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仰光一点挣扎也没有,自己轻轻地趴到了上面,安静得像是趴在自家那张虎皮躺椅上。
神情自若。
侩子手听到命令,握在手中的大斧立即高高举起,刀锋在端午的日照下寒光闪闪。
此时围观人群都静了下来,他们既期待着这一刻,又害怕这一刻。
有些妇人一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一手垂下,捂住了自己孩子不断张望的眼睛。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端午的日照刺得陈宁眼睛生痛。在被顾照点穴拉走前的瞬间,她回过了头,只见站在邢台旁边一名护卫,粗鲁扒开她爹上半身的衣物。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灶台中被摁在砧板上的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爹爹为鱼,她就是给侩子手递刀的帮凶啊...
随着一声钝物的闷响,人群中有人尖叫了起来...
陈宁在彻底昏死过去之前,她分明地闻到了附近的艾草味道,很清香很好闻。之后又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所覆盖...
隋原年站在高高的邢台上,继续监刑。
由于除了陈氏父子,场上的男丁众多,侩子手饶是经验再丰富,一时也忙不过来。
腰斩不同于其他极刑,讲究的是一斧下去,正好落在腰身脊骨空隙。这时候犯人被砍成了两截,却不会立刻死去,还会神志清醒,过段时间后才断气。
像陈仰光是第一个被行刑之人,侩子手经验老道,正正砍在脊骨空隙,上半截久久还存有知觉。
叶建木眼见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没执完刑,场上的百姓似乎觉得太过血腥,人群中开始有人散去。
叶建木迟疑了一下,还是移到隋原年身边,轻声问道,“王爷,犯人太多,侩子手已经换了三轮,手也酸了。要不要速了?”
速了就简单得多了。
侩子手直接在犯人上半身往上砍多几寸,那里骨头比较软,容易砍。并且上半截才有大量人体器官,可以死的快。犯人不用活活多受这份罪。
叶建木问出的话,久久得不到回答。
密汗再次流了出来,他小心抬头瞥了隋原年一眼,见到对方跟个雕塑似的站得笔直。
一头墨发垂于侧边,看不清具体的表情。
许久之后,才听得一句,“叶司长是觉得累了?”
叶建木顿时浑身打了了激灵,端午的烈日照得他冒冷汗,看像隋原年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惊悚。
这人当真是心狠手辣,不留私情。
也就刚才王妃来闹刑场那会还多少能看出些情绪。
果然出自皇室的人都有颗非凡人之心。
他立即正色道,“下官不累,下官监邢自当秉公执法。侩子手听着,这场刑应王爷亲自监督,不得有半点松懈!”
第18章 恨意
据说那场处刑,整整用了一个多时辰才结束。
据说那些去刑场看完回来的人,端午当天都吃不下饭。
光洗刑场地上的血污,就足足洗了三天。
一切尘埃落地,京都城街道百姓茶余饭后谈论陈氏一族的兴趣才逐渐减淡。
陈宁是在昏迷的第四日夜里醒过来的。
其实醒和没醒似乎也没多大区别,她呆呆地望着锦色罗帐,不哭不闹,眼神呆滞得形同木偶。
任凭可儿在一旁怎么哄怎么哭都毫无反应。
似乎整个世界,都不再有什么值得她关心。
凭可儿对陈宁的了解,这一关,除非有什么转机。否则以王妃的性子恐怕是难以趟过去的了。
自从端午那天顾照将王妃送回来,可儿整个人都吓傻了。是何人会如此狠心,将王妃的十根手指筋脉震断,还有下颌骨,整块都脱臼了?
好在卫大夫说下手之人虽然手段卑鄙,但似乎留有余地,并非真心要将王妃致残。及时接上筋脉并好生休养,应该无碍。
身体上的伤时间能治好,关键是王妃心里的创伤,无从医治。
可儿看着陈宁一副对人间毫无眷恋的模样,轻轻摸了摸她苍白的手心,微笑道,“王妃放心,无论您去到哪里,可儿都会追随您!”
虽然陈宁没有半点反应,但可儿还是当她默认了自己的决定。
知春苑的大门忽然就吱呀一声打开,可儿以为是卫大夫过来问诊,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卫大夫不会在夜里来问诊。
随即一看,吓了一跳,慌乱中赶紧下跪。
“王,王爷...”
隋原年静静出现在知春苑,身边连带个护卫也没有,连顾照也没有跟来。
身上夹带着更深露重的寒气,整个人看起来愈发冰寒令人畏惧。
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床榻的方向,“王妃,如何了?”
其实陈宁的情况,都有人每天随时跟他汇报。
先是高烧不退,后来出现呓语意识不清。即便是退了烧,也是滴水不进,浑浑噩噩,形同痴呆。
他猜想得出,这一关,对她来说,想过去恐怕是难。
一想到或许以后她就这样沉沦下去甚至香消玉损,他就心烦气躁,这种心烦气躁有如滚雪般越滚越大,堵到他心口发慌。
挤压多日的政事呈章看也看不进去。终究还是忍不住,过来看看。
“王爷,王妃她昏迷四日,今晚才苏醒。可是,王妃她至今滴水不沾。奴婢怕她,她...”可儿颤抖着说出自己的担忧,“奴婢怕她是熬不过去了...”
