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前方,她一眼就认出坐在台上正前方的那抹玄色身影。
此时,隋原年坐在主审台上,眼望下方。
冷峻而令人压抑的气息令陪审的皇城司司长叶建木感到压力倍增。
这个案子,原本就是个烫手山芋。
台下犯人是武将世家陈氏父子以及一众男性下人。
台上主审是台下犯人的女婿。
这,这真是见鬼了都。
这里面,哪个是他平时能惹得起的人物?
叶建木擦了擦鬓角密汗,回想起这几日朝中的风云变化。可谓是说书人都不敢说得这般跌宕起伏。
起先是那陈氏父子接旨回了京,一入京自然就被他们皇城司按令押入水牢。
皇上原本是按陈氏父子的口供给定的护国失职罪,按照律法守城不利,应该给予赐死。
那么很可能还有个体面的死法,比如赐毒酒酒或赐刺剑什么的。毕竟是武将世家,之前为国守护边疆那么多年,战功赫赫。就算现在惹了圣怒,赐死也能留个全尸。
听说圣旨都拟好了。剩下的十万陈家军兵权也拟好要移交到晋王麾下。
谁知三天前应王突然夜里面见了圣上后,圣上大怒,当即命他皇城司夜审陈氏父子。
审问的主题,围绕着陈氏父子是否勾结外党,故意将三座城池让给外贼。
陈氏父子吃了不少苦头,始终没有认罪。
但圣上最终还是以叛国罪定了陈氏一族,处以腰斩。
圣旨是在今早长明殿上当场宣读的,宣读完后,就宣布正午行刑了。
而且朝堂上下了另道圣旨同时宣布应王对此次陈氏一族的审讯有功,为国忧思,大义灭亲,故将陈家军十万兵权移交到应王麾下。并命应王担任此次行刑监刑人。
事情突然就转了这么大个圈子,整个朝堂当场差点就炸开了。
反应最大的自然是晋王。从他铁青色的脸就足以看出他有多气愤。
他作为皇城司司长也是一脸懵啊,一整个早上过去了,到现在对这件事情还是感到有些消化不良。
但不管如何,圣旨已下,不管其中曲折到底如何,一切就是尘埃落定了。
此时叶建木往隋原年瞄了一眼,见他始终面无表情,一时也无法揣测他心中是何种想法。
于是上前恭敬问道,“应王爷,时辰差不多到了,台下人数众多,恐秩序难挡,要不要...”他举手轻轻在空中一划,比了个简易的动作。
隋原年这才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把他看的打了个激灵。
一个为达目的,连自己岳父一族生死都搭进去的人,他自认自己不敢与其比肩。
没想到隋原年轻轻点了下头,想来他也是想尽早结束的。
随后就由皇城司的主事当众宣读了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陈氏陈仰光,大儿陈其礼,二儿陈其岁,通敌卖国,勾结外党,致使大商连失三座城池。国之多艰,民不聊生,陈氏父子其罪当诛!永辉十三年端午特赐陈氏一族男子腰斩,女子流放西蛮,即刻执刑,不得有误!钦此!”
台下被套上手链脚链的陈仰光一直跪在地上,听完圣旨后,只是恭敬往皇宫的方向拜了三拜,随后坚定地回应了句,“臣,谢主隆恩!”
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仿佛即将面临行刑的是他人。
同样在台下的陈宁听到圣旨,就没这般淡定了,她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到父亲面前忏悔。
巨大的悔恨包裹着她的心,她已经顾不及这是什么场合什么情形。
用尽剩余的力气,猛使内力,终于越过人群,冲到最前面。隔着一排护卫的尖刀,她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和两个哥哥。
“爹——”“大哥,二哥——”
没有人想到会突然横冲直撞出来这么个人,而且是个貌美的弱女子。
当场就有人高喊出了声,“小心,有人要劫犯人!”
锵锵刀剑出鞘声,场上气愤顿时紧张了几分。
陈仰光一下就认出了陈宁,朝她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陈宁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在她印象中,父亲一直是像座山一样不会倒的。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狼狈过。
身上明显有很严重的伤痕以致于他的腰板已经无法挺直。
大哥一只眼睛蒙上了血伽,或许那只眼睛已经无法视物,只露出另一只眼惊愕地看着她。
二哥两只手明显已经被抽了筋,耷拉在两侧像两根飘荡的柳条。
其他男丁个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
时间仿佛都静止了,陈宁的心痛到无法呼吸。
她突然感到自己就算是死一万次,都不足以向他们谢罪。
是她,所托非人,活生生将他们拖入万劫不复的地狱的啊。
她是有多傻啊,才会去信隋原年...
第16章 忏悔
当隋原年看到那抹白色身影居然出现在刑场时。饶是他平时再怎样冷静克制,此时还是眼中涌出了惊讶。
薄唇抿成一条线,低头示意顾照上前,愠色难掩,厉声道,“立即把王妃带走!”
