二人相谈时及时止住。只见闻衍璋扶亚父一把,道:
“田里多虫蛇。您一把年纪了不似从前灵便,少劳作些好。”
老人家不理,神神在在望着刚插好的一亩苗出神了会,掂掂手里剩下的一颗,自顾自:
“我在皇庄干了一辈子。什么没瞧见过?当年背你在身上也能犁地十里!那时候我种的都是什么地啊?最贫,最远。哪有这里的肥沃?便是那样,我也回回都是第一个种下春苗的。”
水田里的嫩苗不知是不是响应,绿枝摆了两摆。生意盎然。
闻衍璋守在老人家身后,面上是惯有的凉淡平缓。不多么关怀,也不过分冷落。随着他的话,脑中浮现一片灰霭的幼时,略提了提气,仅答了个音节。
“想你也不愿回溯往事,你过得苦,我又年老力衰,护不住你。比你大的太监们总抢你的饭食,逼着你去督工手底下讨活…我心疼,可又没法。”
亚父今日的神智清晰地非比寻常。他知他不爱听这些,以往从不提。闻衍璋盯一眼纷白的发:
“我早不计较那些,亚父不用惦念。”
老人家呵呵一笑:
“后来那些还留在皇庄的小太监都悄无声息没了踪迹。我初时未留意,待督工调走后才发现、你长大了,早早就会斗智谋。你从小就有能耐,我便认定了,你能风光复国。”
“…”
引欺凌者去当年那好娈童的老太监跟前露脸这事,闻衍璋本断定没人知晓。不想,原来亚父都悄摸看在眼里。
他不觉眯了眯眸子,在亚父身边蹲坐下:
“您今日格外有精神。”
老太监却不理会话外音,缓缓转脸,老朽的左手竟缓缓抬起,摸上青年的面颊。打起十二分的力气似的,浑浊的眼重浮了清光。
枯树皮般的手再将养也软和不得。置面颊上糙地很。闻衍璋蓦地正色,忽而手背陡凉。他低眼,见是亚父握住自己的,递入那棵剩下的稻苗。
他眼底一深,老太监已握着他右手,将稻苗轻轻放入脚边的小洼中。
”嘟——”稻鱼吐泡。
“想等那丫头来,却怕她染上晦气。罢了,我没有东西留给你。只赠你一亩春禾,往后结一片稻穗,你和那好孩子都平安顺遂。”
那双苍老的手撤了回去,手的主人依旧笑着,慢慢缩动脖颈。皱巴巴的老皮一层又一层,状若轻易就能揭下外壳的死树。
他笑容极纯粹:“不怕你笑我这老骨头。我…想爹娘啦。”
雀鸟飞于林,鸣啼不休。
太监猝然阖目。
老树长眠新苗前。
这个自幼以匡扶闻氏为己任的老者,带着对早记不得相貌的父母的怀恋,死了。
闻衍璋怔仲,突而哑声低唤:
“…亚父?”
那老人兀自闭着眼,恍若未闻。
骤然死寂,青年瞳孔圆睁,半晌抱住老者厉喝:“亚父!”
雀鸟一惊,生怕被波及,纷纷振翅远行。
时间隔了很久。
久到菡羞看着盖蓝布上的块干却的湿痕,神色恍惚。
她没有料到,满怀希冀的春日里,迎面而来的是猝不及防的死亡。
擦了擦湿漉漉的脸方抬眼。猛然与闻衍璋那双泛红的眼睛对视。
她窒,望他怀中的老人一眼,像是给自己打气。绷紧身体默默走到他跟前蹲下,抓住青筋暴起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心口揉了揉。
闻衍璋眦目,泛红的眼周跳动。
菡羞另一手握住老太监的,同青年碰了碰额头。闻衍璋再震。
她本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此时此景莫名一字难言。
于是菡羞闭上眼,抱住青年轻颤的身体。闻衍璋埋首在怀,长久不语。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他们一直在一起。
*
葬礼办的简单朴实。
闻衍璋出乎意料,一滴泪也没流。或许生来就不太需要眼泪。不过真正挑了处好地方下葬。披麻戴孝,彬彬有礼招呼来人。
大伙不算太意外。说来也是喜丧了,这位老爷子极能活,很是长寿。见闻衍璋还是那个模样,众人也便放下心。
菡羞陪着磕头烧纸,陆母道,往后日子照过。
大家都这么觉得。
但菡羞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闻衍璋变了,变得淡漠,和她的话也更少。
她不懂到底怎么安慰他,都说老人家大限已至,回光返照,显然他自己也早有预料。可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逝去的不是她的血肉至亲,再同理心她也无法分担闻衍璋的痛苦。
真不对。
明明随时准备着要走,在这种情形下应该加大攻破心房的速度。她却该死的不忍心。
可一直沉默是不行的。找了个时机,菡羞主动挑起话题。
”你最近好点没?”