隋原年目光一冷,厉声道,“混账!你不好生侍候王妃,居然还诅咒她死?”
可儿被他冰冷的目光只是瞥了一眼,便觉浑身僵硬,抖成筛糠。但还是鼓起了勇气,反正她已经决定跟着王妃赴死了,干脆就壮着胆子说道:“奴婢该死!奴婢并非故意冒犯!只是王妃求生欲念实在薄弱,卫大夫说他救得了王妃身上的伤,却救不了她心里的伤。血肉之躯,一个人不吃不喝四天,如何能再继续熬下去啊?奴婢不想再自欺欺人了,只想随王妃一起走,继续侍奉她...求王爷成全。”
隋原年听她凄然说着如此消极的话,眼中寒光更是冰到极点。
一脚踹开可儿,问道,“哭有什么用!药呢?”
可儿似乎也被这一脚踹醒,擦干了眼泪,利索爬了起来,“药,药有的,奴婢一直温着,这就去拿。”
待她匆匆将药端到陈宁面前,用尽软语求道,“王妃,求求您,喝点药吧,一口就好...”
喂药的汤勺始终没能喂进半滴,药汁顺着陈宁的嘴角流了出来。
她似乎没有任何觉知,睁着眼睛,任凭药汁淌向颈脖。
可儿赶紧放下药碗,着急替她擦拭。
隋原年看着这幕场景,干脆一个大步上前,抢过那碗药,“让开!让本王亲自来!”
可儿赶紧退至一旁,给他让位。
只见隋原年修长的手指用力扒开陈宁的嘴,随之再往里面用力顶开她的贝齿,眼疾手快就把那碗药强行灌入了一半。
药汁更多的是顺势流趟向她的耳朵和颈脖,隋原年也全然不顾,继续强行撑开她的牙齿,往里面灌入尽可能多的药汁。
可儿看着这一慕感到很心疼,赶紧在一旁拿块毛巾擦拭。
待到药汁灌到见了碗底,隋原年这才停下动作。
手指从陈宁口中抽出来的侍候,可儿分明看到那上面清晰的牙印。
这两年来可儿第一次感觉到,王爷对王妃,还是在意的。
也是她第一次觉得王爷说的话有道理,哭没有用!她不要哭,她要好好照顾王妃,让王妃好好活下来。
外面的夜更深了,隋原年并没有离开。
坐在平时陈宁喜欢躺的那张美人椅上,他拢着一张薄被,闭目养神。
约是半个时辰后,陈宁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眨了眨几下,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呜咽。
可儿一直在床边侍候,当即就凑到她身前红着眼道,“王妃,你可算醒了...”
陈宁感到喉咙像有火在烧她,舔了舔嘴唇,可儿立即端来杯水,喂她喝下。
直到陈宁喝完水,感到一旁有道目光在注视自己,这才缓缓侧过身望去。
四目交接,空气仿在佛瞬间就凝结了。
原本虚弱无力的心,此刻激烈地跳动了起来。
顾不上可儿伸过来的阻挡,陈宁用尽全力跌跌撞撞下了床。
直奔那在烛火中摇曳不定的身影。
“你来得正好,我正好要去找你!”
陈宁青丝披散,面容枯槁,裙袍罩在那瘦弱的身躯下显得空空荡荡。
即使脚步踉跄,那个黑影在她视线中颠来倒去,她也奋力地冲了过去。
双眼此刻有如厉鬼般犀利,“隋原年,我要你死!”
话音刚落,双手已经往隋原年的脖子狠狠掐了过去...
第19章 报仇
陈宁真的是用尽全力了,纤手掐在隋原年脖上的力道一点也没有留情。
饶是这样,也未能伤到他半分。
她太虚弱了。
隋原年只是轻轻一拨,她的手就被他握入掌中。
像是在看个玩闹的孩子,“你的手筋脉刚接好,最好别太用力,否则以后恐难持剑。”
陈宁倏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跟他如此靠近简直令她作呕。
没有任何犹豫,她翻手往那张冷俊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身后之人并没有躲开,堪堪接下了那一巴。
“啪——”
陈宁怒视着他,胸口剧烈起伏。
可儿不由捂嘴惊呼出声。
“你下去。”
隋原年只是冷冷说了一句。可儿自然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虽然心中担心得要命,但还是识趣地离开。
左脸传来火辣辣的真实痛感,隋原年嘴角勾起一个轻轻的弧角,“阿宁,你力气还不小。”
“这一巴掌算什么!你腰斩我父兄,我也要将你凌迟!”