“是!”顾照心领神会,轻轻一个纵越就来到陈宁面前。
“王妃,请跟属下回去!”
刚要抓住陈宁,毫无防备地,便被对方狠狠运掌劈向胸口。
顾照错愕呆立在原地,虽说王妃这一掌无法伤他性命,但喷出口血还是要的。
“噗——王妃,请属下回去吧。”
捂住胸口,他还是尽责地提醒道。
“滚!不要逼我杀你!”陈宁冷冷说道,懒得与他纠缠。
再度提了口内气,翻身越过挡她在外的那道人墙,直接奔向自己亲人。
人墙皆是手举长矛的护卫,她这么一翻,那些护卫直接就将长矛对准了她。
叶建木当场跳脚,“大胆,实在大胆!何人敢来劫囚犯?来啊,把此人给本官拿下,生死勿论!”
场上人声鼎沸,看热闹的老百姓没想到还能上演劫囚犯这么一出,霎时间有些人想凑近点看更具体,有些人又害怕被波及想退出,人群开始出现推搡,一时间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陈仰光急急高喊,“阿宁,别出手!听爹话,赶紧回去!”
这些日子被上刑了多少回他已经记不清。哪怕现在马上就要被处以腰斩,也没使他动摇过半分。
但是,此刻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不顾一切赶来看他的模样,轻而易举地就这么拨动了这个久经沙场的硬汉最柔弱的那根弦。
他眼底有些许泛红。
陈宁并没有理会他的话,加快脚步朝他狂奔而来。此刻,她只想跪在自己老父面前忏悔。假如她的家人都死了,她岂能独活?
突然一道黑影从上空罩住了她。她闻道了那股熟悉的檀香味道。只是一个瞬间,便被拦住去路。
“阿宁,这里不适合你来!快跟顾照回去!”
陈宁抬头对上隋原年,紧绷的下颌线预示着他在克制自己的怒意。
陈宁突然很想笑,一路过来的路上,她已经听过十万陈家军被归入他麾下的消息。
他岂会跟自己一样担心自己的父亲?他骗她交出玉牌,心心念念的,无非是讨皇帝信任,想吞下那十万精兵作自己的后盾!
“我不适合来这里难道你就适合来这里?你不是拿玉牌替我去跟皇上求情吗?怎么我爹和哥哥们会在这里?”
“阿宁,这事容我日后跟你解释,你现在赶紧离开!不要胡闹!”
“胡闹?你诓我玉牌无非就是要去皇帝面前证明你能调动陈家军,你才是陈家军的最佳接替者。夺完兵权你就给陈家安了个叛国罪,好叫你日后高枕无忧,你当真是卑鄙!”
“够了!”
后面手拿长矛的护卫听到王爷的喝声,立即涌上前,想将闯入着刺死。
隋原年不容分说,将陈宁牢牢囚禁在自己臂弯,轻轻挥动袖袍,被阻挡了几名上前的护卫,“大胆!此人是本王王妃!”
这一句,当场令刑场劫囚犯的紧迫感调节成亲人相送的氛围。众护卫诧异之余,纷纷收起长矛。
台上的叶建木听到这话,当场更加懵逼,密汗再一次倾泻而出,他就说这场行刑是个烫手山芋嘛。敢情王爷是把家事搬到刑场上来演。
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宁被隋原年牢牢钳制住,挣扎无果后,所有的愤恨在此刻倾泻而出,凄厉道,“你就是杀人凶手!你设计了这一切,害陈家承受灭门之灾。隋原年,我要替陈家报仇!”
没有再任何多余的话语,陈宁咬牙使出了浑身力气,将被反转的双手用力一扭,冲破了隋原年的钳制。随即迅速拔出头上的玉簪,狠狠往他胸口一插...
隋原年用一只手顶住了那玉簪的尖刺,电光火石间再暗暗使了内力,将她所有手指静脉全部震断。
握着玉簪的纤纤玉手随即有如细丝般无声垂落。
陈宁眼见自己斗不过她,想到自己也不想苟活下去,不如先自己父亲一步归天,好在前头一会为父亲和哥哥们领路,便运气想咬舌自尽。
隋原年当场再次暗暗使力捏断了她的下颌骨处的一根筋。
近距离目睹这一切的叶建木眉尾疯狂跳动,向来狠戾冷傲的应王,跟自己王妃的相处模式是这般极端的吗?
陈宁已经完全动弹不得,连死也死不了,只剩下一双猩红的圆目狠狠瞪向他。那样疯狂的眼神,当真是连叶建木看了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然而,隋原年只是面无表情道,“王妃今日受了刺激,行为颇有失德,本王回去再加以管教。顾照,还愣什么?赶紧带王妃回去!”
在一旁目睹一切的陈仰光此时颤抖着开了口,他这辈子从未如此对人低声下气过,“王爷,看在往日情分上,行个方面,可否让老夫和女儿说上几句话?”