时间不早了,闻衍璋堪堪才回家。彼时刚洗漱完毕,发还湿着。不想菡羞还醒,他黑暗中沉默,没有回答。
她就知道。窸窸窣窣,菡羞索性站起来,借月和他面对面。
他还是没说话,静静凝视。
菡羞泄气,张开手,重重抱了他一下。
她逐字斟酌:“你要还难过,悄悄跟我哭一哭。”
青年仍闭着唇,冷噤疏寒。
“…”她咬咬牙,忽而后仰。抱他倒上榻。
闻衍璋绷着的身体骤然间软了。
他窝在她怀中,菡羞觉得他约莫是头一回准许自己佝偻脊背。青年展开柔软不设防的腹,用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诡异音调道:
“我在他背上长大。吃的是掺石麦饭,喝的是喂马剩水。幼时无聊,我只好数自己的肋骨有几根打发时光。”
闻衍璋抓紧菡羞的手指,重重阖目。
“八根肋骨。根根凸起。日子比神仙的命数还要长,多亏他,我才没有早夭。”
“可他那时就极老,争不过旁人。他只好吃地上杂草,将那些泔水省给我。”
“我总是饿,总是冷。”雪地见你那一面,他萌生吞食之欲。迫切地想分吃小白狐。
唤醒人最重要的食欲。这是怎样的喜爱。
青年的手抖着,不受控制,幅度大得菡羞有些担心。她只能把他更抱进怀里,给他温热的慰藉。
她不说话,却一并感受他话中压抑多时的痛楚。她甚至联想。小时候的闻衍璋撩起衣服,面无表情用细小的手指点动凸起的肋骨。
这是原书中从没有提及的,属于一个反派小角色的往事。
也是她根本不了解的事。
闻衍璋反手抱住菡羞,一颗头置于她腹部,仿佛能从其中汲取生的力量。
“菡羞,你没有那样了解我。你不知我如何踮着脚尖绝路逢生,你也不知——”
菡羞怔,闻衍璋笑:
“如今,我只有你了。”
他闷着嗓向她讨要承诺:
“你不会走,是不是?”
卸下铠甲的强者脆弱易碎。他只在两种场合说这样的话。无爱,爱极。无爱时肆意诓骗,珍爱时字字真心。
菡羞本昏蒙,这一问又一激灵,身体发僵。她明白,闻衍璋此刻听不得半个字的不诚心。这是个好机会,只要自己认真说情话,继续哄他,可能下一秒,她就会回到21世纪。
可菡羞张不开嘴。
氛围凝滞。
良久,闻衍璋伸手,自作主张替她应了话:
“你我是少年夫妻,理当白首两不疑。”
像是给自己找个佐证,青年支起身体。菡羞默默承下这饱含痛苦的火海。
要快点了。
再延后,这团火可能会把她烧死。
这次,他果然弄在了外头。
腥苦的汁液不知不觉流入口中,无名的力量灌注四肢。他道那是药,她便不再留意。沉浮间,却总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尊丑陋可怖的石像。闻衍璋光滑的肩遮挡过几回,她被吸引了视线,慢慢将幻觉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