陈宁再次踉跄地朝他冲了过去,这一次,她提上自己丹田最后一股气,汇于手掌之中,直奔隋原年的心口,一心想将他致命。
以陈宁现在的情况,调动全身真气出这样的一掌。倘若击中,将是两败俱伤,当真是不给自己留后路了。
见她宁愿以卵击石,也要义无反顾杀自己,隋原年眼中翻涌着怒气。
只是简单往后退,便轻易避开了她那毫无压力的一掌。
冷声道,“你当真这么想杀我?”
陈宁这一拳像打在棉花上,跌跌撞撞摔在地上。
她回头怒视着他,眼中尽是被仇恨填满的猩红,“你真是可笑,我不杀你我杀谁?只有将你千刀万剐方能告慰我父兄在天之灵!”
久久的沉默后,细细簌簌的衣服摩擦声落在面前,是隋原年蹲下来与她对视。
眼里尽是一切尽在掌控中的戏谑,“哦?你杀了我后,打算怎么做?”
陈宁翻手又想给他一巴掌。这一回,却被他拦下了,“阿宁,刚才那一巴,是本王让着你的。”
“杀了你,我才能以死谢罪!”
“哦?”隋原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原来你是打算杀我后再自戕是吗?”
握住陈宁的手不禁松了些力道,“阿宁,你想的是不是有点太过于简单了?有什么环节,你是不是漏掉了?”
见陈宁一脸茫然,他摇了摇头,“阿宁,你是不是被冲昏了头?那我就好心提醒你,你父兄虽然是死了,但你们陈家女眷才刚踏上流放之路。你若是杀了我,谁能保她们平安到达西蛮?你也知道西蛮这一路,别说山匪当道,光是套着脚链一路这么徒行过去,无人照应的话能活下来的有多少?”
话是一语中的,字字扎心,“若真杀了本王,谁去照应你年迈的母亲?你的侄子和侄女刚从水牢出来,听说光是发烧就反复了好几回。谁为他们打通流放官员?你吗?还是去求你爹的旧党?现在朝中,可是谁都与你们陈家划清了界限。”
墙倒众人推,陈氏一族自从出事后,朝中一开始还有人上奏说要为陈氏父子调查清楚。后来隋原年放下话来,谁替陈氏父子求情,谁就是同党,当同罪处置。
朝中一时人人自危。
原本已经虚弱到极致的身体,在听到这些现实之后,终是支撑不住,瘫软在冰冷地面上。
隋原来年趁势俯身将她捞入怀中,额头轻轻顶在带着淡淡花香的锁骨上,一字一顿,说道,“杀不了我,是不是就想自己去死?可是你想啊,你父兄临刑前对你说的话,我可是听的真切,他们托你好好照应陈家剩下的人。你若就这么白白浪费死了,见了你父兄你又能说什么呢?死了也是白死,家人也没照料好,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呢?所以啊,好好活下去,继续当本王的王妃,把本王伺候高兴了,本王跟你保证,陈家女眷一定能平安到达西蛮。”
见陈宁没有任何言语,但也并没有出言反驳,想来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隋原年将她抱回床榻,目光幽深打量了她一番,“你现在这个样子,实在跟个鬼没有涉么分别,本王的王妃可不是给一个如此这般消沉的女人当的。既然没资格去死,那就别再搞绝食绝粮的把戏给本王看。若再这样下去,陈家女眷的命运本王也懒得理会!”
话是字字当她面前说的,陈宁知道隋原年讲出的誓言未必可当真,但威胁人的话,他却是很当真的。
眼中的猩红没有丝毫褪去,此刻看着他就近在眼前,喷出的气息就充斥在自己脸上,令她无比厌恶。而自己一点反击也做不到,她觉得自己当真是无用到了极点。
他说的并没有错,自己活着没用,却连死,也是没资格去死了。
陈家女眷的命运还握在隋原年手中,她得替父兄守护好母亲嫂子和侄子侄女,还有族里头的几房亲人,好好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报仇的希望。
隋原年见她眼中有了些许人气,知道她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挥一挥衣袖,一身玄色锦衣一下就消失在夜色中。
隋原年走后,可儿端着碗小米粥进房,当场就吓了一跳。
房间里面空无一人,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王妃被王爷一刺激,想不开,自己去做傻事了...
可儿哆嗦着将房中每个角落检查清楚后,发现陈宁并不在房中。
她即刻跑出了房间,边跑边大声哭了起来,“王妃,等等奴婢,等等奴婢吧。奴婢跟您一起去。王妃,您在哪里?带上奴婢吧...”
但见一抹白色的身影在花园中飘荡,瘦削的背影仿佛来阵风就能被吹走。
陈宁漫无目的地在花园里走着,像一只没有灵魂的女魂...
走了一圈又一圈...
可儿见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做傻事,当下松了口气,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夜凉如水,若是平常,可儿会上前为陈宁披件披风。但这一次,她并不敢上去打扰她,因为陈宁周身散发出来的寒气,比这夜色更加寒冷。