隋原年捻了捻手指,终是缓缓点了下头,放开了陈宁。
陈宁一路踉踉跄跄,终于跪在自己老父面前。
父女终于相见,陈仰光差点把持不住,当场红了眼眶。
陈宁口中发出呜呜咽语,终是无法成声。下颌骨头被捏断,心中充满悔恨却无法言说。
泪水决堤般涌出,陈宁顾不上身上的伤,对着陈仰光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唯有这样,她才能表达心中的愧疚。
陈仰光点点头,却是笑了,“阿宁,你想说的话,爹都明白。好孩子,不用感到难过,更不用感到愧疚,一切皆有因果。”
陈宁猛力晃着脑袋,口中发出呜咽,心里不断呐喊:是我所托非人,是我将玉牌给了隋原年。假如我当初没有执意嫁给他,你们今日就不会遭他如此算计。是我害陈府变成这样,我是罪人,该腰斩的人是我!
铁汉也柔情,陈仰光见陈宁这般绝望,柔声安慰道,“好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隋原年的错,更不是皇上的错。爹死后,你不得怪任何人。还记得以前爹早就跟你们说过的话吗?陈家要是有一天遭难,那也是忠良世家的最好归宿。陈家本是效忠先皇,一朝天资一朝臣,圣上能留陈家到如今,已属贤明。”
“不管怎么说,三座城池,确确实实是在我陈家父子手中丢掉的。爹愧对国家和百姓的重托,爹死的一点也不冤。记住,不要去怪任何人!陈家只剩你这么一脉,答应爹,好好活下去!”
第17章 遗言
陈仰光循循善诱说完了这些,又看向身边的两个儿子和一众男丁。
“你们都是我陈家好儿郎,死的一点也不冤!皇恩浩荡,到了地下,做鬼也不要忘了自己是陈家军的鬼魂!誓死效忠皇室!”
端午的上空,依稀飘荡着人们熏艾叶的清香,场下的老百姓此刻看到刑场上跪着的老翁。虽然落魄但却从容不迫,一身正气,正义凛然的气魄不由令人肃然起敬。
这时候陈家大公子陈其礼点着膝盖跪了过来,在陈宁面前停下。
“大哥,你的眼睛...”
此刻陈其礼压根没把左眼被挖的事情当回事,他的嘴被布条捂住,口中艰难发出呜呜声,示意自己有话想说。
像即将处刑的囚犯,若是临刑前有话想对亲人交代。如若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犯人,一般都是被允许的。
所以,一旁的护卫也就没有为难他,取下他口中的布条后。
印象中,大哥的嗓音特别洪亮,浑厚中总带着让人信赖的稳重。然而此刻听到陈其礼已经变得粗哑的嗓音,陈宁有如万箭穿心。
他在水牢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刑罚,陈宁已经不敢往下去想。
“几年不见我们宁宁,愈发漂亮了,只是好瘦。大哥很心疼。”
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唤着自己小时候的乳名,陈宁张大着嘴,想喊他一声大哥,终是无法唤出声。
陈其礼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宁宁,不要难过,爹说的对,你要延续我们陈家,好好活下去。母亲他们被流放到西蛮一带,你得好好活着,将来才有机会去看看她们。”
陈其礼怕时间来不及,赶紧挑重点说,“宁宁,大哥不怕死,就是放心不下童童和涵儿,他们还那么小,之前还一起被打入水牢。此次流放之路漫长而艰辛,不知那俩孩子能不能熬得住。若是熬得住,日后长大成人,或许有机会与你相认。若是...若是熬不住,那也是命。你就烧香告知大哥一声,大哥也好找他们。就不知你嫂子...哎,罢了!”
陈其礼仰天长叹一口气,缓缓闭上独眼,眼角有明显的湿润,笑了笑。
“宁宁保重自己,大哥是不是太啰嗦了,说这么多?”
陈宁用力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把他的嘱托听进去了,童童和涵儿是她的侄女和侄子,她定会尽全力去守护的。
陈其礼露出会心一笑。
陈宁的心都碎了,她向来威风凛凛的大哥,也有这般卑微而无奈的时候。
另一边的陈其岁也跟着点跪着爬了过来,他呜呜看着陈宁,表示也想说话。
“二哥...”
护卫不敢再多耽搁,为难看向隋原年。
见隋原年并没有开口说什么,护卫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该不该通融。
台上的叶建木小声提醒到,“王爷,行刑时间到,这个很讲究的,不得耽搁,否则会误事...”
隋原年眼中的阴沉深不见底,谁也不敢说要开始,还是不要开始。
片刻之后,他冷冷对顾照抛出一句,“把王妃带回去!开始行刑!”
陈宁疯狂挣扎,瞪大眼睛死死望向自己父亲和两个哥哥,想将他们的面容深深烙进自己眼中。
“好孩子,回去吧。记住爹跟你说的话就好。”
陈仰光对着她轻轻说道,就像在叮嘱她出门玩不要太晚回家一般淡定。随后被护卫抓起来按在邢台上。
邢台正中央有块巨大木板,表面暗红的色泽令人本能地心生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